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太太發火,滿室噤聲。
薛月盈撇了撇嘴,不情不願地消停下來。
“你們三嬸這話原是不錯的。”
老太太撫着佛珠嘆了口氣。
這兩天爲薛綏的事情,折騰得吃不下、睡不着,她鬢角白髮又添了許多。
“一家人,就要同氣連枝,守望相助。縱是有什麼不如意處,也該關起門來慢慢商量。好歹也是鐘鳴鼎食之家,一個個鬧成烏眼雞似的,傳出去也不怕旁人笑話……”
說着,她顫抖着手按在膝頭,慢慢從懷裡掏出一個黃布裹着的檀香佛牌。
“這是老身出嫁前在相國寺求得的護身符,方丈開過光的,很是靈驗……”
稍頓,又巡視一般望向神色各異的衆女眷。
最後將視線落在錢氏的身上。
“老三家的,你去尋老大,就說是我這把老骨頭求他,趕緊想個法子——便是王法嚴苛,也該容骨肉至親見上一面。他要是不允,你便替我磕個頭,求他行個方便……”
錢氏聞聲,臉色終是好看了些,忙不迭應下:“兒媳記下了,定當辦妥。”
老太太點點頭,摩挲着佛牌上斑駁的梵文,渾濁的眼裡便泛起了淚光。
“你見到六丫頭,把這個交給她,就說祖母日日盼着她平安歸來。讓她好生保重,定要逢凶化吉,熬過這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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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內寒氣徹骨,黴味混着血腥氣撲面而來。
錢氏跟着獄卒穿過幽暗狹長的甬道,聽着盡頭傳來斷續的咳嗽聲,一下下,好似鈍刀剜在她的心口。
待見着蜷在稻草堆裡的薛綏,她忍不住驚呼一聲,撲到木欄前。
“我的六姐兒,這是遭了什麼罪喲!臉兒白得跟紙似的,可是有人苛待你?”
“三嬸怎麼來了?”薛綏彎了彎脣,勉強撐起半邊身子。
“快別動,仔細傷着!”錢氏站在木柵欄外,一邊說,一邊掏出兩片金葉子塞給獄卒,“勞煩差爺打點熱水來。”
“三夫人。你只有盞茶的工夫。”牢頭收了錢,點點頭,甕聲甕氣地提醒。
“可得抓緊啊!”
錢氏應是,忙不迭地跨過門檻,撩起裙襬蹲下來。
觸到薛綏冰涼的手腕,又摸了摸她發燙的額頭,眼淚頓時奪眶而出。
“天可憐見的,這牢裡的罪,怎生受得?六丫頭,你這是生生熬出病來了……”
薛綏輕聲安慰,“三嬸莫急,咳症犯了而已。”
錢氏又是一陣哽咽。
這時,獄卒打來熱水,她急忙閉嘴。
待獄卒走遠,才又用力攥住薛綏的手,壓低聲音問:“六姐兒,你和三嬸說實話,蕭貴妃的死,究竟是……”
薛綏微微側頭,目光警惕地看向四周,隨後輕輕咳嗽了兩聲。
錢氏會意,知道有人偷聽壁角,立刻讓丫頭打開食盒,抖着手掀開棉墊,露出裡頭的飯菜,特地拔高了嗓門。
“這地牢裡黴味燻人,熱菜熱飯好歹能壓一壓濁氣……三嬸給你帶了荷葉雞、蟹粉豆腐,還有你最愛吃的桂花糖蒸新慄粉糕……多吃點。”
說罷,她湊近薛綏的耳邊,悄聲道:“你三叔爲了你的事,到處託人,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卻處處碰壁……今兒要不是老太太大發慈心,嚴令你父親通融,三嬸哪能見得着你的面……六姐兒,你受委屈了……”
薛綏輕輕搖頭,嘴角扯出笑意。
“我不妨事,這點委屈,不算什麼。”
錢氏眼眶瞬間漫起一抹水霧,握住她的手,“你三叔說,你有法子自救——六姐兒,你告訴三嬸,我們能做些什麼?”
薛綏堅決地搖頭。
“什麼都不要做。如今不辯不爭,讓他們以爲我無計可施,纔是上策。”
錢氏似懂非懂,點點頭,又搖搖頭,淚水包在眼眶裡打轉,連聲音都跟着發哽。
“看到你吃這般苦頭,三嬸這心裡跟刀絞似的,總得爲你做些什麼纔好……”
薛綏攏了攏身上的囚衣,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溫柔的笑。
“那就勞煩三嬸,替我轉告錦書,天兒愈發冷下來,記得把廊下的鴿籠,挪到暖閣去。記得開窗通風,莫讓炭氣薰着它。”
錢氏含淚點頭,“些許小事,包在三嬸身上,你就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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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貴妃出殯那日,朱雀大街上,鋪陳了十里素帛。
紙錢紛飛如雪,六十四人擡的楠木棺槨緩緩行過御道。
李桓身着素服扶棺而行,衣袂被北風鼓起,宛如招魂的布幡。
平樂跟在靈柩後,雙眼哭得紅腫,嘴裡發出斷絃般的嗚咽。
街邊關門閉戶,整個世界都被漫天的哀樂淹沒。
文嘉抱着妞妞立在煙雨樓的閣窗前,一身素衣,黑髮如墨。
她看着送葬隊伍,如紙白的長蛇一般蜿蜒而過,面無表情。
小妞妞攥着她的手,微微一緊。
“阿孃,平樂姨母哭得好傷心……”
文嘉神色一凜,死死盯着棺槨後平樂慘白痛苦的面容,將妞妞的小臉按在胸口。“別看。”
“阿孃,爲什麼呀……”
“她哪裡是在哭孃親,分明是哭她那份沒了的依仗。”
妞妞不懂,擡頭看着她。
文嘉攥緊手中的帕子,直到指尖泛白。
“冬序,你先帶妞妞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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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府。
門前白幡被秋雨浸透,大大的“奠”字在雨水沖刷下,宛如淚痕。
明明府上新喪,卻安靜一片。
蕭貴妃大殮的喪樂聲傳來,盧夫人咬了咬下脣,整個兒跌在棺木上,痛哭着捶打棺槨。
“我的兒,你分明是被人冤枉的啊,阿孃救不了你,索性便陪你去吧……”
丫頭將她死死攔住。
“夫人,使不得啊!姑娘走得不安生,您再傷了身子,可怎麼得了……”
盧夫人望着從隔街飄過來的紙錢,在頭頂漫天飛舞,忽然失控一般抱着棺木,哭得肝腸寸斷。
“我的兒含冤慘死,朝廷卻只許一口薄棺,喪事從簡,連白燈籠都不許多掛,這是何等涼薄的世道,天理何在啊……”
“夫人……”丫頭緊緊攥住她的衣袖,含淚勸道:“老爺說姑娘身犯重嫌,陛下開恩准以下葬,已是天大的顏面,若再鬧將起來,只怕老令公也爲難……”
正說着,雨幕中傳來馬車的聲響。
盧夫人擡眼望去,只見一輛青漆馬車碾過水窪,徐徐而來。
車簾掀起一角,露出半副蒼白的面容……
“夫人節哀。”
文嘉聲音低沉,好似浸了秋露。
盧夫人瞳孔微縮,抽泣着問:“公主是來看盧家笑話的?”
文嘉輕撫鬢邊白花,聲音混着雨聲格外冷冽。
“夫人這話說岔了,本宮是來弔唁令嬡的。”
盧夫人身形微顫,眼中滿是戒備:“臣婦竟不知,公主與我家僖兒有交情?”
文嘉微微抿脣,“本宮是替盧二姑娘不值——她一輩子溫順良善,連刀刃都沒碰過,卻被人當着刀子,成了陰謀博弈的犧牲品。而真正下毒的人,卻逍遙法外……”
盧夫人猛地擡頭,踉蹌着撲上前去,一把抓住馬車帷幔。
“公主究竟知道什麼?我僖兒是怎麼死的?”
文嘉眼含悲憫,看着她佈滿血絲的雙眼,“中秋前,令嬡從平樂公主府上回來,可是神思恍惚?她腕上那個奇楠木鐲子,可是平樂公主所贈?”
盧夫人指尖一顫,似有所悟。
“公主是說……”
“本宮什麼也沒有說。”文嘉忽然從她手上拉出簾幔,語氣微微清涼,帶着嘆息。
“我只是不想太傅一世清名,因孫女的冤案遭人詬病,最後落得一個晚節不保的淒涼下場……”
簾子撲地一聲落下。
馬車碾着積水,轆轆而去。
盧夫人望着那抹青灰消失在雨幕,渾身脫力般後退幾步,眼中燃起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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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綏已在獄中七日了。
秋雨綿綿,黴溼的稻草扎得脊背生疼,獄卒送來的殘羹剩飯,早已涼透。
她發着高熱,嘴脣乾裂起皮,整個人在惡寒與滾燙間來回沉浮……
很久沒有生過病了。
她有些昏沉迷糊。
恍惚間,有人將苦澀的藥汁灌入她口中,喉頭火辣辣地灼痛,那股松柏冷香混着鐵鏽味,直刺鼻腔,讓她突然想起普濟寺假山下的雪夜。
“李肇……”
她於混沌中睜開眼,下意識攥住對方衣袖,卻觸到滿手的溫熱。
“地牢陰冷,怎的穿這樣少?”
男子聲音低啞,擦過她耳畔而過。
藉着忽明忽暗的火光,她看見他玄色錦袍上浸了大片的藥漬,俊朗的臉被油燈映得半明半晦,眉骨清峻,眼尾猩紅未褪。
薛綏嚥下喉頭的藥汁,突然激靈一下,驚得滿背寒慄。
“太子殿下,你不該來……”
李肇扣住她的手腕,滾燙的掌心覆上她的額頭,忽而低笑一聲,眼底翻涌着近乎瘋狂的偏執。
“還是喜歡你叫孤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