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綏昨夜裡睡得太沉,起身已過了時辰,待梳妝完畢,用過早膳再陪雪姬說了一會兒話,才神清氣爽地去壽安院,給老太太請安。
壽安院內,崔老太太正手持沉香佛珠,在暖閣裡曬秋陽。
傅氏、錢氏分坐左右。薛九姑娘月娥低頭絞着帕子,神色懨懨。薛八姑娘月滿將幾顆蜜餞在瓷碟裡擺來擺去,眼神透着不耐……
丫頭們垂首立在屏風旁,連呼吸都壓得極輕……
零散的繡線與喜字花樣,擺在案上。
許是人太多了,原本寬敞的暖閣,顯得有些逼仄和擁擠……
“六丫頭來得正好。”崔老太太見薛綏福身請安,眼角笑出了皺紋。
她擡手示意薛綏近前,一臉慈愛,“快瞧瞧你八妹妹的嫁衣,繡娘們熬了半個月趕出來的紋樣,可還喜慶?”
薛月滿的婚期就定在冬至後的第二天,時間有點緊迫,薛府倉促籌備,有些力不從心,可是鄭國公府只是象徵性的解釋一句“庶子娶妻、不宜鋪張”,就將薛家的質疑體面地打發了。
誰都知道鄭國公府對這門親事不滿意。
大夫人傅氏不管,三夫人掌家,卻也不是八姑娘的主母,難以諸事周全。
崔老太太心裡更像吃了蒼蠅一般,張羅婚事也沒什麼心氣。
這場婚禮,薛府上下都很敷衍……
薛綏執起繡樣,不由展顏一笑。
“針腳細密,配色鮮亮,八妹妹穿上必定端莊秀麗。”
薛月滿眉頭緊蹙,看一眼嫁衣上的並蒂蓮刺繡,咬了咬脣。
大姐成婚時貴氣盈門,二姐成婚時珠玉琳琅,三姐成婚錦繡鋪地,四姐成婚更是風光無限,一個比一個排場盛大,而她彷彿是一個多餘的女兒……
她眼眶不由一紅,絞着手帕。
“六姐姐又來打趣。我不過是個庶女,橫豎是命裡沒那個福分,撿別人挑剩的體面罷了。哪裡比得過六姐姐當初的十里紅妝……”
誰都知道大房真正的嫡女只有薛月沉一個,其他全是庶女,薛六當初去端王府也是卑微至極,哪裡來的什麼十里紅妝?
這不是諷刺嗎?
薛月樓輕叩茶盞,不滿地輕斥,“八妹妹說的什麼話,這樁婚事原是你央着長輩求來的,如今倒埋怨起旁人來了?”
薛月滿梗着脖子,“你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嫁出去的女兒和離回府,得意什麼……”
“你——”
薛綏按住薛月樓欲起的手臂,淡笑道,“鄭國公位極人臣,郭四郎更是芝蘭玉樹。能嫁入這樣的門第,八妹妹纔是該得意的人,二姐姐你就別羨慕了……”
兩人一唱一合,氣得薛月滿面色漲紅,扯了扯薛月娥,想讓她幫腔。
薛月娥卻是低下頭,假裝沒看見。
她如今也焦頭爛額。
薛月盈爲魏王生的那個孩子,對九姑娘來說,也像是紮在心頭的一根刺,更何況魏王有好幾個孩子,後孃不好當……
尤其上次她莫名其妙“被上吊”,至今找不出害她的人是誰,有一百張嘴都解釋不清,甚至有傳言說她另有心上人,這才以死拒婚……
天地良心,她比誰都想做魏王妃,怎會求死?
“九妹妹,八妹妹在喚你呢?”
薛綏似笑非笑的聲音,驚得薛月娥眼瞳一震。
她猛地擡頭,看着薛綏溫和的笑容,彷彿被一股寒流兜頭澆下……
再開口,忽然便結巴起來……
“六姐姐說得對,鄭國公府門第顯赫,八姐姐嫁得如意郎君,日子必定順遂……”
薛月滿氣得渾身發抖,“九妹妹!”
“九妹妹是個實在人,”薛綏不待八姑娘說完,便截斷話頭,淡淡輕笑:“正巧,前些日子王爺賞了一套累絲頭面,改日我差人送來給九妹妹添妝。”
薛月娥蒼白的臉上,泛起一層薄紅。
不覺着驚喜,而是莫名地害怕。
“多謝六姐姐……”
薛月滿恨得牙癢。
這薛六如此兩面三刀,分明是藉機立威,想告訴所有人,順她者昌,逆她者亡……
太無法無天了。薛府什麼時候輪到一個棄女指手畫腳?
“母親……”薛月滿剛出聲喚傅氏,外面便傳來通傳。
“老爺回來了!”
檐下畫眉鳥兒撲棱翅膀,驚起一片落葉。
薛慶治踩着一地碎金似的銀杏葉邁入庭院,面色凝重得仿若覆了一層寒霜。
“今兒這是怎麼了?”崔老太太見兒子臉色青白,手中佛珠輕叩小几。
薛慶治叉手請安,在纏枝木椅邊坐下。
“今日朝會,得知西茲王親率十萬鐵騎陳兵赤水關。太子殿下請命出征,惹來龍顏大怒……”
崔老太太手中茶盞輕晃,“儲君千金之軀,怎能輕涉險地?”
“可不是麼……”薛慶治捧起丫頭呈上的茶盞,眉頭深鎖。
“陛下當場斥了太子,說他胡鬧。倒是陸佑安,立了軍令狀,要擊退來敵、尋回皇孫,得到聖心嘉許、滿朝讚譽……”
他忽然看向薛綏,目光灼灼,“今日陛下問及端王,才知王爺稱病在家。你也該回府去看看了……”
這是攆人了。
薛綏正給老太太添茶,聞聲擡頭一笑,不答反問。
“父親前夜抓到的西茲探子,沒問出什麼來嗎?”
薛慶治心頭一驚,眉頭皺得更深了。
“後宅女子,不要胡亂打聽。”
“父親糊塗。”薛綏不慌不忙放下茶壺,從容地轉頭福身,“薛家如今已是烈火烹油,還要替張家人遮掩麼?”
她聲音清冷,如冰錐刺骨。
“明哲保身,纔是當下要務。”
薛慶治目光銳利地盯着她。
要不是親眼看着她長到八歲,他甚至都要懷疑,眼前這個膽識超羣的女兒,是不是當真被人調包過了……
薛六爲何會有如此敏銳的直覺?
前天夜裡,刑部確實查到了張懷義私通西茲商隊的證據,可是那是端王側妃的胞兄,是端王的人……
眼下端王稱病,太子請戰,皇帝猜忌多疑,分明不想讓太子手掌兵權。
帝王心思,難以看清,此刻遞上張懷義的罪證,無異於將薛家架在火上烤,裡外不是人……
他望着窗臺前被秋陽曬蔫的菊花,硬着頭皮搖了搖頭。
“六丫頭,你父親自有考量,你就莫要多嘴了……”崔老太太話音未落,薛綏已起身朝薛慶治行禮,大袖如流雲舒展,裾角輕掃地面。
“祖母說的是,女兒失禮了。”薛綏親自端起水壺,到薛慶治的面前,爲他續水,“女兒只是擔憂,父親手上的證據捂久了,不僅失了價值,反成累贅……”
茶盞騰起的熱氣,撲在薛慶治臉上,在窗紙上凝出一抹霧痕。
薛慶治擡眼直視薛綏,心跳突然加快了些。
“刑部辦案自有章程。站錯了隊,比辦錯差事要兇險百倍。你一個婦道人家,休得妄議朝事。”
崔老太太忙打圓場:“六姑娘也是憂心家裡,你父親剛回家,且讓他歇口氣……”
薛綏好似沒有聽見崔老太太的話,也無視屋子裡眼神各異的女眷,垂眸輕笑。
“父親以爲,端王能護薛家多久?”
薛慶治手一抖,望着女兒深不見底的眸色,恍惚間,想起那個已經羽化登仙的靈虛道長……
莫不是這個六姑娘,當真有什麼神通不成?
以前他從未懷疑過端王會輸給太子。
自從得知薛淑妃枉死的真相,再眼睜睜看着朝中局勢變化,以前篤定的事情,如今已變得迷霧重重……
太子、端王逐鹿朝堂,誰執牛耳、誰是真龍,還真是乾坤未定,勝負難料。
窗外忽有秋風拂過,掀得竹簾嘩啦作響。
薛慶治沉吟着,突然起身。
“我去端王府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