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最後幾天的上海灘，多雨，潮溼。
法租界巡捕房對外聲稱，中央巡捕房在副總巡長程千帆的親自指揮下，將潛入法租界意圖不軌的一夥江洋大盜盡數圍殲。
法租界當局表示，巡捕房上上下下有信心維護租界治安，正告所有不法之徒，法租界是他們絕對不可涉足之地。
“左邊肩膀，用點力。”程千帆舒坦的趴在沙發上，老黃正在給他捏肩。
“巡捕房的告示都發出去好幾天了，極司菲爾路那邊還沒有動靜，有些平靜的過於詭異了。”老黃說道。
巡捕房發的告示，是程千帆一力促成儘快發佈的，他搶在特工總部有所動作之前，要坐實亞爾培路倉庫被剿殺之人是江洋大盜。
不過，詭異的是，巡捕房的告示都發布好幾天了，特工總部那邊卻並未有什麼動靜。
“死的那幫傢伙已經可以確定是特工總部的人，這一點不會錯的。”程千帆說道，“極司菲爾路那邊一直沒有動靜，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們在憋着什麼計倆。”
……
“在暗中調查，進一步掌握證據，然後再出手？”老黃思忖說道。
“有可能。”程千帆舒服的嘆口氣，說道，“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件事在我這裡只有一個解釋，那是一夥企圖對我不利的江洋大盜。”
他冷笑一聲，“即便是李萃羣那邊掌握了更多的證據，那些證據對我而言，都沒有太大的殺傷力。”
“你有沒有向特高課那邊彙報？”老黃問道。
“當然沒有。”程千帆說道，“你忘了，我現在認定了那一夥是江洋大盜，巡捕房圍剿了一夥匪徒，這是應有之事，沒必要向特高課彙報什麼。”
“我總覺得這件事不會這麼簡單，一定還有後續。”老黃說道。
……
“當然不簡單了。”程千帆從沙發上坐起來，光着肩膀，老黃在他的後背上塗抹活血的精油。
“那個神秘的電話，那個神秘的佟掌櫃事後並沒有再打電話。”程千帆說道，“只這一點，整件事就透露着蹊蹺。”
“那個電話查的怎麼樣了？”老黃問道。
“是一個路邊電話亭打出的電話。”程千帆說道，“不是電報廳的電話，是投幣電話。”（PS1）
“這個人很謹慎啊。”老黃說道。
“嗯。”程千帆點點頭，“雖然這電話從結果上來說是示警，此人應該是友非敵，但是，直覺告訴我，這件事恐怕並非這麼簡單。”
“還有一點。”老黃說道，“既然在倉庫裡搜出來那些針對你的照片、路線圖，這說明特工總部確實是有意針對你採取行動的，這點我有點想不通。”
……
“應該是胡四水，特工總部那邊如果有人要對我不利，胡四水的嫌疑最大。”程千帆說道，“而且現場發現的屍體中，有一個人可以證實是胡四水的手下。”
“還是不太對勁。”老黃用力拍打程千帆的後背，說道，“即便是胡四水，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麼？敢公然對你下手？”
“這個問題也許只有胡四水本人才知道。”程千帆露出思索之色，“不過，有一個情況，負責監視胡四水的人彙報，胡四水最近深居淺出，即便是外出，也是和萬海洋一起。”
……
“怎麼？哪裡不對勁？”老黃問道。
“我們先做一個假設。”程千帆說道，“假設亞爾培路倉庫裡被幹掉的都是胡四水的手下，那胡四水的損失可謂是慘重。”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以胡四水的脾性，他吃了這麼大的虧，一定會有所反應，會報復的。”老黃說道，“但是，這個人太平靜了。”
“是的。”程千帆點點頭，“唯一的解釋就是李萃羣壓制住了胡四水，但是，以我對我那位學長的瞭解，特工總部吃了這麼大的虧，他一定會有所迴應的，但是，那邊卻一直沒什麼動靜。”
他對老黃說道，“即便是如你所說，極司菲爾路那邊在謀劃什麼陰謀，他們安靜的時間也過久了。”
還是那句話，這件事他咬死了圍剿的是一夥圖謀對他不利的江洋大盜，他就可以基本上立於不敗之地，因而，他是不怕特工總部找上門的。
但是，特工總部那邊遲遲沒有反應，這反而讓他有些琢磨不透，有了一種危機感。
……
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
“主任，查清楚了。”萬海洋說道。
“根據打入巡捕房的暗子送出來的情報。”萬海洋說道，“程千帆在當晚接到了一個神秘的電話，對方告訴程千帆，有一夥江洋大盜潛入法租界，隱藏在亞爾培路的倉庫內，這夥人意欲對程千帆及其家人不利。”
“隨後，程千帆一方面調集手下到辣斐德路保護家人，他自己更是親自帶隊圍剿了亞爾培路。”萬海洋說道。
……
“神秘的示警電話？”李萃羣的眼睛微微眯起來。
“是的。”萬海洋點點頭，“從巡捕房內部反饋的情報來看，這個神秘電話是確實存在的。”
“我這個學弟很怕死，也很在乎家人。”李萃羣思忖說道，“如果情報屬實的話，以他的脾性，悍然帶人動手，這倒是符合他的性格的。”
他看向萬海洋，“所以，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打了這個電話，想要借刀殺人？”
“呃。”萬海洋遲鈍了一下，說道，“還有一個情況，巡捕房的人在倉庫現場確實是搜出了證據。”
“什麼證據？”李萃羣問道。
“有程千帆每日裡從家裡去巡捕房的路線圖，還有程千帆的家人的照片。”萬海洋說道，“這一切似乎都印證了巡捕房的告示所說的那般。”
“這些證據會不會是巡捕房事後僞造的？”李萃羣立刻問道。
……
“主任是懷疑他們發現被殺之人是我們的人，所以僞造了證據，以自圓其說？”萬海洋問道。
“你覺得呢？”李萃羣看了萬海洋一眼。
“從邏輯上來說，這種可能性確實是存在的。”萬海洋說道，“不過，據當天晚上跟隨程千帆行動的巡捕透漏的情況來看，那些證據確實是在現場搜到的，應該不是後續僞造的。”
李萃羣的面色陰沉下來，“所以，你懷疑這幫傢伙在倉庫集結，並非如同胡四水所說是爲了搜捕上海區的人，而是對程千帆動手？”
“主任。”萬海洋搖搖頭，說道，“胡隊長說他集結手下是爲了搜捕上海區的人，這應該屬實。”
萬海洋繼續說道，“屬下派人調查了白爾路的奈森洋行，那裡在事發當晚後就人去樓空，後續調查證實，奈森洋行極可能確是上海區的秘密情報站，這足以證實胡隊長所言非虛。”
……
“那那些照片怎麼解釋？”李萃羣冷哼一聲，“胡四水不是和你一起調查的嘛，他怎麼說？”
“胡隊長說，他此前確實是安排人監視程千帆，那些照片、路線圖可能是卓揚隨身攜帶的，不慎遺留在現場了。”萬海洋說道，“胡隊長表示，他只是監視程千帆，後來主任您訓斥了他，他就收手了。”
說着，他看了一眼站在李萃羣身側，畢恭畢敬、一言不發的曹宇。
“你先出去吧。”李萃羣淡淡說道。
萬海洋錯愕了一下，他本打算詢問李萃羣對此事的處理方案，特別是後續對程千帆的處置方案，不過看到李萃羣陰沉的面孔，他終究沒有問出來。
“是，屬下告退。”
……
“曹宇，你怎麼看這件事？”李萃羣問曹宇。
“主任，不管程千帆是被人利用，被借刀殺人也好，還是他明知道那是胡隊長的人，因爲胡隊長得罪了他，他將錯就錯殺人泄憤也好。”曹宇想了想說道，“但是，程千帆帶人殺害了我特工總部的弟兄，這是事實。”
曹宇的表情嚴肅起來，繼續說道，“這件事，我特工總部必須有所迴應。”
“繼續說。”李萃羣微微頷首，說道。
“必須以牙還牙。”曹宇目光陰冷，“殺了我特工總部的人，不管是誰，都要付出代價的。”
李萃羣深深地看了曹宇一眼，“你在南京的時候，和我這位學弟來往密切，沒想到你竟支持對程千帆動手。”
“屬下和程千帆走得近，也是因爲此人當時和南京的蘇長官有了矛盾……”曹宇說道，說着，他小心翼翼的看了李萃羣一眼，露出謹慎的表情。
“行了，你是我信任的人，在我面前不必這麼謹慎。”李萃羣說道，“蘇美一野心勃勃，我對他早有不滿，這話我在你面前都可說，你也不必避諱什麼。”
他指着曹宇說道，“有什麼說什麼，我是相信你的，也是信任你的。”
……
“是。”曹宇舒了一口氣，繼續說道，“屬下接近程千帆，是有目的的，主任明見，屬下是特工總部的人，程千帆殺了我們的人，就是我們的敵人，這一點，屬下拎得清。”
“敵人？”李萃羣輕哼一聲，“這個敵人來的亂七八糟！”
他擺擺手，“你繼續說。”
“沒了。”曹宇說道。
“沒了？”李萃羣看了曹宇一眼。
“屬下支持對程千帆動手，必須做出迴應。”曹宇說道，“這就是屬下的觀點。”
“你啊，有什麼說什麼，在我面前旦無不可說。”李萃羣指着曹宇，說道，“說說吧。”
“主任。”曹宇苦笑一聲，“屬下確實是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只是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說。”
“是！”曹宇這才繼續說道，“萬處長說程千帆接到的那個神秘的電話，屬下覺得這個電話是關鍵，要是能找出來這個神秘人，也許一切謎底都可以揭曉了。”
“要找出這個人，簡直是大海撈針。”李萃羣搖搖頭，“巡捕房那邊，據說程千帆也在找這個人，卻一直沒有下落。”
“如果這個電話是程千帆自己安排的呢？”曹宇想了想，說道，“自導自演，自然找不到人了。”
……
“你懷疑這是程千帆自導自演？”李萃羣問道。
“從屬下對‘小程總’的瞭解來看，他是沒有對我們的人動手的理由和必要的。”曹宇說道，“但是，被殺的都是胡隊長的人，而最近胡隊長和程千帆鬧了矛盾，這……”
“好，假設你的這個分析的可能性存在。”李萃羣點點頭，“程千帆又如何知道胡四水把人都集結在亞爾培路，又能夠如此及時的安排自導自演了這個電話的？”
“這就只有程千帆自己才知道了。”曹宇苦笑一聲說道，“這只是屬下的一點不成熟的分析罷了。”
李萃羣緩緩搖頭，以他對自己那位學弟的瞭解，自導自演這麼一出電話，然後對胡四水的人通過下殺手，這並非這位學弟的作風。
程千帆要報復胡四水，最可能的就是抓住胡四水安排手下潛入法租界的時候，以非法持械進入法租界爲由，公開抓捕，小懲一番，而不是這等把事情做絕，幾乎等同於和特工總部翻臉的做法。
“還有一件事，屬下思來想去，都覺得有些蹊蹺。”曹宇露出猶豫之色，最終還是說道。
“說。”
“是。”曹宇說道，“萬處長方纔所說，在程千帆帶領巡捕房的人對亞爾培路倉庫動手的那晚，軍統上海區在白爾路奈森洋行的那個情報站就撤離了，這個時間節點未免太巧合了。”
“胡隊長這邊集結人手，準備在天亮以後對奈森洋行動手，他們那邊竟然在當晚就撤離了，這有些說不通。”曹宇說道，“是行動情報泄露了？還是這背後有什麼更深的隱情？”
……
“更深的隱情？”李萃羣思索着，看了曹宇一眼，“有什麼說什麼，遮遮掩掩的做什麼！”
“主任，屬下只是覺得這兩件事發生的時間太過巧合了。”曹宇說道。
他在李萃羣的目光逼視下，繼續說道，“若非知道‘小程總’是追隨汪先生的人，是受到汪先生親自誇獎的人，屬下都要懷疑巡捕房對亞爾培路動手，實際上是爲了幫助軍統上海區掩護撤離了。”
“你到底要說什麼？”李萃羣哼了一聲，“你啊你，有話就說。”
“屬下，屬下有那麼一絲絲的懷疑……”曹宇說道。
“懷疑什麼？”李萃羣問道。
“屬下懷疑，懷疑程千帆是軍統。”曹宇精神一振，大聲說道。
PS1：查過資料，上海灘三十年代就有投幣電話了，前文提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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