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 要離開長樂宮的時候,上官小妹道:“四日後,和皇上去太液池賞荷吧!”
霽雪不解的看着她, 上官小妹接着道:“你也準備一下, 只是, 我只能讓你在皇上面前消失, 其餘的還得靠你自己!”
霽雪笑笑:“最主要的是要能在霍光面前消失!”
“一定會的!”上官小妹答。
回未央宮的路上, 霽雪走得很慢,兜兜轉轉這麼些年,終於要離開了, 心底卻五味陳雜。這個皇宮見證了大漢的多少腥風血雨,卻依然可以安靜的矗立在這裡, 以它不變的深沉笑看着在這裡掙扎着的每一個人。
走在長長的迴廊上, 看着忙碌的宮人, 回想着那些逝去的歲月,突然要離開了, 霽雪發現心底更多的卻是沉重。
天又飄起雨來,雨點不大,霽雪沒讓人打傘,只是慢慢的走在宮裡,用手輕輕觸摸着迴廊上的立柱, 深吸一口氣, 她彷彿能聞到自由的味道。
身後的宮人突然跪下, 霽雪擡頭看去, 見劉詢一身玄色長衫, 立在迴廊那一頭看着自己。
霽雪走近他笑道:“這麼晚了,還不就寢?”
劉詢拿出帕子給霽雪擦了擦額頭上的雨水, 輕責道:“不是去長樂宮嗎?怎麼弄得這麼狼狽?”
霽雪任由他擦着,笑回:“突然想這樣了,以後就沒機會了!”
劉詢以爲她說的沒機會是做了皇后以後就不能任性了,於是道:“你身體纔好,得小心些,日後身體完全康復了,想淋雨時,我陪你!”
霽雪搖搖頭,邊走上前邊道:“你是皇上,我可不敢!”
劉詢大笑:“那你說有人敢把皇上扔在身後嗎?”
霽雪頓下腳步,扭頭看着問:“怎麼?你還會迷路?”
劉詢無奈的搖頭笑笑:“這宮裡你比我熟,很多地方我都沒好好走過,今日你陪我走走吧!”
霽雪道:“好!”
之後,二人只是一起沉默着走過每一條迴廊。
劉詢將霽雪送到椒房殿門口的時候,突然開口:“你讓暗衛查的,我都知道!”
霽雪的腳步猛的頓了下來。
劉詢接着道:“我也知道你想些什麼,只是,我們現在還沒那個能力!”
霽雪道:“我知道!”
“那天你說你害怕,我也能理解,有時候我在想,留下你是對還是錯?”
“想到答案了嗎?”霽雪問。
劉詢搖搖頭:“若你留在宮裡,我還能保護你,若你離了這裡,就像當年被幽禁昭臺宮一樣,我當如何保護你呢?”
霽雪剛想回道,劉詢又似自語道:“但是想起平君,就算在眼前,我也未必能護你周全!”
提到許平君,霽雪擡頭看着灰黃的宮燈沉默。
少頃,劉詢幽幽輕嘆:“我很沒用啊!”
聞言,霽雪忍不住鼻頭髮酸,她心疼的看着劉詢道:“你說過只要能熬,總能等到晴天,這麼多年都過來了,怎能自暴自棄呢?你不是沒用,而是沒看透人世險惡,所以讓小人乘虛而入罷了!”
見劉詢低着頭不語,霽雪問:“你可知平君妹妹此生最高興的是什麼?”
“是什麼?”
“平君妹妹說過,她此生最高興的是遇見你,然後嫁給你!”
劉詢有些動容,頓了好一會,纔看着霽雪道:“謝謝你!”
他的眼睛似有眼淚在打轉,在宮燈的照耀下異常的亮。
要進殿前,霽雪道:“今日我陪你在宮裡走,你也得回報一下吧?”
劉詢笑問:“霽雪想要什麼?”
“四日後,你隨我去太液池遊湖賞荷吧!”
“好!”劉詢答。
回到椒房殿後,霽雪問桔梗:“若我離開,你是否願意跟隨?”
桔梗只是搖搖頭:“婢子哪裡都不去了,以後就留在這裡了!”
霽雪無奈:“離了這裡,能開始不一樣的生活,你不願意嗎?”
“不了,離了這裡,我離馬三,離哥哥就更遠了!”桔梗回。
霽雪輕嘆:“若是你自己的選擇,就隨你吧!”
“我會好好照顧皇子的,請公主放心走吧!”桔梗道。
霽雪未回話,只是伸出手緊緊的抱住桔梗。
四日後,霽雪早早的等在太液池,她不知道上官小妹會怎樣幫她,只是忐忑的坐在小船上,坐在花叢中,在這裡,她認識了弗陵,在這裡她送走了徐青,如今終於要從這裡離開了。
劉詢到的時候,見霽雪的小船飄在湖面上,站在岸邊笑道:“怎麼都不等我一下,你說的遊湖該不會是想和我賽舟吧?”
霽雪笑道:“好啊,你再找條船,看我們誰划船最快!”
劉詢只是無奈的搖搖頭。
霽雪輕輕把船划過去道:“得了,還是我來接你吧,別日後被你記恨了,不讓我遊湖了!”
劉詢等在岸邊看着小船慢慢靠近,剛想叫侍衛接一下繮繩,突然聽人大呼:“有刺客,保護皇上!”
緊接着,一羣身穿黑衣蒙着臉的刺客從池邊的樹林裡衝了出來,他們迅速向霽雪圍了過來,在水上不遠處,還有人划着船衝了過來。
霽雪嚇得不知所措,上官小妹這是唱的哪一齣啊,身後可是茫茫的水啊!看出刺客是衝着自己來的,霽雪大喊:“福貴,拉住皇上!”言畢,忙把船拼命往後劃去。
岸邊的侍衛正和刺客交手,可水上的刺客已經慢慢逼近霽雪,劉詢大喝:“快上船救人呀!”
他大喊着,似要自己跳上船,福貴和桔梗死死的抱着他的腰勸說:“水上危險,皇上不要去!”
霽雪划槳的手有些酸了,眼看刺客要來了,她絕望的想,今日真是要死在這裡了嗎?
思及此,她放棄了划槳,站起來看着劉詢大喊:“好好做你的皇上,好好保護奭兒,好好”
她想說的是好好治理江山爲百姓造福,可是話還沒說完,一支箭矢“嗖”的一聲,從樹林裡射了出來,穩穩的射在霽雪的右肩上,然後,“噗通”一聲響,她從船上落入水裡。
在落水的那一刻,她想:“這樣離宮的方式,真是慘重啊!”
“霽雪!”劉詢一聲驚呼,水上的刺客也嚇傻了,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了,還沒反應過來,船上便已經沒有人了,而船下的水開始慢慢變紅。
看到霽雪落水處水漸漸變紅,劉詢眼前一黑,暈過去了。
在長樂宮,靜明向上官小妹稟報着湖邊的情況。
上官小妹只是低着頭安靜的喝着茶。
靜明問:“娘娘動用了那些死士?”
上官小妹輕輕點頭:“反正我也用不上了,是時候用他們了!”
“那些刺客?”靜明還未說完,上官小妹打斷道:“不是!”
“那他們是誰派來的?”靜明問。
“霍顯!”上官小妹答。
“那娘娘的人呢?”
“在水裡!”
聞言,靜明笑笑道:“娘娘好計策!”
上官小妹未回話,只是起身走至窗前自語道:“以後,長安的天將是另一番景象了!”
霽雪落水後,只覺得突然被涼涼的水包圍,緊接着便失去意識了,當她醒來的時候已經在蘇文清的府上了。
見到守在榻前的劉弗陵,她問:“我睡了多久?”
“一個白天”劉弗陵答。
“誰送我來的?”霽雪邊說着要起身。
劉弗陵忙扶起她道:“小心些,肩上的箭傷才換的藥,那天你說要從太液池離開,後來有人送了字條來,於是我們的人在太液池邊等着,待你被人從水裡抱出來,就把你救了回來!”
在劉弗陵懷裡靠好後,霽雪輕笑:“上官小妹好計謀啊,原來她的人都在水底下啊,難怪她說她只能幫我離開皇宮,其他的得靠我自己!”
劉弗陵下巴輕輕擦着霽雪的頭髮道:“雖然看不到當時的場面,但能想象一定很險,還好,終於出來了!”
“那些人想必是霍家的人吧!看他們一個個凶神惡煞的,像要活吞了我似的!”
劉弗陵笑道:“可惜他們還沒開口,你就先餵魚了!”
聞言,霽雪笑了起來,突然,笑得太猛拉到傷口,“嘶”的一聲驚呼後,霽雪撅起嘴嗔怪道:“明知道我受傷還講這些,你是有意的!”
劉弗陵見她撅起嘴的樣子甚是可愛,低頭輕啄一下才回:“那就補償一下!”
少頃,劉弗陵道:“你既然已經醒了,我們明日天一亮就動身吧,萬一等他們反應過來,想走就很難了!”
“真好,要離開了,之前在宮裡還覺得有些沉重,如今出來了,說不出的輕鬆啊!”霽雪嘆道。
“只是,”劉弗陵欲言又止。
“只是什麼?”霽雪擡頭看着他問。
“文清怕是不行了!”劉弗陵答。
霽雪驚愕的看着他,“怕是不行了”這幾個字不停地在腦中迴響,過了片刻才問:“怎會如此嚴重?”
“他已經很久沒服藥了,說不想再折騰了。”
聞言,霽雪顧不得肩上的疼痛,忙起身道:“他在哪裡?我要去看他。”
“去見他前,你先答應我不要太激動了”劉弗陵道。
“好!”霽雪點頭。
霽雪走至門口,頓了一下道:“你先帶人出城吧,到城郊長亭等我。”
“霽雪!”劉弗陵驚呼。
其實霽雪剛剛想了想,劉詢若派人打撈太液池的話,馬上就能尋到這裡,而自己已經睡了一天,估計很快,他們就要來了,留着劉弗陵太危險了。
“馬上出發,不要耽擱,想盡一切辦法出城!”霽雪扭頭看着劉弗陵。
“那你呢?”劉弗陵滿眼心疼看着霽雪。
“我明日早上出城,你出城後可以每隔一段派人接應,那樣才能更快的離開!”
“這些我已經想到,只是我想與你一起出城!”
霽雪搖搖頭:“我若被發現,最多下次再找機會走,但你不同,平陵不會再建第二次!”
劉弗陵不是不知道這些,他無力的嘆道:“下次再找機會就更難了,我又如何能放心啊!”
霽雪突然提高嗓門道:“讓我和文清單獨呆一晚不可以嗎?我把一生都許了你,難道這一晚,你還不放心?”
“霽雪,我不是這個意思!”劉弗陵解釋。
“那你是何意?”霽雪憤憤的看着他問。
“我”劉弗陵纔開口,霽雪便打斷道:“你走吧,趁着宵禁前出城,文清都病成這樣了,我只想多陪陪他!”
言畢,未等劉弗陵回答,她拉開房門擡步走了出去。
其實霽雪的臉上已經掛滿淚水,可是她不能回頭,更不能心軟。若非自己昏迷時間太久,這些岔子都不會出纔對,但如今既然已經這樣了,就只能選擇最好的辦法。
到了蘇文清的門前,霽雪擦了眼淚,然後換個微笑的表情才把門拉開。
秦初正跪坐在榻前喂蘇文清喝粥,見霽雪,忙放下碗道:“公主來了!”
霽雪走上前,端起碗道:“我已經不是什麼公主了,夫人下次若見我,就和文清一樣喊我霽雪即可。”
秦初靦腆的笑笑,然後伸手道:“讓奴家來就可以了。”
霽雪沒把碗遞過去,而是回道:“夫人先下去休息吧,我想和文清說會話。”
秦初看了眼榻上虛弱的蘇文清,然後起身不捨的離去。
秦初才離去,霽雪的眼淚就忍不住落下,這樣的場面太過熟悉,讓霽雪心底扯得生疼。
蘇文清笑道:“霽雪莫哭,我當時把你扔在長安,這是報應。”
霽雪猛的把碗放在案上回道:“你這是故意讓我內疚嗎?”
“不是,我只是太累了,想休息了!“蘇文清嘆道。
“是啊,從你父親起,我一直折騰你們蘇家,能不累嗎?可是,就算這樣,你作爲醫者,怎能輕生呢?你可知你這樣,讓我很難過?”
蘇文清急回道:“霽雪莫要這樣想,人總有生老病死的時候,我是醫者,所以我知道自己的病能不能好,並不是輕生!”
霽雪知道他只是安慰自己,眼淚便更加忍不住了,她哽咽着問“我就要走了,可有什麼心願需要我幫你實現的?”
蘇文清顫抖着手替她擦去眼淚道:“別哭,你要自由了,得笑着纔對!”
霽雪伸手握緊他的手,其實他的心思她懂,只是她不能點破,這麼多年走過來,有的東西若說破了,那就是褻瀆。
她不能迴應他的感情,她欠了蘇家兩世的恩情,此時看着這樣病入膏肓即將離世的他,她唯有默默落淚,一切言語都那麼的蒼白。
蘇文清見霽雪只是不停的哭,又哄道:“莫哭了,我留着最後一口氣等你來,是想看你的笑容的,你想讓我走的不安心嗎?”
霽雪抱住他回道:“若有來生,你一定要遠遠的躲着我!”
“好,所以你離開後也把我忘了吧,好好在南疆開始新生活!”
霽雪沒回答,如何能忘記呢?
少頃,蘇文清道:“霽雪去給我摘朵梔子花吧!”
霽雪忙把蘇文清放下後,擦了淚道:“好,我這就去摘,你一定要等我!”
蘇文清微微一笑:“我等你!”
從蘇文清屋裡出來,天空又下雨了,霽雪從未如此痛恨過一場雨。她急急跑到書房前的小院,用力的折梔子花,可怎麼弄樹枝都不肯斷,她急得快哭出來了。
雨越下越大,當她高高興興的捧着花再次把門拉開的時候,秦初扭頭看着她說:“霽雪,他走了!”
花從懷中滑落,花朵上還掛着小水珠,霽雪呆呆的站在門口看着一臉安詳的蘇文清,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只想起蘇文清笑着說:“霽雪喜歡自由,像那些枝頭的松鼠一樣,我說的可對?”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