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一月一日,共產 dang 領導的徂徠山起義一舉成功。起義軍稱爲八路軍山東抗日縱隊第四支隊。這是山東境內共產dang 領導的第一支高舉抗日旗幟的隊伍:由於旗幟鮮明,吸引了不少地方武裝、雜牌軍、“杆子隊伍”雲集於纛下。王金的靈光軍也投奔到四支隊,整編爲東進抗日先遣隊。隊伍在王金的率領下,經萊蕪,過新泰,沿泰(安)石(臼所)路向東開進。王金想盡快把武裝發展到蒙山東麓,可以和孫蘭修見面。他從孫蘭修給宋小香的信裡,知道孫蘭修在故鄉闖開了一個行醫濟世的好局面。當然,這局面對發展抗日武裝大有益處。
同年一月,日本侵華軍阪垣師團在青島登陸,沿膠濟鐵路西犯至濰縣,轉侵略矛頭南指,經高密、諸城、莒縣,直趨沂州府,企圖與沿津浦鐵路南犯的磯谷廉介師團相呼應。兩師團預謀在徐州會師,達到佔領山東的奢望,再實現揮師南下,囊括中原的野心。
這時期,沂州府專員張裡元的地方武裝欲棄陣逃跑,魯南地面上的正規軍、雜牌軍,或成羣結隊,或三五成夥,比一九三一年的蝗蟲還多。老百姓爲丘八們帶路、送給養、當挑夫,幹不完的公差,出不盡的徭役。孫蘭修的診所裡天天有傷兵——逃 命磨起腳泡的也叫傷兵——光顧。唐神甫以關心宗徒的慈悲心腸對孫蘭修說:“ 看兵來將往的局勢,這裡不久將要鏖戰一場,你到教堂避避風雨吧。”孫蘭修說:“若是打起仗來, 兩軍定有傷亡,這裡才更需要我哩!”唐神甫見這隻難馴服的銅鱗玉晴鴿子愛在天空裡搏擊,不願躲進安樂窩避難,就將上次在李老師假墳前沒有授下的那襲神服聖衣交給孫蘭修,說:“這, 不是黃狼皮,是避災難的聖衣。有這個,日本軍也不敢奈何咱們。”
孫蘭修想起這聖衣的妙用,曾使李老師脫過險,不妨先收下,以備不時之需。
二月上旬,沂州府告急。沂州府在魯南地區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國民軍第五戰區長官李宗仁,調第三軍團長龐炳勳由海州轉防固守沂州府。至二月下旬,龐炳勳部與日本在沂州府展開多次拉鋸戰後,消耗甚重,力不能支。李宗仁調駐防豫東的張自忠的五十九軍增援龐炳勳的第三軍團。三月十二日,張自忠率部奔沂州府。
張自忠兵分兩路,一路直取沂州府,一路由沂州府東南向北迂迴包抄,斷日軍後路。包抄軍迂迴到益(都)新(沂)公路中段河陽鎮,與敵軍遭遇,鏖戰激烈。戰場以河陽鎮爲中心,南至東安樂、西安樂,北至北左泉,西至沂河畔。沂河西岸不幾裡就是孫蘭修住村南黃埠。張自忠河陽一戰,出敵不意,攻敵不備,旗開得勝,打得日軍首尾難顧,被困在沂州府的龐炳勳部解圍了.由於戰爭激烈,張自忠部有不少人傷亡。軍隊長驅奔襲,醫療機關跟不上,當地老百姓早已有送傷兵的習慣,見了爲國爲民受傷的戰士,更加關懷備至,自動綁擔架擡到沂河西,送進孫蘭修的診所。有的輕傷員跟着擔架朝診所走,有的傷雖重,但一時無人拾,就拼命跟在擔架後面爬,朝救命菩薩那裡爬。
孫蘭修的診所仍設在死去的秀才二老爺的東學裡。作爲鄉村診所,夠寬敞的了,作爲戰地醫院,就顯得太窄巴了。先是屋子裡擠滿了,接着院子裡擠滿了,而後街巷裡也擱着傷兵的擔架。孫蘭修的爹孫樹德,整天忙着爲傷兵燒開水。
孫蘭修已經四十一歲了,雖說生得壯實,長得幹練,沒結婚顯得還很年輕,但畢竟是過了四十的人了。俗語說,人過四十天過午。四十往後,就是午後的太陽,走下坡路了。尤其婦女。到了這個年齡,生理機能有的死亡,有的衰退,容顏也呈現蒼老之色,人們說這個年齡的婦女爲半老徐娘。徐娘雖老,但風韻猶存。而孫蘭修從來沒有過什麼風流豔史,四十年的歲月裡就一味地忙,忙。一個人的精力總是有限的。她站在手術檯前,兩個晝夜沒吃沒喝。到第三個拂曉,她終於暈倒了,和受傷的戰士一同躺在一個擔架上。她的侄女攙起她,要她休息。她說:”“拿 涼水來激頭!”她記着農協會員把她吊樑頭暈死過去時,是用涼水醍醐灌頂讓她清醒過來的。
侄女沒忍心再讓她享受醍醐灌頂的洗禮,把一塊溼漉漉的涼毛巾包在她寬廣的前額上,雙手攙着她。她咂幾滴順着頭髮淌到嘴角的涼水,傴僂着腰,用一隻好手(另一隻已被農協會員砸斷了)繼續爲傷兵做手術,包傷口,換藥。
她還不應該到花眼的年紀,今天,她突然視力不佳了。給一個傷員察看額上的傷,幾乎是用鼻子去聞。聞得那個傷員不好意思了:“孫姑娘,請不要吻我。你是貞雅純潔的修女,我是聲色貨利的丘八……”
“啊!你——”
“我是劉慧卿的丈夫……”
“伍營長!”
“嗐,莒縣一仗,用半個命換來個團長。長是長了,可有什麼用?”
“噢,伍團長!”孫蘭修見到故友,一下子精神起來,彷彿伍團長給她注了一針興奮劑。她沒有時間與伍團長互道自陽谷醫院分手後的離別情,趕着去給別的傷兵治療。
第三天太陽又要落山了,孫蘭修直起腰,看着似乎有一羣烏鴉在眼前盤旋,伸手揮趕,一隻也趕不走。她明白,這就是眼花繚亂的跡象。她用那隻好手捏捏鼻樑,奓開拇指和中指捏捏兩個太陽穴:"別把眼睛累瞎了。 瞎了眼就折了給人看病的老本。”李濯泉帶領鄉分隊的人和一些擡擔架的農夫來轉移傷兵。李濯泉那回被暗殺沒死,孫蘭修給他治好傷,要他去投奔王金,他不去,留在家鄉繼續搞農民運動。這時正趕上第二次國共合作,沂水縣長孫同鋒見李濯泉在家鄉地面上頗有威望,就任命他當了河陽鄉鄉長,至於假死、假殯、誰是暗殺他的兇手,雙方都既往不咎了。這個事件當個傳奇故事在這一帶傳說開來。故事自然涉及到孫蘭修。鄉親們說李濯泉和孫蘭修是梁山伯與祝英臺,陽世不成雙,陰間也得配成對;唐神甫則把他倆比作羅密歐與朱麗葉,是表面藕斷、內心絲連的鐘情愛侶。不管誰,都猜測得不準,比喻得不恰當。李濯泉對孫蘭修誠然是情深意篤,但那只是一一相情願。他曾經讚美過她:“孫姑娘.你終於覺醒了!”可她只覺醒了一半,對宗教的迷夢覺醒了,當修女的噩夢覺醒了,終生守貞不嫁的宏志,尚在似夢非夢之中。她熱心大膽不避嫌疑地救護李濯泉,是出於真正的人道主義,出於一個醫生的起碼的醫德行爲,其中依稀蘊含着的愛戀成分,連她自己也不敢肯定。因爲她若叛教返俗,她爹就用死來威脅她。她不願落個不孝之女的惡名。所以,她見到李老師仍然極守分寸地、落落大方地說:“李老師,請先不要把伍團長轉移走。我們是老朋友。我要和他敘談敘談。”
孫蘭修剛打發完傷兵,要抽空兒和伍團長敘敘別後十年的心情,可這時有的難民帶着傷回來了。
河陽鎮附近的老百姓,在大戰前一兩天,看到天上盤旋的飛機,地上集結着隊伍,猜出要在此地打一場血流成河的惡戰,就紛紛棄家逃難,扶老攜幼,牽着牛羊,挎着雞鴨,逃到沂河西躲難。孫蘭修在難民隊伍裡找不到一個教友,覺得奇怪:難道教友真的得了上天遁地的本領?不怕日本鬼子的騷擾、殺害?經過詢問,難民們對她說:早知這樣,俺也早入教了。入了教,鬼子不殺不搶。鬼子來了,教友們都躲進北左泉的教堂裡,唐神甫在教堂的樹梢上掛一面藍色的卐字旗,飛機看見這旗不扔炸彈,不掃機關槍,鬼子看見這旗也不敢近前。俺看這旗有神通,才知道入教好。可俺要入教,唐神甫說,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晚了。他還說,人世有兩次大災難,第一次是洪水滅世,上帝:用方舟救了諾亞全家;做爲後世人根。現今的人心——尤其是 中國人的心——壞了, 上天要用火光滅世,只有奉我天主教的宗徒才能倖免這場災難。上帝 把這面避災靖難旗高懸天空,蔽障了魔鬼的眼睛,使魔鬼看不見教友們乘坐在這避災避難的諾亞方舟上。等災難過後,人口減去十之七八,教友們可以廣耕田園,穿綾羅綢緞,吃jing米細面,飲香茶,比在伊甸園裡還福氣……
聽說孫姑娘你早就是神甫了,可以收宗徒、辦領洗,你快讓俺們入教吧!孫蘭修說,我不做修女的迷夢了,希望鄉親們也別做教徒的幻夢。日本鬼子不殺教徒,是因爲這裡的教會和日本鬼子一個鼻孔眼兒出氣。你們與其爲了活命入教,還不如當漢奸保全身家性命更穩妥。
想入教的難民被孫蘭修數落得臉上直冒火星,他們不把她當救世主,遠遠地離開她。她又去接待傷兵。
傷兵一批一批撤下,撤完最後一批,難民們知道仗打完了,聽不見颳風般的機關槍、爆豆似的步槍聲了,就紛紛回家,看窩窠還在不在?有的回家一看,房屋燒得寸草不剩,天井被炮彈炸成坑,家的吸引力再大,也無法讓人存生了。難民們哭着喊着,叫着罵着,禱告着,詛咒着,又回到沂河西岸的南黃埠村。難民中有母女倆,母親張王氏,三十七八歲,女兒叫大倫,年僅十歲,張王氏逃出時,腹部被炸彈皮傷了一下,差點兒傷着內臟,孫蘭修給治得差不多了。張王氏聽說仗打完了,回家一看,家已不成家了,兩間草屋被炮彈震塌了。她正欲哭無淚欲喊無聲的時候,見蓬亂的屋草裡鑽出一個鬼來,將她嚇個半死。這鬼是張王氏的鄰居,用黑布包了頭,兩個窟窿露着眼。張王氏認不得他是誰,只看他象鬼。這鬼也奉了天主教,鬼子來了躲進教堂,沒受禍殃,只是房屋和鄰人的一樣,也被炸坍了。鬼子一敗,國民軍一撤,這些在教堂避難的教徒,比逃到河西的難民早還家一步,便及早地搜索戰場,自家的東西遭受兵燹破壞,顧不得整理,先鑽進鄰家去發國難財,趁鄰人逃往河西沒回來,先刨埋在地下的錢財,後扒地上的糧食,再後“撿”衣物。張王氏家沒多少錢財可埋,只有一缸穀子藏在門后角落裡。這鬼把穀子裝滿布袋,扛起就走,不料讓逃難歸來的母女迎面撞個滿懷。捉姦拿雙,捉賊帶贓。鬼的贓物扛在肩上,若被驚慌已定的張王氏捉住,可就沒詞了。
張王氏火氣不打一處來:“你個喪盡天良的東西, 日本鬼子搶夠了,你又來偷!”她看不見鬼的臉,但見鬼胸前掛着十字架,怒火燒得更旺:"你還信教哩,是你的教頭叫你來偷的?那鬼朝張王氏腹部猛踹一腳,把她踢倒在地,扛着布袋奪路逃跑。張王氏甦醒過來,發現剛癒合的傷口被踢破,便扶着女兒大倫的肩,蹚過春寒料峭的沂河水,又來求孫蘭修治療。
孫蘭修見張王氏傷處二次復發,過沂河時又被河水污染,染成破傷風,牙關咬得咯咯響,身發高燒,嘴裡不停地罵那信了教還搶劫東西的蒙面強盜。張王氏罵了一陣,沒等破傷風菌把她咬死,驚嚇、悲憤、氣惱、悽慘就將她折磨得咬破舌頭,口吐血沫,死去了。
孫蘭修醫治傷兵的疲勞還沒來得及休息,撇着擱在一邊的伍團長沒空兒晤談,徵得爹的同意,忙着把張王氏埋在自家的地頭上。
孤女大倫舉目無親,趴在媽的墳上哭了一陣,轉身抱住孫蘭修的腿,仰着淚臉哀求:“ 你就是我的媽。我當你的親閨……”孫蘭修拉起大倫,揩淨她臉上的淚泥,說:“孩子,人死是哭不活了。往後,我就是你的媽,你就是我的女兒……”爹剛爲新墳培完最後一杴土,拄着鐵杴斥責孫蘭修:“ 你說夢話?你忘了你是守貞……”
“爹,我清醒了,不再做夢,說的不是夢話。我是個人,是個女人,是個四十歲的女人。女人就是女性,就有母愛。我不能在大倫孤苦無依的時候,連這點人生起碼的要求也不能滿足她。”
“哎呀, 我說蘭修呀, 兵荒馬亂的,你哥哥不在家,光你幾個侄女就夠贅腳的了——家有千口不嫌多, 添上一人鬧翻鍋。咱家照應不了哇。”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大倫若叫鬼子漢奸擄了去——” 孫蘭修知道爹的心多半已被《聖經》薰透了,就轉換話頭說:“ 爹聽經大概聽過先聖梅瑟誕生的聖蹟吧?要是忘了,我再說給爹聽。”孫蘭修開始說經勸父了:……厄日多國王見異族依撒爾百姓在國內傳生得很旺,就下令:依撒爾人若生了男孩,就扔到河裡。有個依撒爾婦人,生了個極俊的男孩,把他放在蘆葦筐裡,用樹膠塗了筐縫,把筐扔在河邊的淺水裡。厄日多國的公主到河邊遊玩,發現小男孩,叫婢女撈上來。公主可憐地說:“這準 是依撒爾的孩子。”一直守候在筐子旁邊監護男孩的姐姐說:“是的,公主。你願意找個依撒爾婦人來奶養他嗎?”公主答應了,收男孩爲義子。男孩長大就是梅瑟……
“爹,《聖經》講的總不會錯吧?”
“別多說了,回家。”爹下腰背起飢餓悲傷走不動的大倫,鐵杴橫在臀上,托住大倫的腚。孫蘭修在後面看着爹踽踽顛步的身影,煞似一副搖搖欲倒的十字架。她爲爹的半生坎坷流下了辛酸的淚。爹的生活負荷夠沉重了,她似乎不該收留大倫,不該給爹的擔子上再添重載。可上天既然把大倫送到她面前,她就有義不容辭的收養任務。她要拼命地幹活,替爹多分擔一份家庭生活的重擔。
伍團長見孫蘭修三個侄女的行列後頭又添了一個大倫,詼諧地說:“孫姑娘一 向 慈悲爲懷,善行爲本,等打走鬼子我死不了,給你寫部《五女興華傳》!”古典小說中有《五女興唐傳》,伍團長給其改了一個字。
“伍團長天生樂觀,國難當頭,重傷在身,還這麼樂哈哈”的。
“醉裡且談歡笑,要愁哪得工夫?活一刻樂一刻“到頭落個和合仙,免得哭喪着臉子去見上帝。”
孫蘭修第一次與伍連長在濟寧見面,言不投契,不歡而散;第二次與伍營長在陽谷醫院見面,因爲孫二狗爲兒子盼盼報仇炸死彭修女,伍營長以“治軍不嚴”被逐出醫院,弄得兩人匆匆尷尬分手;這回,孫蘭修在故鄉與伍團長相會,孫蘭修要盡到地主之誼,對伍團長以東道主的禮節相待。
孫蘭修記着劉慧卿在陽谷同她握別的情景,說:“劉 慧卿說得極是,‘兩座山碰頭難,兩個人見面容易’。真想不到與伍團長在魯西分手,十年後竟在魯南見面了。伍團長戎馬倥傯,不知我那老同學劉慧卿近況如何?”
一向不知憂愁什麼滋味的伍團長,一聽問及夫人劉慧卿,突然神色悽愴,潸然流下了不輕彈的男兒淚:“唉! 還是孫姑娘在濟寧時說得對:‘大炮一響,爹孃淚滿眶,隊伍要開跋,佳人淚如麻,去的是親骨肉,捎來灰一把……’我這個做‘大炮一響,黃金萬兩’紙醉金迷夢的丘八沒成了炮灰,可你的老同學、我的愛卿她卻死在黃金萬兩的光夢裡。”
“啊!劉慧卿她怎麼啦?”
“她——死——了——”伍團長從走坐不離其身的圖囊中取出一隻棗木色的“手套”,遞與孫蘭修。孫蘭修接過“手套”一看,啊呀!是一隻乾癟了的死人手;儘管那手指頭上密密排排地箍滿了金戒指,孫蘭修還是嚇得把它扔在地上:“嚇死我了!”
“孫姑娘大手術做過萬千,還怕這隻手?”伍團長撿起地上的死人手。“況且,這是你曾多次握過的你的老同學的手。”
孫蘭修聽說這是同學劉慧卿的手,不禁打了個冷戰,向前走一步,審視着那隻死手,“劉慧卿到底是怎麼死的?你快告訴我!”
伍團長說,他和劉慧卿從陽谷醫院出走之後,他投到山東省主xi韓復榘的部下當了營長。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七日,韓復渠放棄濟南時,他幫劉慧卿發了一宗國難財。他倆攜帶金銀財寶要鑽進泰山狼虎谷隱遁起來,想做山中寓公,靠這筆錢財,一輩子兩輩子,不,就是十輩子八輩子也揮霍不完。哪想到,剛由濟南愴惶逃到泰安,十二月三十日,日本鬼子攻陷泰安城。劉慧卿帶在身邊才四天四夜還不熱乎的金銀財寶,就成了她的殉喪品。一顆炮彈落下來,劉慧卿是升了天堂,還是下了地獄,只有上帝知道。伍營長抱頭鼠竄中,一隻明晃晃血淋淋的手劈空砸在他頭上。他以爲是被炮彈擊中,趕忙臥倒,見跟前滾下的是一隻多麼熟悉的手。啊!正是夫人劉慧卿的右手!伍營長熟記着這手上的每一枚金戒指。他只顧自己逃命,顧不來哭劉慧卿的命,撿起她的手,往南逃竄。
一九三八年一月十一日,韓復渠因棄城而逃的罪行在河南省歸德府被蔣介石逮捕,隨後被槍決於武昌。伍營長便投到張自忠部下,還是原官原職原班人馬。伍營長之所以九死一生還念念不忘當兵,是做着“吃齋行善念彌陀,不如鋼槍壓着脖,金銀財寶腳下踩,拉過姑娘當小婆”的黃梁夢。及至投到張自忠麾下,張自忠治軍嚴肅,不許官兵趁火打劫老百姓,軍令曉喻官兵:如有趁戰亂之際敲詐、搶劫、侮辱老百姓者,軍紀不容,就地正法!日本強盜對我百姓姦淫擄掠,我部隊若再行敵人之殘暴,非敵何也?不殺待何!伍營長看了軍令,心想,說得有理。中國老百姓遭日寇鐵蹄蹂躪就受不了,中國軍隊再魚肉中國百姓,還配做中國人嗎?他那“拉過姑娘當小婆”的念頭打消了,也曾想把劉慧卿發的那點戰爭財捐獻了,充做戰時軍需,又一想,夫人既歿,就存這點東西在身邊作個紀念吧。他把妻子的手炮製成木乃伊,將所有的戒指都套在手指上,帶在身邊當佩物。
伍營長佩戴妻子劉慧卿的僵手上陣衝殺,猶若韓世忠聽到愛妾梁紅玉擂擊助陣鼓的聲音,殺敵格外英勇;彷彿看見對面的敵人正捺住劉慧卿蹂躪凌辱,捉住中國姐妹姦淫。他復仇、雪恥的怒火越燒越旺,衝殺奮不顧身。莒縣一戰,他手託一挺輕機槍,身先士卒,衝破敵軍防線,爲戰士們衝鋒打開通衢,身負三處槍傷,立了戰功,擢升爲團長。這次西安樂截擊戰鬥中,他用他一個團——實則一個營的代價,換取了“ 東安樂,西安樂,日本鬼子死成垛”的輝煌戰果,爲困守沂州府的龐炳勳解了圍。
伍團長將那死手上的金戒指一枚一枚地取下來,又從圖囊中取出幾枚,用一枚鑲嵌着祖母綠鑽石的當環,一環上穿起九枚金戒指,共十枚,湊成一串,總共穿成十串,正好是一百枚,其中十枚帶寶石的。看來劉慧卿生前已精心地做過積蓄編組的配搭。
伍團長把這宗財產捧向孫蘭修:“我九死餘生,方始領悟到‘功名身外物,利祿骯髒錢’。慧卿拼生命積蓄(他不忍說搶劫)的這點東西,我把它交給你,通過你的手,變成慈善物,再轉還給老百姓。”
“我?怎麼還法?”孫蘭修一時不解伍團長的意思。“你把它買成藥,再舍施給百姓,不就得了嗎?”
“你應該帶一些做隨身用度。”
“無需。我兩個肩膀扛着這張嘴,走遍天涯,吃遍天下,穿這套老虎皮,躺下一鋪,起來一身,何愁生活用度?”伍團長停了停說,“國民軍雖然在河陽鎮打了勝仗,然國民政府統帥部決定南撤,放棄山東。我是山東軍人,總不能看着家鄉父老姐妹淪爲亡國奴。八路軍山東抗日縱隊第四支隊東進抗日先遣隊,已開到新泰、蒙陰一帶。我去投奔他們,帶着這些玩藝” 伍團長指指金戒指,“去投八路軍, 他們會把我當成壞人。再說,路上也不安全。”
孫蘭修收下這一百枚金鎦子,把劉慧卿的死手骨殖用火處理了。伍團長掏出一顆啞巴子彈, 卸了彈頭,磕去火藥,將劉慧卿的骨灰裝進彈殼,再用彈頭堵住口,交付於孫蘭修:“ 就讓你的老同學在這裡安息吧!”
“這種葬儀未免太殘忍了。”孫蘭修說。“慧卿雖然死在侵略戰爭的炮火中,可不能把她的靈魂再裝殮成一顆子彈。”她讓爹用棗木紅心雕了個骨灰盒,有印章盒那麼大,同李亞敏的那個一模一樣。孫蘭修將劉慧卿的骨灰裝殮好,在骨灰盒外箍上一枚鑲祖母綠寶石的金戒指。骨灰盒閃耀着一圈金燦燦的靈光,不枉劉慧卿拜金一生。孫蘭修知道劉慧卿平生嗜財如命,這樣,她死後總算得到滿足了吧?孫蘭修把李亞敏的和劉慧卿的骨灰盒並排放進壁龕裡,習慣地在胸前劃個十字:“亞敏, 慧卿,咱們三人又同住在一個房間裡了。這使我想起在坤雅學堂和在濟寧女師的宿舍裡,彷彿嗅到亞敏嘴邊的藥草味兒,嗅到劉慧卿身上的脂粉味兒。可是,你們兩個已經昇天堂……”孫蘭修流下了哀悼同學的悲傷淚水。
伍團長在孫蘭修家剛養好身體,便欲隻身西行投奔八路軍去。孫蘭修要他打聽着投奔王金最好。伍團長要孫蘭修寫封信他帶在身上,萬一見到王金,好充當介紹信。孫蘭修這纔想起,伍團和王金雖然同在陽谷梅瑟醫院呆過一段時間,但只有伍營長向她告別的那天晚上見過王金一面,況且沒有語言交往,更沒共過事,而且那時王金對丘八沒有好看法,倘若今後見了面,沒有中介人,怕是談不攏。孫蘭修想到這些關節,就寫了一封給王金的信,讓伍團長帶上:“這等於大海里撈針。”
“兩座山碰頭難,兩個人見面易。就讓我千里有緣來相會吧。”伍團長這位能伸能縮的大丈夫,福也能享,罪也敢受,當團長騎馬驅車,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如今竟以步代車,揣上孫蘭修給他疊好的煎餅卷兒,出發找王金,投奔八路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