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消雪融風尤寒,初春依舊是小氣度,半件衣裳都不肯讓人退去。天將將明,顧離便穿好了衣服。藉着微微燭火,銅鏡裡現出了一張小生的面龐。莫怕莫怕,這是顧離爲了方便遊走于山下縣城內而使的個小小的易容術。
顧離在這山上雖說可以自力更生吧,但少了人間的俗物總覺得不妥,所以每過幾個月顧離便要悄悄下山去採購一番。爲了不引人注目,便以這男衣男相示人。同時爲了避開禹榮音的察覺,這法術也只能粗劣的施展,這男人的大概樣子是有了就是不耐細看,更不能被那些市井小婦癡癡糾纏,所以顧離便特意將自己化得粗陋不堪,小眼濃眉麻子臉,連她自己都不敢多瞅兩眼。將衣裳塞得嚴實了,顧離便開了門,料峭的風撲面而來熄了屋內的燭火,帶着大包小包的東西騎上半睡半醒的小毛驢頂着春寒下了山。
微弱的天光打在這所山間小廬。屋前,新抽的綠芽間一朵緋紅的海棠在風中豔豔正濃。
下山的路彎彎曲曲,讓本看着不遠的距離硬是走到天大亮纔到。進了縣城,城裡已是車水馬龍,顧離這次下山的任務比較艱鉅,她要在今天之內將這小板車上的蔬果全都賣出去。從前的顧離在貼補家用這方面從來都是不擔心的,畢竟在荻州一戰之後當地的富紳鄉豪奉上的金銀珠寶夠抵好一段時間了,可這一年裡爲保懷翊身體不壞所用的名貴藥材已經將其中霍霍了大半,如今小金庫已經快要見底了。所以今天,顧離一定要將這些蔬菜瓜果賣出去。至少是不賣出去不吃午飯的那種!
在經歷了一個早上的脣槍舌劍後,顧離成功的——一樣都沒賣出去,頂着咕嚕亂叫的肚子,顧離抓狂地道:“啊——你要是再不醒,我就將你丟到荒山野嶺裡去了!”
正發着牢騷,不遠處的縣衙門口傳來了擊鼓聲。空着肚子牽着地瓜,無事可做的顧離也只好前去“湊熱鬧”。
縣衙門口,一瘦弱男子正在擊鼓鳴冤。男子無力地敲着鼓,那蒼白的臉色上寫滿了疲倦,從裝束上看像是一位落魄書生。圍觀羣衆漸漸多了,從悠悠衆口中,顧離也略微瞭解了些情況。這書生是爲給他那死去的妻子平反而來,在這裡敲了三天登聞鼓,府衙裡硬是沒人來召他。
“這不是欺負人嘛。”顧離擼起袖子,欲一腳踹開這“昏官”的破門,但看了看周圍看熱鬧的百姓又止了手。無奈袖子已經擼起來了,就這樣無事般退回去略顯尷尬,情急之下顧離便一把奪過那男子手中的鼓槌。
那男子先是一驚,看着面前這個搶去自己鼓槌的粗陋男子後,嚎啕大哭了起來。
這下場面更尷尬了,行人漸漸都附了過來,顧離更是無法收場,搖着兩根鼓槌連忙解釋到:“我不是要阻止你報官,你別哭你別哭,我是來幫你的。”說着,她便拿起鼓槌敲起鼓來。對於安慰男孩子這種事,我們古道熱腸的女俠還是經驗不足。
敲了半天,顧離才發現自己的魯莽行爲,停了手放下了手中的鼓槌,向坐在一旁的潸潸落淚的男子道,“這樣敲下去也不是辦法,你同我講講事情原委,我纔好幫你啊。”
換做尋常男子,膝下有黃金,是斷不會在人前落淚,更別說與一般人吐露實情。可眼前這柔弱書生怕是窮途末路了,再者見身旁的這位醜陋男子不像窮兇極惡之人,也有心幫助自己,便將緣由一五一十的道出了:
“小生家住在城西,家中就我和敏兒二人。敏兒是我的結髮妻子,我們家雖說不算富裕,但生活也算安定。半個月前,我應約去鄰縣參加書會,留敏兒一人獨自在家,不料碰見了那醉鬼張癩子。那廝早就對敏兒圖謀不軌,趁我不在家,從門縫裡瞧見獨自守家的敏兒。光天化日之下,那惡人竟直接闖進我家對我,對我妻子……”說到這裡,男子已泣不成聲,緩了又緩,他才又說到,“事後,他怕事情敗露,威脅敏兒要她將此事嚥進肚子裡。敏兒覺得有愧於我,竟自縊於家中。都怪我!如果我當時沒去那書會便不會有這禍事了。若不是憑着這封遺書,我都不知她受了如此天大的委屈,她留這封信就是要我揭發張癩子的惡行,替她申冤。本來還好,私闖民宅害死敏兒乃是板上釘釘之事,那惡人也一一認了,縣官大人也判了將他梟首,本以爲能以此告慰敏兒在天之靈。沒成想幾日前,國主久病得愈,大赦天下,竟將那殺人犯的案底給銷了,我心有不平,故來此處想大人重審此案!可案底已銷,那惡人便是清白身,縣官便不允許我翻案。”
“所以他們纔不理你,你就在這裡一直敲?若是國君大赦,想是這縣衙也是沒有辦法呀。”顧離嘆道,“不過病好了也要高興成這樣嗎?”
圍觀人羣中有人回到:“之前聽說,北鎮國國主被北境寒妖所傷,害了苦寒症。爲了這病國君訪遍名醫,藥石罔治,說是是好不了的了,只能等死。可後來,聽說有一個人帶着顆泛着金色火焰的紅色寶珠竟然將半死不活的國君救活了!死裡逃生的國主不但封了他做了北鎮國師,更是祭天禱告、大赦天下。”
……
“敏兒!我終是不能爲你雪恨了!我真該死。”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那書生伏在面前的石階上。
“你若就這樣就自暴自棄了,那你真是不能爲你妻子報仇了。”
那書生惱到,“那我還能如何!還能如何!我連爲敏兒報仇都做不到,我還不如直接去找她。”
“那你妻子看到你這樣,一定會很失望。”顧離站了起來,冷冷地瞥向匍匐在地的書生,“她之所以留下遺書,就是讓你好好活着,爲她雪恥,不是嗎?”
“怎麼雪恥,我連這縣衙大門都進不去!”
“你不是書生,去求功名啊,等你功成名就還治不了那惡人。我想——敏兒也應該是這麼想的。”語氣漸緩,顧離的眉目之間也溫柔了許多,“有些人,在的時候要我們時時珍惜,沒了之後也要我們常常念起,不就是因爲我們還留在這裡。爲了他們,好好活着,你死了她就真的不能雪恥了。”
“太慢了!太慢了!”那書生用拳頭捶打着地面,宣泄着怒火和無助。
“許是她真的錯付了。”顧離轉身離開,她知道,此時此刻唯一能救這個男子脫離苦海的唯有他自己,再說也是多餘,時間問題罷了,可顧離自己的問題似乎還沒有得到解決。
仇恨,真的能成爲一個人活下去的動力嗎?
今天的菜怕是賣不出了,失了興致顧離也不想去試了。隨便吧,明天會怎樣又有誰知道呢?反正顧離不想知道。
找了家小酒館,顧離要了幾碟小菜,在店家小二的天花亂墜下還點店裡新推出的糕點,據說每一塊都是獨一無二的味道,你永遠也不知道下一口是什麼滋味。
過完嘴癮的顧離,用癟癟的錢袋結完賬,臨行前還要了兩壇酒打算回去熱着吃。這小廬、春景和熱酒,顧離在情趣這方面那捏的還是挺不錯的。
顧離出了酒家,已是日垂,再次看到街上行人匆匆,這小縣城一天到晚倒是挺多事啊。攔下一位行人,顧離問:“這位兄臺,你們這麼着急這是去哪啊?”
“你不知道嗎?城西着火了。”
“着火了有什麼稀奇的嗎?”
“據說是一個書生放的火,燒了個醉鬼的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爭執,那醉鬼和書生都還在裡面沒有出來,現在鬧得沸沸揚揚的,我也只是好奇去看看。”
顧離朝西邊望去,確是濃煙滾滾。這情景不知她已經見了多少次了,都快麻木了。火爲人們帶來了光明和溫暖,但每每與慾望擦肩總是會帶來毀滅。
“他到底還是去見亡妻了,希望是他想要的樣子。”顧離騎上小毛驢,身後是兩壇酒和一車原封未動的蔬菜。
夕陽照這歸家小路上,潺潺的溪水流進餘暉裡,把遠處的犬吠聲帶到耳畔。這條路上的初春美景想是走上一百年也是看不膩的。
到了山腳下,山腰間的一縷裊裊炊煙更是讓她感到溫馨。等等,炊煙?這山上就她一戶,哪來的炊煙?莫不是——着火了!顧離裹緊衣裳,連鞋子都來不及提,那是三步並作兩步就往山上跑。初春的露水把泥土浸得軟軟的,光腳走在上面就像踩在棉花上。顧離穿過田間的近路,眼看就要到家了卻在離家不遠處停了下來,她此刻正懷疑眼前所見——屋前,滿樹的海棠開的正盛,樹下,一位白衣少年正挽起袖子在劈柴。
滿樹緋紅的海棠花,彷彿要映紅了眼前的整座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