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鬼子的大“掃蕩”開始了。
李老師原是跟隨王金的隊伍撤到蒙山裡的。他得知臧俊標逃跑後又回到河陽鎮,怕他不會放過孫蘭修,就要求回南黃埠幫助孫蘭修全家轉移。王金同意李老師的請求,就派他去南黃埠。李老師在路上和一隊清鄉的漢奸隊遭遇了,帶傷躲進孫蘭修家。
孫蘭修的診所已不成其診所了,紅傷藥沒一點兒,有幾味不常用的藥都“堅壁”了。她見李老師腰部的槍傷急需藥物治療,沒有西藥,就用土法代替。她想起小時候在襆頭山湖刨茅根,曾刨出成塊的血竭和死人的頭顱骨,這些都是中醫常用的外科藥。於是,她扛着钁頭,到襆頭山湖坑窪積雪厚的地方,扒開雪層,翻開雪下末凍的泥土,尋找血竭和人頭蓋骨。 Www ▪Tтka n ▪CΟ
她看見雪面上有小孩子的赤腳的足跡,心裡一動:這是人腳獾履下的足跡!獾油是治燒傷、槍傷、刀傷的良藥。她想獵捕一隻獾,儘早的爲李老師治好槍傷,好讓他儘快領她離開這戰爭的拉鋸地帶。李老師躲在她的診所裡,不是安全之計。臧俊標這條日本鬼子的走狗,三天兩頭領着漢奸隊來清鄉。
要捕到一隻獾,說玄乎點兒,比捉到一個漢奸還難。俗話說有三靈犀:鷹眼、鹿鼻、獾耳朵。獾的視力近似貓頭鷹,白天不佳,夜間大顯神通,配合上靈敏度極高的耳朵,它就成了最機靈的夜遊神。獾靠夜間出洞覓食,覓食的本領也很特別,全憑耳朵偵察獵物的所在。獾喜歡捕食昆蟲類。夏夜,螞蚱振顫翅膀的聲音,獾在十幾步以外就能聽到。蝗蟲在地下噬齧草根的聲音,獾側耳就能聽見。冬天,一般的獾都有冬眠的習慣,唯有這襆頭山湖的獾,具有得天獨厚的越冬食物,使它貪食忘了冬眠;連襆頭山上不願冬眠的獾,也到襆頭山湖來寄食越冬。
襆頭山湖裡有一種秋季出生來年春天死亡的螞蚱,人們叫它過冬牛。過冬牛到了冬天,肥得滿肚子黃油,任你多麼冷的天氣也凍不死它。冬夜,過冬牛幾乎渾身凍僵了,但兩隻大腿卻在哆哆嗦嗦地磨着翅膀,發出極細微的綷綷縩縩的聲音。有說這是它凍得打哆嗦,有說這是它運動取暖,不管怎麼說,過冬牛既發出了聲音,就給獾提供了捕獵的信號。有了過冬牛這種美餐,襆頭山湖的獾冬夜照常出動覓食。
獾悄悄躡腳地爬出洞,側着腦袋,耳輪擦着草梢,能聽見蟄伏在泥土裡的青蛙的鼻息,能聽見過冬牛大腿磨擦翅膀的綷縩聲。
孫蘭修把刨得的血竭拿回診所,剪下自己的一縷頭髮,焙成灰,配成一劑止血丹,給李老師敷用。她和李老師商量,今晚她要去捉一隻獾。李老師不同意:“ 近來漢奸鬼子出沒無常,捉獾必須一個人,多了目標大,獾不上鉤,深更半夜,你一個姑娘家我不放心。”
“除了獾油,再沒別的藥能治好你的傷。”
“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讓你去冒這場險。”
“我就是死了也非捉到一隻獾不可!”
李老師知道孫蘭修是很具個性的姑娘,她認定要做的事,九牛二虎也拉不回頭。爲了讓她能順利的捉到一隻獾,他同她一起設計了一個捉獾的方案,用捕老鼠的鐵貓爲捕器,繫上一枚麻楂做餌。麻楂裡有一隻越冬的麻蟲,麻蟲不停地蛀蝕麻楂的木芯,發出些微的聲音,聲音會引誘覓食的獾。李老師幼年時愛玩鷹,常用這種手段捕捉田鼠、刺蝟來喂鷹,有時竟意外的捕到獾。
孫蘭修把曙光交給媽摟着睡,夜幕降臨的時候,她把鐵貓安置在白天看見的獾跡履過的雪坎裡,用雪掩蓋,僞裝好,自己躲到不遠不近的地方:遠了,聽不見夾住獾的動靜,近了,獾聽到人的喘息聲,不敢近前。她側臥在雪地裡,看見歪晌的大犬星座,象一隻蒼狼虎踞在獵戶星座左下方,大犬星座中那顆頂頂明亮的天狼星,正希冀地瞅着它左上方的天兔星座。她自個偷笑了:古代天文學家劃分星區、給星座命名,也參照人世界的事物。大地上有狼,有兔,有獵戶,天上同樣也有。她又想起《聖經》上說,“天主第四天造日月星辰——第六天造走獸昆蟲……”可爲什麼第四天造的日月星辰中,竟竄前採用了第六天才造出的走獸名字命名?噢!天狼、天兔……是中國古代天文學家給取的名字。中國古人就不相信有個什麼上帝造萬物,今天,她自己爲什麼還不完全放棄信奉上帝呢?即使真有個上帝,上帝也不是什麼公正賢德的大神。看.上帝既然造出兔子,爲什麼又造出狼吃兔子呢?他真是一出惡作劇的導演。教會既是上帝的天使、爲什麼不制止日本鬼子這隻蒼狼對中國人民的蠶食?
她由教會想到舉止可疑的唐神甫。聽到沂河東岸河陽鎮上鬼子據點裡鬼哭狼嚎的聲音,聽到耳邊朔風吹拂茅草莖的嗖嗖聲。她打個寒戰,心裡翻騰着想:世間萬物莫非生來就是弱肉強食的?我自己不正在一隻不幸的獾的背後施展殘忍的手段嗎?她下意識地扭頭瞅瞅夜茫茫的背後,看有沒有誰暗中窺伺她……
“咔!撲——撲——”她聽到了這捕獲的聲音,躍起身子,跑到鐵貓埋伏地點,只見瑩瑩的雪光中烘托出一隻黑亮黑亮的獾,獾的毛尖上閃着金黃的星光。這隻可愛的人腳獾就這樣被暗算了。孫蘭修仍然習慣地在胸前劃個十字,下腰提起鐵貓夾住的半死的獾,踩着凍雪咯吱咯吱往回走。
孫蘭修回到診所,關上院門,進到屋堂,關好屋門,進到裡屋,見緩燃的地瓜秧火繩象遠天邊際的一顆寒星,閃閃灼灼發出微弱的光。她抓過火繩,輕輕一搖,死火媒上立即冒出淡藍色的火苗。窗子早封嚴了,光線不會外射。她用活火點燃一串蓖麻子仁,代替油燈。她打開地穴的門——是秀才二老爺防土匪時挖的——下到穴底, 對李老師說:“ 感謝上帝的恩賜,提到了一隻,可以爲你除災了。”
“外邊有動靜沒有?”李濯泉比以前加強了軍事觀念。
“沒有,你放心。我去炮製獾油。”孫蘭修爬出地穴,掩好穴門,在壁爐裡生着火,準備炮製獾油,聽見院子周圍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接着有人砸門:“孫姑娘,不要擔驚。我是臧俊標。你對我老臧坦白相見,不隱諱李濯泉冒充你哥哥,我老臧也向你吐核兒不留渣兒:你那個李哥哥被我賺了,老天保佑,給了我第三個命。我老臧今天不難爲你,你交出那個八路傷號,咱兩相情好,要是窩藏八路不交出來,別怪老臧我翻眼忘恩。”
孫蘭修默不做聲,用手使勁按住胸口。她的心彷彿要從喉嚨裡跳出來。她聽見臧俊標又喊:“八路傷號 就在地穴裡藏着。地穴是二秀才挖的,前大門的東家進去躲過馬子。別當我不知道。”
孫蘭修趴在地穴門口和李老師說:‘他 怎麼知道……”
“這是誑詐。”李老師說, “他若知道,早來把我提拎出去了。”
臧俊標又喊:“ 孫姑娘,識相點兒。你深更半夜去逮獾,給誰治傷啊?我也學會翻穿皮襖在雪地裡埋伏的把戲了。”
“糟了!”李老師說。暴露目標了!”
“孫姑娘,”臧俊標聲聲逼緊。“ 要不是唐神甫給你披上那張聖皮,我就一把火燒你的蛹子!我拍手,你數數,拍響三十下,你要不開門,我就領人衝進去!”啪!啪!……藏俊標拍着巴掌。
李老師爬出地穴,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本本給孫蘭修:“ 要是我死了,這是我唯一留給你的……”
“你要做什麼?”
“衝!只有衝才死活尚在兩可,守在這裡只有死,而且連你……”
“廢物利用,打死一個就賺半個!”李老師向孫蘭修交代,要她去給臧俊標開門。她把壁爐裡的死火裝滿藥鉢子:“燒 蛹子?看誰燒誰的蛹子?諸葛亮火燒博望,火燒赤壁,火燒新野,火燒葫蘆峪,老子我還從來沒用過火攻呢!”
孫蘭修遵照李老師的囑咐,敞開屋門:“姓臧的是好漢就朝我開槍!別行兇作惡不留條後路。這裡沒有八路軍,把我抓去請功吧!”她一邊說着一邊去開院門。趁漢奸們蜂擁而上的時候,孫蘭修把裝滿火的藥鉢子往人叢裡一扔,“嘩啦”一聲,藥鉢子炸碎,火星四處噴濺。漢奸們傾刻間嚇懵了,不知中了什麼烈性炸彈……
“噠噠……”李老師趁漢奸們驚慌未定,照人叢裡甩出一梭子,拔腿就跑。
踞在牆頭上的漢奸被打下兩個,蜂擁在門口的被撂倒幾個。臧俊標沒攤着香火,驚慌方定,始知中了計:“開槍”
wωw. тTk an. c ○
冰天雪地的衚衕裡,射擊一個奔跑的黑影,目標集中。李老師倒在亂槍聲中。
臧俊標害怕李老師佯死有詐,舉起槍瞄向躺在地止的李老師。孫蘭修一掌打掉了臧俊標手裡的槍。臧俊標直覺得手臂發麻,怕孫蘭修再點他暈子,忙趔趄着,奪過一個漢奸的槍,指着孫蘭修:“ 你——我可 要……”
孫蘭修不理他,忙去摸李老師的手脖兒。萬幸,他沒有死:糟糕,臧俊標來到跟前。這回,孫蘭修救不了老師李濯泉了。臧俊標命令幾個漢奸下了李濯泉的槍,拉開孫蘭修,自己上前一試李濯泉的嘴:“哈,李 濯泉,你說我臧俊標,實爲國之妖也,不除不儆效尤’,可惜你沒能除我,我倒要除掉你了!你這‘口能言之,身能行之,的治國之寶,不覺得自己的下場可惜嗎?”臧俊標還覺得諷刺味兒不夠,又耍奸賣乖地說:“ 姓李的,一九三二年,你用詐死騙得老子沒領到唐神甫的賞錢。這回,我看孫姑娘也幫不上手了。拾走!”
“漢奸!魔鬼!右達斯!該隱!”孫蘭修的掙扎是徒勞的,只有罵罵才解恨。“ 不得好死的臧俊標,向你鬼子爹那裡領賞去吧。”她平生第一次破戒罵了人。“臧俊標你記着: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時候一到,一切都報!”
“洋姑娘,你先別這麼猖狂!”臧俊標用槍嘴兒在孫蘭修的胸口狠狠地擰了一下。多虧隔着棉衣,皮肉傷得不重。我還有舊帳沒跟你算:你自己‘供出’的那個小八路還沒交出來。我,明天,後天,輕饒不了你!要不是你這破神甫的頭銜,我今天就叫你和李濯泉去併骨。撤!夜長夢多。”幾個漢奸擡着李濯泉走遠了,臧俊標拔腿就跑。劫持孫蘭修的兩個漢奸,把孫蘭修往牆上一撞,也撒腿跑了。
孫蘭修被撞暈了。她甦醒過來,回到診所,點上蓖麻子仁燈,看李老師留給她的日記本。這是個邊角磨禿了的精裝本。孫蘭修看前幾頁,抄寫着她編的《十三個月》,後面記着他自己何時何地怎樣參加的八路軍,記着押送臧俊標失誤的檢討,最後是用鉛筆寫下的一首詩,看樣子是來地穴裡才寫的:
春蘭秋菊成夢幻,
金戈鐵馬戰狼煙。
修女回首覺醒夢,
魯男衝刺怒揭杆。
不羨孟光案齊眉,
願學祖逖先着鞭,
奮鬥黑暗五更苦,
迎按黎明六禮歡。
上帝若斷月老線,
共工敢觸不周山!
孫蘭修看罷這首詩嗚嗚地哭了:“老師, 學生辜負了你的熱情期望,誤入迷津,把春蘭秋菊埋進了糞土裡。到了該與老師成孟光梁鴻之好的年華,老師又放棄了個人私念,爲拯救祖國的危亡揭杆衝刺。而我一直唯唯諾諾在上帝的淫威下,不敢把我的紅酥手伸給你。老師,當我敢觸折天柱的時候,而你....你若是有個好歹,我發誓今生不嫁:你若是逃出魔窟,我即與你....."年屆四十的孫蘭 修,平生沒戀過誰,沒跟誰說過戀愛的話, 此時對着李老師的詩發誓,發到最後關鍵處竟閉口不語了。真是,一輩子不結婚,到老是閨女。處子的羞赧使她中斷了毅然決然衝到嘴角的誓言。她那因發誓守貞而剁去一個節的左手食指似乎尚在隱隱作疼,她的心也因發新誓而犯舊誓痛苦着。
村裡年輕力壯的男人大多數參軍的參軍,參加游擊隊的參加游擊隊,此時村裡只剩下婦孺老弱,逢上敵人襲村,各家關了門,聽天由命,天塌了,等到天明再詢問原因。
天明瞭,孫蘭修回家告訴媽媽昨晚響槍發生的事。媽仍舊用嘆氣回答了女兒。
孫蘭修回到診所,心律陣陣過速。她店記着李老師的死活,又惦記着去臨沂城買藥的爹和宋若克,又怕臧俊標再來搜捕曙光。她亂了方寸,拿不出好點子解決上述幾件事。她自信自己讀過書,處過世,辦事心眼兒也算靈活,怎麼這會兒一籌莫展了?她正思緒如麻的時候,王金闖進她的屋裡。
她先向王金報告了李老師的情況,說了曙光面臨的危險。王金說這些他已經知道了,他今天來,就是爲了除掉臧俊標這條日本鬼子的走狗:不除掉他,這片邊沿區的百姓就不得安寧,這地區的反“掃蕩”也受影響。王金要孫蘭修今晚再去襆頭山湖捉獾:“你今晚去提到的,也許不是一隻獾,或許是一隻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