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帷幕。拉開最後的結局。初相遇。終別離。」
將近第二天中午, 女子長而捲翹的睫毛纔開始微微顫動起來,似是費了極大的力氣才緩緩睜開,天花板的雪白混合白熾燈耀眼的燈光刺激她不得不再次合上眼, 眼尾處, 一滴晶瑩無聲滑落。
“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牀邊的男人柔聲問。守了整晚不曾閤眼, 此刻他的眼睛有些充血。
女子秀眉緊蹙, 彷彿憶起了什麼不堪回首的畫面, 眼尾的淚掉得更兇,一滴連一滴地滑落到枕頭——儘管沒有張眼,卻依然能讓旁人充分感受到她關在眼底的痛楚。隔了許久, 她才喃喃道:“爲什麼要救我?讓我死了不是更好?”
“哪裡好?” 男人推了推眼鏡,鏡片上閃過一抹意義不明的光:“恨他嗎?”
微頓, 女子雙手緊握, 痛苦地點頭:“恨, 當然恨,從始至終, 他眼裡都只有那個女人,半點看不到我……” 自從有記憶以來,她走到哪裡都是衆星捧月的天之驕女,唯獨那個男人不買她的帳,無論她付出多少、改變多少, 在他眼裡都一文不值, 她已經不知道, 該怎麼繼續下去了……
男人脣邊勾起點點狡黠的笑, 像是準備收網的獵人:“既恨他, 那,要他死嗎?”
女子虛弱地張開了眼, 難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男人:“我雖然恨他,可是卻從來沒想過要他死,你怎麼能夠說出這種話?”
聞言,男人緩緩收起臉上的笑,以一種極爲嚴肅、震懾的神情道:“既然你不想他死,以後就不要做出這種事。你該知道,若是被你父親發現你自殺,梓笙會有什麼下場。”
清筱呼吸一滯,清眸裡全是後怕,她是知道她父親的,如果她真的死了,只怕梓笙也會……微顫地垂下眼睫,她低泣道:“對不起,當時我沒想那麼多,以後不會了……”
周梓枂望着她長嘆口氣,解釋道:“我沒有怪你的意思,碰上這種情況,任誰都會失控的,我只是想說,你要多愛惜你自己一點。” 當他進到梓笙家時,清筱已經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身邊散落着許多安眠藥片,和一份簽了一半的離婚協議書。
“梓笙他,要跟我離婚……” 清筱安靜了一會兒,突然開口:“我本來打算成全他,既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那個女人,那麼把他強留在我身邊也沒什麼意思,只會害得大家都痛苦而已……” 說着她強撐着要起身。
周梓枂趕緊上前將她扶起,給她背後墊了個厚厚的枕頭,她渾身無力地靠好後,眼淚不受控制地滑落:“可是在把離婚協議交給律師之前,我好想再見見他,還有好多話沒跟他說,所以我打電話給他,想約他見一次面,哪知道他掛我的電話,我一次一次地打,他一次一次地掛,到最後他竟然關機了……我拿着手機聽着裡面機器的回答,突然就覺得好沒意思,兩年多來,我爲他做了那麼多事,爲他改變了那麼多,變到我都記不起之前的我是什麼樣子了,可是到最後他連我的一個電話都不願意接,我太失望了,所以就……”
“他那個時候,和紀然在一起。” 周梓枂沉沉地嘆了口氣,起身拿了包紙巾給她:“梓笙,其實並不是你認爲的那麼無情,他只是不能夠看見你而已,因爲一旦看見你,他就會迷茫了,而在他選擇的道路上,他不可以迷茫。只可惜,他一直都選錯了,而且即將錯得萬劫不復,你還願意,幫他嗎?”
清筱怔了怔,跟着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蒼白無力的笑容,看起來卻是那麼沉重:“我幫不了他什麼了,唯一可以幫他的,就是把那份簽了一半的離婚協議繼續簽完,再告訴爸爸,是我要甩了他,不是他拋棄我,讓他可以安全地跟紀然在一起。” 她累了,太累了,所以不想再繼續折騰下去了,不如就放了吧,不再見面也沒關係,只要能早點結束,早點離開這裡就可以了……
“放了他,他真的就可以安全嗎?” 周梓枂挑眉望着她,鏡片後眼眸的深處,隱有暗潮潛流,深不見底。
清筱靜了片刻,有些疲倦地說:“到那時他安不安全,就已經不關我的事了。我累了,要休息了,你能出去嗎?”
“還愛他嗎?” 周梓枂冷不丁地問道,嘴角微笑眼神犀利。
清筱微微擡了擡睫毛,眼裡流光閃過,隨即淡淡垂下,目光空洞地盯着手背上的輸液針,搖頭:“我不知道。” 經歷了那麼多以後,現在反而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刻都要迷茫,究竟她還愛不愛?——被從死亡線上硬拉回來,現在,她有很多感情都需要重新審視。
周梓枂仔細端詳着她的表情,尋找她急於隱藏的情緒,隨後微微一笑:“我還有些話,說完就走。其實今晚我並不是偶然到你家,偶然救的你,而是找你有事。”
“找我?” 清筱有些意外。儘管眼前的男人是她丈夫的哥哥,可是他們卻鮮少有機會交談,更不用說會有事麻煩對方。
“不久前梓笙找過紀然,想要她回到他身邊,可是被她拒絕了。我很擔心他受了刺激會做出什麼傻事,所以有找他出來聊聊,只是他什麼都不肯說,我只好找了個私家偵探看着他,以防他做出什麼出格的事。哪知道他的行爲正常得近乎怪異,完全沒有受了打擊之後該有的頹廢,我一直都在想,究竟有什麼事可以給他那麼大的自信,讓他被紀然拒絕還鎮定自若,直到昨天我才知道,原來他已經替紀然找到了骨髓。”
“竟然……找到了?” 清筱微滯,隨即明白過來:“原來他是因爲這樣才提出要跟我離婚,因爲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而他可以趁機把紀然帶回身邊了……”
“梓笙想要紀然和旗翌晨離婚,可是旗翌晨不會輕易放手的,而梓笙根本鬥不過他,所以我想請你幫忙,暫時不要拋棄他。” 周梓枂從懷裡抽出一張紙,放到牀邊的藥櫃上:“這是骨髓的線索。我所有的希望,就是梓笙不要再追着紀然,可以重新過自己的生活。”
清筱望了那張紙一眼,不解:“爲什麼要給我?你直接拿給紀然不就好了嗎?”
“我不可以,你也不可以直接給她,必須由你交給旗翌晨,他知道該怎麼做。我們唯一的出路,就是跟他聯手。”
清筱更加不解:“我聽不明白。爲什麼必須是我?”
“因爲我要讓旗翌晨欠你人情。” 周梓枂輕輕地笑着:“你只要照我的話做,梓笙就沒有機會再和紀然在一起。”
清筱遲疑片刻,輕聲問:“爲什麼你要阻止他們在一起?他是你弟弟不是嗎?”
“就是因爲他是我弟弟,所以我纔要這麼做。” 周梓枂望着她,突然問:“你知道怎麼捕獵北極熊嗎?”
“嗯?” 清筱愣住,搖頭。
“北極熊是北極圈之王,極難捕捉。它只有一個弱點,就是嗜血如命。所以獵人想出了一個辦法,就是殺死一隻容易捕捉的海豹,將血放進水桶裡,然後在其中插入一把雙刃的匕首,待血液凝結成冰後,他們就將這匕首血棒冰丟在冰原上。北極熊嗅覺極其靈敏,會追尋着血的氣味而來,開始舔食這美味的棒冰,漸漸地,它的舌頭就因爲冰凍而麻痹,但是無論如何,它都不捨得丟棄這美味的食物,然後,棒冰的味道會忽然變得更好——那是更新鮮的血,溫熱的血,所以它越舔越起勁,殊不知,那正是它自己的血,是舌頭被匕首割破流出的血,但是舌頭因麻木而失去了感覺,可嗅覺卻依舊靈敏,所以它會持續不斷地舔,直到舌頭傷得更深,血流得更多,最後因失血過多而休克,獵人便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捕獲它。”
周梓枂頓了頓,接着道:“梓笙就是這樣的一隻北極熊,一邊吸着自己的血,一邊以爲自己正在追求的是幸福。走上了錯誤的路,最後又怎麼會有幸福可言?所以儘管我知道這很爲難你,可是請你幫他,不要讓他再錯下去了,他和紀然,早就已經回不到從前了,就算他能把她搶回來又怎樣,她心裡裝着旗翌晨,他們也不會幸福的,更重要的是,他失去了你的支持,已經不能再做些什麼了,而按照旗翌晨強硬的作風,不知道會對梓笙做出什麼樣的事來。”
清筱沉默地聽着,不明白何以上天在她終於決定要放手的時候,又突然讓她放不開手。良久,她淡淡地擡眼,聲音幾不可聞:“告訴我,要怎麼做才能幫他?”
*
當太陽到達一天的最高點的時候,旗翌晨意外地接到了清筱打來的電話,兩人商量了一陣,隨後他便急急地叫醒紀然,安排李念返院化療,爲手術做準備,另一方面,他自然也秘密地撤銷了讓葉隱掀翻D城尋人的計劃。
把李念送進無菌隔離室之後,紀然坐在醫院的走廊,獨自陷入沉思。昨晚還以爲自己已經走到了絕路,沒想到今天早上就絕處逢生了,上帝還真是會鍛鍊她的心臟功能。只是既然翌晨已經在黑市找到了合適的骨髓,那她就不會再接受周梓笙的要求了,該怎麼拒絕才可以把傷害降到最低呢?
旗翌晨剛辦完入院手續回來,就見她垂着腦袋在發呆,忍不住上前揉亂她的頭髮:“在想什麼呢?” 她向來頭腦清明,很少有糊塗的時候,所以每當她發呆,他就會特別地想,玩弄她。
紀然擡起臉,眼睛裡裝着藏都藏不住的苦惱:“你能不能告訴我,以前那麼多女人喜歡你,你都是怎麼拒絕她們的啊?”
旗翌晨悠然在她身邊坐下,臉上雲淡風輕,心裡卻再清楚不過她的決定了:“直接說不要煩我,離我遠點唄。”
紀然聞言頓覺臉有點抽筋,半晌後笑起來:“算了,是我的錯,我不該問你。” 像他那樣得到什麼都太容易的人,自然鮮少顧及別人的感受,因爲在他們的眼裡,得到一切都是應該的。
旗翌晨怔怔地望着她臉上的笑容,如同冬天枯枝上意外綻放的一個花蕾,頓時忍不住伸手將她撈進懷裡,在她脣上狠狠地吻了一下:“你知不知道,你已經很久都沒有這樣笑了?” 在她身上,他見識了時間的可怕,它如何消磨人的意志,鑿空人的靈魂,以一種無法逆轉的力量,他幾乎要以爲,或許潛意識裡就那麼認爲,隨着李念的消逝,他也一定會,失去她……
紀然愣了半秒,下意識地摸摸臉,喃喃自語道:“好像是哦,可能是之前太壓抑了吧,不過以後不會了,因爲從今天開始,你和李念就都不會離開我了。” 爲了保護這個結果,哪怕是要她做忘恩負義的人她也在所不惜,如果要得到什麼就必須先失去什麼,那麼,就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