15.半夏和附子

鄒仝在炕上躺了月餘,總算能下地了,一瘸一拐來跟宿風稟報,白先生也在,宿風瞧着他:“每次闖禍,你和俞噲都有份,俞噲耿直你耍滑頭,是以俞噲每錯必罰,而你,是數罪併罰。”

鄒仝忙躬身道:“大將軍英明神武,末將那些小聰明,都逃不過大將軍的法眼。”

宿風擺擺手:“行了,知道我英明神武,就不用拍馬屁了,這些日子步兵營和兵器營將校官兵秩序井然,跟你在的時候一樣,鄒仝,你訓兵有方,該重賞纔是,說吧,想要什麼?”

鄒仝扁了扁嘴:“末將在和不在都一樣,也就是說,末將可有可無,末將不覺得光榮,末將覺得很失落。”

白先生在旁笑道:“鄒仝此言差矣,你只是沒到校場,每日躺着聽將校們彙報,纔有今日之功。”

宿風道:“鄒仝貧嘴,快說,想要什麼?”

鄒仝笑道:“末將想要青艾……”

宿風看向白先生,白先生皺了眉頭,鄒仝接着道:“末將想要青艾提到的豆腐。”

白先生籲一口氣,宿風笑笑,自從他那日說戰馬比士兵金貴,青艾再未提過磨豆腐之事,對鄒仝道:“行啊,寒食節快到了,你去找會磨豆腐的士兵,先鑿石磨,多磨點,每個將士都要有一碗。”

鄒仝喜滋滋說聲遵命,宿風又囑咐道:“不許去看俞噲,可以偷偷給些酒喝。”

白先生笑道:“大將軍總算開了金口,俞噲這些日子快憋瘋了,手下的校尉挨着個捱罵。”

宿風道:“他成了籠中猛虎最好,一旦放出來,勢不可擋。”

鄒仝嘆口氣:“我磨豆腐去了。”

宿風點點頭,說聲去吧,白先生也站起來:“我也到各營瞧瞧去。”

二人一前一後走了,宿風隨手拿過一本書看,看一會兒扭頭瞧一眼沙漏,就聽到門外有人說道:“青艾求見大將軍。”

宿風說聲進來,青艾進來了,畢恭畢敬說道:“大將軍,在下來晚了。”

宿風說聲無妨,青艾走到書案後磨墨,磨着磨着就聽噹啷一聲,墨條掉落在了地上,青艾慌忙蹲下身去揀,宿風沒聽到動靜一般,依舊低頭看書。

青艾磨好墨,開始執筆寫字,寫着寫着又是噹啷一聲,毛筆掉在了地上,宿風皺一下眉,依然沒有擡頭。

過一會兒又是噹啷一聲,宿風眼睛還盯着書,卻半天沒有翻頁,毛筆一共掉了三次,軍報寫好了,青艾過來遞給宿風,宿風瞧一眼皺了眉頭,遞給青艾道:“重寫。”

青艾接過去,宿風瞧她一眼:“今日怎麼心不在焉的?”

這一眼,瞧出青艾有些異樣,目光呆滯兩手發抖,額頭和鼻尖上都是汗珠,便問道:“生病了?”

青艾張了張口,尚未回答便一頭栽倒在地,宿風起身瞧着她皺了眉頭。

伸腳替了兩下,又彎下腰推了推,再喊兩聲胡青艾,青艾一動不動,伸出手照着人中狠狠掐了下去,青艾皮膚薄而細嫩,這一掐就掐出一道月牙形的血痕來,宿風心想這也太嬌氣了些,怎麼跟紙似的?他正瞧着那道血痕發愣,青艾睜眼醒了過來,慌忙一骨碌爬起來,口中說道:“大將軍恕罪。”

宿風問道:“怎麼回事?”

青艾眼神依然迷茫着,夢遊一般說道:“剛剛在藥房,我嚼了點半夏和附子。”

說完又一頭栽倒在地,宿風坐回椅子裡,喊一聲安伯,安伯垂首進來,宿風指指青艾道:“中毒了,安伯熬些薑湯,給她灌進去。”

安伯忙答應着去了,薑湯熬在火上,又匆匆忙忙進來道:“公爺,地上涼,讓這孩子躺榻上吧。”

宿風一副不情願的樣子:“不行。”

安伯破天荒瞪他一眼,宿風頗爲無奈,將椅背上撘着的狐裘扔了過來:“給她鋪在身下。”

安伯鋪好了,讓青艾躺着,又急匆匆去端薑湯,薑湯灌下去不久,青艾幽幽轉醒。

爬起來又要去寫軍報,宿風說聲別動,青艾忙垂手站着,宿風問道:“爲何要嚼半夏和附子?”

青艾迴道:“今日學到中藥十八反,裡面有云,半蔞貝蘞及攻烏,這半就是半夏,這烏我就不明白了,是單說烏頭呢?還是也包括附子,又查了《扁鵲心經》和《金匱要略》,裡面都有半夏附子湯,這樣說來,烏不包括附子,穆醫官不在醫營,我早起有些咳嗽,就去藥房拿這兩樣嚼了些。”

宿風瞧着手中的書:“你如今精進了,都看《神農本草經》了。”

青艾忙道:“沒有,《病因賦》快看完了,就要看《病肌賦》了。”

宿風瞧她一眼:“那怎麼就學到十八反了?”

青艾撓撓頭道:“看了《藥性賦》後,總想多瞭解一下這些藥,《病因賦》枯燥乏味……”

宿風說一聲蠢才,青艾不敢說話了,宿風道:“穆醫官讓你看的,都是中醫入門,就象蓋房子,你眼下只是在打地基,你倒着急蓋空中樓閣去了。”

青艾忙說道:“大將軍,在下知錯了。”

宿風擺擺手:“去吧。”

青艾遲疑着:“可今日的軍報沒寫好。”

宿風搖頭:“今日不寫了。”

青艾走到書案後堅持道:“剛剛有些犯糊塗,這會兒清醒了,在下還是再寫一篇。”

宿風不置可否,青艾又寫好一篇遞了過去,宿風也沒看就說行了,青艾涮了筆又去倒水,如今這髒水桶成了青艾的樹洞,青艾盯着那洗筆水自言自語道:“半夏和附子既相剋,扁鵲和張仲景怎麼就敢用?難道這藥還看人下菜碟?名醫用了就不相剋了,我吃了就中毒。”

回去收拾了書案,告退要走,宿風說聲等等,也不瞧她,低頭瞧着書說道:“烏頭是主根附子是附根,同一株草上長出來的,所以十八反中的烏,自然包括烏頭和附子。”

說着擡頭瞧她一眼,就見青艾眼眸一亮綻開了笑顏,恭敬說道:“大將軍,在下願洗耳恭聽。”

宿風接着道:“《扁鵲心經》中的半夏附子湯加了生薑,《金匱要略》中則加了甘草,生薑和甘草都是解毒良藥。”

青艾喜出望外笑道:“聽大將軍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宿風再不理她,青艾有眼色得忙忙告退出來,安伯正候在門外,問她可好些了,青艾笑道:“都好了,多謝安伯。”

安伯囑咐道:“學歸學,是藥三分毒,可不能瞎嘗。”

青艾連說帶笑:“今日我有心得,萬物相生相剋,這藥性相反也不是絕對禁忌,只要熟悉藥性富有經驗,大膽用相剋藥物,反而會有奇效,比如扁鵲和張仲景,是以名醫就是名醫,安伯,我接着回去背書認藥,還有幾副藥要煎好送到軍營中去,鄒將軍那兒磨豆腐,我還想湊熱鬧瞧瞧去,忙死了。”

說着話告辭走了,這些話宿風一字不落聽得清楚,搖搖頭接着看書。

第二日午後青艾過來寫好軍報,宿風瞧着說道:“前人已有的經驗,拿來用就是,神農已經嘗過百草,你就不用再找死了。”

他口氣不善,青艾卻並不生氣,喜滋滋一福身道:“大將軍說得有理,在下受教。”

宿風擺擺手,青艾執着問道:“大將軍懂得這麼多,以後在下有了疑問,若穆醫官不在,是不是能來請教大將軍?”

宿風挑眉道:“我只是紙上談兵,不接受請教。”

青艾倒涮筆水的時候,嘴裡唸唸有詞,宿風仔細一聽,原來在背“十九畏“,硫黃原是火中精,朴硝一見便相爭。水銀莫與□□見,狼毒最怕密陀僧……

宿風脣角一翹,心想,還真是不瘋魔不成活。

青艾告退時,宿風在身後說道:“霽巖屋中有一架子醫書,你可以去看。”

青艾喜不自勝,她之前就想看,可白先生囑咐說,那是大將軍暫存的,大將軍沒點頭,他不能做主,青艾每次瞧着眼饞,白先生的醫書很少,她已經都看過了。

出了門直奔白先生營帳,拿了幾本最想要看的,盤膝坐在地上翻開來,幾乎每頁都有有批註,是宿風的筆跡,青艾仔細看着,如飢似渴,連批註也不放過,不覺日頭已是西斜。

在《明醫別錄》“蛇膽”一篇中,宿風批註道,蛇膽性寒,最近常覺身子發冷,是以不宜食用,累安伯白辛苦,可安伯愛食蛇肉,是以接着辛苦罷了。

青艾這才明白宿風爲何將蛇膽扔掉,不由嘟囔道,怎麼也不說,這人真古怪,就聽門口有人問道:“誰古怪了,青艾可是說我?”

青艾一擡頭,白先生進來了,正笑看着她:“青艾好些日子沒來了。”

青艾忙起身施禮,抱着書道:“先生都回來了,看來時候不早了,穆醫官囑咐的湯藥還沒煎,青艾告辭了。”

白先生點點頭,悵然瞧着她的背影,她一直躲着我,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