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童謠

端午節那天,楊監軍楊德顯回到京城楊府,連續十來日足不出戶,偶有舊友來訪,皆稱謝不見,就連世交的宿府老太君來拜望,也未曾前去拜望。

半月後,皇上在御書房召見楊德顯,楊德顯進了門叩見過,伏地大哭不起,且哭且說:“臣可算見着了皇上,那宿風縱容屬下搶了臣的愛妾不說,還將臣好一通毒打,臣屈辱難當,恨不能吊死在渭城,求皇上爲臣做主。”

御前太監張讓幾次去攙扶,楊德顯痛哭不起,皇上嘆氣道:“起來吧,朕爲你做主就是。”

楊德顯這才抹着眼淚起來,皇上說聲賜座,楊德顯跪坐於前,皇上詢問道:“宿風軍營中軍紀如何?”

楊德顯一聲冷笑:“乳臭小兒,仗着父輩功勳襲了爵位,六年前,前英國公餘威尚在,又正好趕上衛國兩位皇子爭奪皇位內鬥而無暇他顧,宿風率領鐵騎將衛國人驅趕至百里之外,新建軍營主要是白霽巖的功勞,先皇將他從三品參將擢升爲大將軍,做了大將軍後自大狂妄原形畢露。”

皇上聽到這話異常受用,先皇在世每次責罵他,都要將宿風擡出來,說他文治武功將相之才云云,這會兒聽到楊德顯的話,哈哈一笑吩咐賜茶,楊德顯喝一口接着說道:“言出不行治下不嚴,因肺部舊傷在身,常常縮在帥帳不出,軍營中事務都依仗白霽巖鄒仝俞噲,白霽巖一介書生,只知紙上談兵,鄒仝油滑不堪用,俞噲只有匹夫之勇,前英國公時的五千鐵騎,如今不到三千,戰馬老邁官兵散漫,皇上……”

楊德顯站起身一揖到地:“皇上,臣以項上人頭擔保,宿風難成大器,不過衛人對他頗爲忌憚,將他困在渭城大營戍邊就好。”

皇上起身揹着手踱步道:“楊卿家離京前任兵部侍中,如今回來還是去兵部任職吧,擢升爲兵部侍郎。”

楊德顯跪下叩頭道:“臣年紀老邁,又因渭城苦寒,落下一身病痛,離開渭城時遭到毒打傷及內臟,常常頭痛驚厥,臣懇請告老。”

皇上沉吟道:“既然楊卿家執意如此,朕準了,不過,非詔不可離開京城。”

楊德顯叩頭謝恩告退出了皇宮,途徑安富坊時,巷口幾個小兒正蹦蹦跳跳玩耍,一邊玩耍一邊唱着一首童謠:仁壽宮寧壽宮,冰清玉潔墮泥塵,太極殿大明殿,宣華武曌復亂雍。

楊德顯一笑,果真是白先生多才,想出這童謠傳信的方式,然後又口授於他,一路行來各地都在傳唱,安王府就坐落於安富坊,傳到他耳中只是朝夕之間的事。

果真如楊德顯所料,安王尉遲謙這日在外閒逛歸來,廊下兩個小丫鬟和書童正低聲說笑,說笑中其中一個開口唱道:仁壽宮寧壽宮,冰清玉潔墮泥塵,太極殿大明殿,宣華武曌復亂雍。

安王臉色一變,指指那小丫鬟:“剛剛唱的,再唱一遍。”

這次聽得清楚,喝問小丫鬟道:“哪兒聽來的?”

小丫鬟瞧見王爺發怒,戰戰兢兢回道:“巷口總有小兒在唱,奴婢就記住了。”

安王怒衝衝來到院中吩咐一聲進宮,出門上馬往皇宮而來,進了寧壽宮門,一眼瞧見蘇姑姑站在廊下,招招手笑道:“本王想去蘇芸房中坐坐。”

蘇芸遲疑着想要推辭,安王沉着臉道:“還不前面帶路。”

進了屋安王坐下問道:“蘇芸,本王問你,青艾去了後誰爲母妃夜間司寢?”

蘇芸垂手恭敬答道:“青艾暴斃後,貴太妃十分傷心,夜間就不許有人司寢了,只安排奴婢在廊下伺候。”

安王手中摺扇打開又合上,沉吟着問道:“皇上,可來過寧壽宮嗎?”

蘇芸睫毛顫了一下,沉穩回道:“奴婢從未見過。”

安王起身踱步到她面前,說聲擡起頭來,一雙鳳目直盯着她咬牙道:“蘇芸最好說實話。”

蘇芸忙跪下道:“奴婢所說,句句屬實。”

安王復坐了回去,任她跪着,扇子輕擊着桌面,嗒嗒嗒,緩慢而清晰,過了很久,安王啓口道:“仁壽宮寧壽宮,冰清玉潔墮泥塵,太極殿大明殿,宣華武曌復亂雍。京城小兒傳唱,早晚會傳到宮中,屆時頭一個遭殃的就是蘇芸。”

蘇芸身子趴伏到地,不敢看安王的臉,硬着頭皮說道:“王爺容稟,奴婢確實在夜裡聽到過隱約的動靜,還有貴太妃的哭聲,可奴婢不敢妄加揣測。前幾日貴太妃午睡,奴婢坐在腳踏上爲貴太妃打扇,腳踏地下似乎是空的,還有一件事告知王爺,青艾並非暴斃,而是邱槐奉了皇命過來將她杖斃而死,奴婢想,大概是青艾瞧見了不該瞧見的事。”

啪得一聲,安王手中扇子折爲兩截,起身向外衝去,蘇芸一把拽住他的袍角,安王擡腳就踢,蘇芸哭道:“奴婢賤命一條死不足惜,可貴太妃忍辱,都是爲了王爺,王爺要三思啊。”

安王停住腳步,擡頭仰天雙淚長流:“父皇父皇,您教兒臣裝愚守拙忠心事君,可這樣的昏君,兒臣忠於他何用?你還告訴兒臣,不爭是爭,可兒臣連母妃都沒保護好……”

蘇芸眼觀鼻鼻觀心,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

過兒很久,安王平穩了心情擡腳要走,蘇芸喊一聲王爺道:“蘇芸早晚是死,願聽王爺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安王嗯了一聲,頭也不回走了,他今日雙目紅腫,不能去見貴太妃。

第二日午時,安王又來到寧壽宮,一進貴太妃寢殿,就笑嘻嘻說道:“母妃,兒臣又討飯來了。”

貴太妃綻開笑顏招手說聲快進來,安王過去坐下,一邊說笑一邊假裝不經意觀察母親,依然是素淨的面容雅緻的裝扮,臉上帶着慈愛的笑容,可她夜裡又是怎樣熬過來的?安王心中擰得發疼,臉上依然笑着:“母妃,兒臣想娶王妃了,母妃覺着禁軍時統領的女兒時玉可好?”

貴太妃吃驚道:“時統領乃是太后的弟弟,皇上的舅舅,謙兒爲何偏偏相中了他家的女兒?”

安王笑道:“時統領乃是私生子,生母死後才尋到時府認親,時府的人多年對他不聞不問,好在此人堅毅,靠着本領贏得武狀元,又屢建軍功纔在禁軍中謀得官職,皇上登基後爲拉攏他,封他做禁軍統領,太后的幾個嫡出兄弟如今都有了王爵,他心中大概很不甘吧。”

貴太妃搖頭:“還是不妥。”

安王笑道:“母妃想想,親生女兒與掛名的姐姐外甥,時統領會站在誰的一邊?再說了,兒臣娶了皇上的表妹,皇上和太后對我們會更親近些。”

貴太妃想了想:“既然謙兒執意如此,母妃去求太后就是。”

安王一笑說好。

貴太妃知道,太后最喜歡刁難她,求太后不過是自討沒趣。夜裡尉遲勳來了,發泄後貴太妃破天荒跟他開口:“謙兒到了該娶親的年紀,他瞧上了時統領的女兒,皇上可能做主?”

這是梅妃頭一次在牀榻上開口與他說話,尉遲勳受寵若驚,激動得舌頭都有些抖:“梅兒想要朕的命,朕都願意給,這樣一樁小事,朕做主了。”

在他眼中,安王不過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庸碌之輩,娶誰都是爛泥扶不上牆,誰料次日跟太后提起,太后厲聲說道:“不可,你舅父乃禁軍統領,安王若做了他的女婿,他就會站在安王這邊。”

尉遲勳怫然不悅,三月前麗妃有孕,他本意要晉她爲貴妃,太后百般阻攔,害得他在麗妃面前顏面盡失,麗妃雖依然恭順柔和,卻掩不住眼中的失望。麗妃還好說,哄哄也就罷了,可梅妃既開了口,就算忤逆太后,他也要讓她遂了心願。

隔日,太史令上奏曰,臣夜觀天象,見月掩軒轅,後宮中恐有貴人衝犯聖上,請聖上裁奪。尉遲勳下旨,說天氣炎熱,請太后與皇后帶着後宮嬪妃前往行宮,麗妃因有身孕,不宜長途勞頓,留在宮中伴駕。

後宮一干人剛走,皇上下了聖旨,將時玉許配給安王,指派麗妃代爲主持,一個月後,安王府有了女主人,時玉性情開闊爽朗,與安王十分恩愛。

大婚後不久,安王夫婦至大相國寺進香,安王妃在大雄寶殿燒香祈福,安王則進了方丈室,與候了多時的楊德顯密談。

隔日安王來到宮中,取出一樣東西遞給貴太妃道:“這是仿造的右虎符,母后拿着它,換出皇帝的真虎符,交給兒臣,兒臣可圖大事。”

貴太妃不置信看着自己的兒子:“謙兒你……”

安王咬牙切齒道:“兒臣本想做個安樂王爺,怎奈尉遲勳欺人太甚,就拜託母妃了。”

說着話長跪在地瞧着貴太妃,貴太妃擺擺手:“謙兒先回府吧。”

安王長跪不起,貴太妃厲聲道:“怎麼?如今我的話不管用了?”

安王這才起身走出,他的身影一消失在門外,貴太妃再忍不住,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