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月夜

夜裡,宿風東所西所巡視一番,見受傷的將士們情緒平穩,軍醫們也照顧得妥帖,心中滿意,來到官廨外的街面上,沿街走了一圈,幾名隨從遠遠跟着。

每個十字路口都有人在燒紙悲泣,許多人一邊哭一邊罵着宿風,說他是爲禍的逆賊,武靈關這些百姓的安寧都被他攪了。

宿風安靜聽着,默然往前走,直走到關口上,雙方陣亡將士的屍身已經清理乾淨,雖淨水潑過,依然殘留着一團一團的血跡,宿風在垛口坐了一會兒,起身下了石階,來到關口之外,進入將士們新紮的營寨,到處都掛了白幡,戰士們唱着喪歌,夾雜着哭聲。

居中白色的帳篷中,停放着一具具屍體,負責操持後事的張校尉瞧見大將軍進來,忙過來拜見,宿風擺擺手一一走過那些屍體,大多都是跟了他七年的老兵,都是熟悉的面孔,想着他們在校場上生龍活虎操練,宿風攥緊了拳頭,點香下跪祭拜了,良久起身,囑咐張校尉厚葬並厚恤他們的家屬,若銀子不夠,就從軍中接管的州縣庫銀中去拿,明日一早過來拿令牌。

囑咐巡營加強守衛,宿風出了大營回了關口內。路旁各家各戶門窗緊閉,只有街角一家藥鋪開着門,宿風向裡瞥了一眼,停住了腳步。

有一個人正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徐郎中過去瞧瞧,我學藝不精,軍營中好幾位重傷員,可能是醫治不得法,這會兒又燒了起來,徐郎中…….”

她前面一位老者翹着山羊鬍子端坐着,搖頭道:“宿風乃是叛國之將,他手下的人,老夫是不會管的,你回去吧。”

那人又磕下頭去:“都是些不到二十歲的青年人,有一個是才十四的娃娃,撇開政治見解,都是爹生父母養的,徐郎中只當他們是普通的病人,去爲他們看看吧。”

徐郎中搖頭:“胡軍醫請回吧,老夫無能爲力。”

宿風瞧着那身影,出一會兒神,朝身後招招手,身後跟着的劉校尉走了過來,宿風吩咐道:“將那老頭兒請到軍營裡去,夜裡重傷發燒的都讓他給診脈開方,告訴他若治不好,明日一把火燒了他全家。”

劉校尉領命去了,宿風站在門口,瞧着劉校尉帶着兩個士兵,進去跟徐郎中說聲大將軍有請,徐郎中一搖頭,兩個士兵過去架起老頭兒胳膊就走,青艾忙起身過來勸阻,劉校尉客氣說:“軍令難違,胡軍醫請勿阻攔。”

青艾無奈放開手,瞧着徐郎中被架走,垂頭喪氣出了藥鋪,門外宿風正負手站着,靜靜瞧着她。青艾腳步凝滯,這幾個月雖說跟隨大軍,卻一次也沒見過他,長長的行軍隊伍一眼望不到頭,他在中間,軍醫們在最後,安營紮寨的時候,不能在軍中亂跑,更無相見可能,只拜託月牙兒委婉問過俞噲,大將軍身子如何,可犯過嗽疾,聽說他一切安好,遂安心教着師弟們提高,自己也不忘刻苦,幾月過去,更覺二人相距遙遠,山巔明月雖不可及,卻能看到,他卻看也看不到。

猛然瞧見他站在自己面前,青艾愣怔着頓住了腳步,他面色十分疲憊,向來明淨的面容上染了風霜,頭髮和衣衫依然一絲不苟,四目凝望,宿風的手伸了過來,將她一綹碎髮捋到耳後,微笑說道:“頭髮都亂了。”

青艾惶然醒過神來,後退幾步拜了下去:“青艾參見大將軍。”

宿風嗯了一聲,他沒問青艾爲何又來到軍中,青艾也就聰明得三緘其口。

宿風喚一名士兵過來,吩咐他牽了青艾的馬回去,前行幾步回頭瞧青艾定定站着,招招手道:“一起回去吧。”

青艾依然僵立着,宿風站住腳步瞧着她:“是命令。”

青艾這才挪步過來,比宿風落後半個身子,宿風特意放慢腳步,與她並肩而行。此時各處路口黃紙燃盡只殘留着紙灰,路過一家窗下,聽到有孩童啼哭,大人喝斥道,哭,你再哭,小心惡魔宿風來吃了你……啼哭立止。

身旁青艾笑出聲來,宿風側頭瞧着她:“很可笑?”

青艾忙忍住了,瞧他一眼又低下頭去,盯着自己腳尖道:“大將軍不覺得可笑嗎?”

宿風脣角上揚:“確實可笑。”

青艾不知他何意,沒敢接話,二人並肩走着,又一次陷入沉默,沉默中青艾道:“大將軍,青艾惦記那些重傷員,想趕回去瞧瞧。”

宿風笑笑:“不是有徐老頭嗎?他也算是雍朝的名醫。”

青艾聽他話音,是沒答應的意思,只得繼續在他身旁緩步走着,沒話找話問道:“徐郎中果真是名醫嗎?”

宿風一笑:“不是名醫,哪有那麼大臭架子。”

青艾又問:“那穆醫官呢?”

宿風笑笑:“穆醫官是御醫,先父有一次在渭城重病,先皇派穆醫官前去醫治以示皇恩,穆醫官瞧上了當地一位姑娘,然後就一去不回。”

青艾不由也笑了:“穆醫官乃是至情至性之人。”

宿風點點頭,偏頭瞧着青艾,兩手緊緊攥着衣袍,鼻尖凝了汗珠,兩眼盯着腳尖,隨着他的腳步,亦步亦趨。

月光靜靜照着,兩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青艾心想,大將軍今夜愛笑些,話也多些。

又走過一條石板街,前面是個上坡,月亮隱進雲層,青艾低着頭想着心思,腳下一絆,險些摔個嘴啃泥,宿風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手臂往身旁一扯,青艾緊靠着他站定了,口中說道多謝大將軍,宿風嗯了一聲,手卻沒有鬆開。

青艾手臂使勁想要掙脫,宿風更用力了些,緊緊鉗住她左手臂,另一隻手搭上她右肩,低低說道:“青艾能跟隨大軍,我很高興。”

他的手從她肩膀上移到頸側,停留一下又向上移,青艾僵立着,感覺他掌心的薄繭若有若無摩挲着她的臉頰,想要躲避卻觸電一般動彈不得。

月亮從雲層中探出頭來,照在青艾滿是紅暈的臉上,她張着眼,看着宿風神情不明的臉,猛然驚醒過來,用力掙脫開向前跑去。宿風伸手拉住她手:“青艾,陪我一會兒,就這一會兒。”

青艾轉身看着他,他的目光中覆着從未有過的柔和,青艾掙開他的手,咬一下脣點了點頭。

二人依然並着肩,只是青艾離宿風遠了些,想着他剛纔的動作,捉摸不透他什麼意思,他離得如此之近,似乎夢中的一切都成了現實,又似乎彼此更加遙遠,他的氣息一波一波傳過來,青艾侷促不安,擡眼望着月亮,心裡反覆唱着幾句歌詞,月亮走,我也走,月亮走,我也走,後面哥哥妹妹的實在想不起來,是媽媽經常哼的老歌。

哼着哼着突然想起在一本書上看過,許多男子經過大戰後,會撲向第一眼看到的女子,以證明自己還活着,青艾悚然而驚,側目瞧宿風一眼,宿風正瞧着她,目光中意味不明,青艾加快了腳步,心想,這夜深人靜孤男寡女的,還是趕緊回到官廨爲妙。

正胡思亂想着,宿風喚一聲青艾,青艾哆嗦一下,宿風抿一下脣說道:“武靈關一戰,將士傷亡慘重……”

青艾迴頭瞧他一眼,眼眸中似乎浮着一層水光。這一日胸中堵着的悶氣又回來了,嘆口氣道:“是啊,一將功成萬骨枯,權貴們爭權奪利,誰又會在乎小老百姓的死活。”

“我在乎。”宿風站住了腳步:“內有皇帝逼迫,外有朗堃虎視眈眈,這些年我盡力周旋,今年朗堃有意讓其妹與雍朝聯姻,我不帶着他們殺回來,早晚會被困死在邊境大營。”

青艾也頓住腳步,回身看着他:“只以爲大將軍發起戰爭是爲了爭奪/權勢,是我想得太簡單了。”

宿風也看着她,走近了幾步:“先皇一直拿宿府安危拿捏我,先皇駕崩後,尉遲勳更是將宿府看管起來,閤府老少形同軟禁,我已經一忍再忍。”

青艾被他的氣息籠罩着,呼吸有些不穩,深吸一口氣道:“原來,你有你的不得已。”

心中卻想的是,即便你沒有不得已,我也支持你,隨即,自己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這算什麼,腦殘粉?她低下頭,心中暗罵自己鬼迷心竅。

不期然宿風說道:“我,想抱抱青艾。”

青艾尚未回過神來,已被他圈在懷中,青艾想拒絕,怎奈那清冷的懷抱磁石一般,將她整個人牢牢吸附其中,宿風雙臂圈着她,瞧着她的臉,脣若蜻蜓點水一般,在她鼻尖輕啄一下,青艾腦子裡瞬間一片空白,兩腿一軟向宿風靠了過來,宿風一笑,雙臂越圈越緊,將她緊緊抱在懷中,她的身子馨香而輕軟,宿風越抱越緊。

很快青艾迴過神來,驚慌撲騰着若剛入籠的小鳥,宿風笑笑鬆開她,逗她道:“別的女子若知道我的身份,都象狗皮膏藥一樣貼上來,轟都轟不走,青艾倒是不同,對本大將軍欲擒故縱。”

青艾身子一縮,低頭道:“醫營中很忙,在下先行一步。”

說完頭也不回快步走了,宿風懊惱拍了拍額頭,站在原地看着她細瘦的背影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