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陽是後半夜醒來的。
他整個人昏昏沉沉的,連呼吸都用盡了全力一般。
“活過來了。”桑落替閔陽把完脈,站起來收拾了脈枕,又對顏如玉說道,“你準備何時殺他?”
顏如玉把玩着玉蟬,睨了一眼閔陽:“快了。”
上個摺子,御筆硃批,這些人就見不到第二日的太陽了。但是太妃似乎不急,他也不急。在此之前,他還要折磨他們一遍又一遍。
“你剛纔不是說還有話要問?”顏如玉看她,方纔問她是什麼事,她也不說。很神秘的樣子。
桑落也不急:“再養上幾日。”
“需要用什麼藥,你跟知樹說便是。”知樹站在門外,露了一面,衝着微微一點頭,應該是今日給暗樁佈置的事有了迴應。顏如玉讓小繡使來擡他出去。
“顏大人,還有一事——”桑落追出來抓住交椅把手,聲音難得有了一點柔軟:“不妨再到我牢房中坐一坐。我還有話同你說。”
擡椅子的小繡使們忍不住偷偷瞟她一眼。
顏如玉看着把手上交疊的素白手指,很是倔強地緊扣着,有些心軟。再這樣說下去,明日的直使衙門裡就會傳她犧牲色相,勾引指揮使了。
她眼底一閃而逝的光芒,他很熟悉,這是有求於他。她看着聰穎,其實心思再簡單不過了,不外乎藥、醫、病患。所以他勾勾脣:“本使允了。”
允了?可她還沒跟他說什麼事。桑落怔怔地縮回手,這允得也太輕率了。
第二日一大早,桑落剛醒,小繡使送來鹼水面條,配了幾樣小菜,她隨便吃了幾口,就聽見一串腳步聲。
她放下筷著走出牢門一看,竟是夏景程和李小川。
兩人很是開心地提着藥箱跑過來。
夏景程一進牢房就先替桑落把脈。桑落連忙讓李小川也坐下來說話:“你們怎麼都來了?”
李小川看見桌上還有乾果子,先是嘖嘖稱奇,再抓了一把剝着吃起來:“顏大人說你可能需要我們,左右我倆還未去太醫局和熟藥所,就先來看看這邊。”
桑落舔舔脣,像是做了一個邪惡的決定:“反正他們都要死了,不如——”
夏景程和李小川立刻就明白她的言下之意——用活人試藥。
那肯定比老鼠和兔子更可靠。
李小川用手肘頂了頂夏景程,很是得意的樣子:“看吧,我就說顏大人不一樣。”
夏景程懶得理李小川。一想到可以試藥,他覺得心雀躍得都快蹦出來一般。
這些死囚大部分都只有兩個月可活,要試一些急藥。說幹就幹。兩人都不需要桑落多說什麼,從藥箱中取出紙筆,逐一捋出需要試的藥物,人羣和劑量。
一連好幾日,顏如玉都未曾露面,說是去軍營裡了。只有知樹每日來一趟。桑落要了獄中犯人的名冊,又找知樹要了閔陽的卷宗,尤其是他在太醫局、熟藥所以及醫館所有的方子。
資料不少,繡使擡了好幾趟,卷宗堆滿了整個牢房。
定了劑量和要試的藥,李小川就留在丹溪堂製藥。夏景程看到藥方就走不動道,恨不能代替桑落住在牢房裡,每日睡在藥方上。
如此又過了好幾日。
閔陽恢復些許神識和力氣,桑落再次去了閔陽的牢房。
一看見桑落,他的眼珠子頓時迸出憤恨的光。
“你和他是一夥的。”他費力地說道。
桑落沒有否認:“你之前險些死了,現在活過來了,高興嗎?”
閔陽怎麼高興得起來?他明明可以昏昏沉沉地解脫,這下又被她拉回這人間煉獄來。
“你當初派了人來誣陷我,欲置我於死地,如今我還想要你活。就像你給三夫人的‘補藥’方子,原是要取人性命,我偏偏用它救活了你。”桑落頓了頓,“這就是傳說中的‘以德報怨’。”
好一個以德報怨。
閔陽無力地冷笑了一聲。他趴在條凳上,恢復了知覺的身體,無一處不是在痛,血流的聲音就在他耳邊轟鳴。
桑落說道:“當然,我救活你也不是因爲好心。而是想要知道,你如何想到用甩罐子的方法制藥的。”
閔陽沒想到她會問這個:“有何稀奇?”
“想到這製藥之法並不稀奇,”桑落搖搖頭,“但你連我的單方藥都仿製不出來,卻能想到那種法子,你不覺得很稀奇嗎?”
“更何況,”她圍着閔陽轉了一圈,看了看他斷掉的四肢,她從袖子裡掏出幾張方子,抖得嘩啦作響:“繡衣直使手裡有你所有的卷宗,你在太醫局也好、熟藥所也罷,這麼多年,可沒有再用過這個製藥之法。”
“那又如何?那藥不好,不想用了。”
桑落嘆道,將手中的方子湊到他面前:“這幾張活血的方子,是你開的。可以說,不及那藥方之萬一。”
閔陽沒有說話。
“閔陽,你這樣的庸才,怎麼可能開出如此精妙的方子?”
見閔陽不說話,桑落也不急:“可見這個補藥方子不是你的。你甚至不知道它的用處是什麼,我說得可對?”
閔陽皺着眉頭,他混沌的腦子裡,浮現起一個身影。
旋即嗤笑了一聲,隔了好一陣,才虛弱地搖頭:“她早死了。”
果然另有其人。
桑落問道:“誰?”
閔陽掀起眼皮看她,斷斷續續地道:“這個與我的案子毫無關聯,終究是個死,再說你又是何身份?我憑什麼告訴你?”
桑落道:“太妃已賜我七品女醫的身份,對於此等邪祟之藥,我自然查得。”
閔陽聞言一驚。
女醫?
“你——”他費力的支起身體,想要看清楚眼前的小丫頭,不過十六歲,就能當上七品官,還是亙古未有的女醫。
她能留意到製藥之法,可見她是懂的。
“你究竟是誰?”漸漸地,眼前的人似乎和當年的那個人影重疊在了一起。
很快,他在心裡又搖搖頭。不一樣,長得完全不一樣,半點相似之處都沒有。
陳年舊事,涌了出來。他突然慌亂起來,最後乾脆用力咬向自己的舌頭。
可剛咬下去,只覺得後背一陣劇痛。他慘厲地“啊”了一聲,滿嘴鮮血,紅紅的牙齒看着十分森然。
桑落收回按在他後背傷口上的手,彎下腰來:“其實咬斷舌頭也死不了的。因爲你趴着,血灌不進喉嚨裡。我只是讓你少一道傷口罷了。”
“不過是個死!”他吐了一口血沫子。
“那倒未必。”一道寒涼刺骨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是多日不見的顏如玉。他穿着一身水紅刺繡的束袖袍子,墨發高攏,面色含霜,目光如刀。 這幾日受命去軍營查幾個副將,太妃還是想要安插信得過的人去。臨行前知樹報說桑落要了閔陽的卷宗,他沒有多想就允了。現在才知道桑落在查製藥之法。
他陪着桑落去三夫人莊子查看時,也親眼看到桑落所說的離心製藥法。想不到這背後還能查出更多的事來。
顏如玉一躍而起,掌中的玉蟬再次壓在閔陽後背的傷口上,用力擠壓着傷口,沉聲冷語:“原本準備年前做個了斷的,看樣子,本使還要留你過年了。”
閔陽只覺得渾身血液在逆流,衝到腦門裡,太陽穴脹得似是要裂開一般,兩眼冒着金星。整個人如同獵豹掌中的獵物,要死未死,被他翻來覆去地磋磨。
顏如玉看向知樹:“知樹,你親自審。”
知樹垂首應下,讓幾個繡使將閔陽從條凳上拖了起來,徑直拽向刑房。
顏如玉靠在牆上,朝桑落招招手,示意她去扶他。
桑落正要走過去,一個小繡使“很有眼力見”地竄進來,將肩膀架在顏如玉的手上:“指揮使大人,卑職扶您。”
顏如玉眼眸眯了眯,乾脆直接將所有重量都壓在那小繡使的肩上,坐回到椅子上。
小繡使還樂此不疲地招呼另一個繡使來擡顏大人的椅子。
顏如玉看向桑落,原本想讓她跟着過來,誰知桑落竟似看不懂他的眼神一般,很客套地行禮,轉身去尋夏景程了。
小繡使哼哧哼哧地擡着他,還講着這幾日的事,很是欽佩:“桑大夫這幾日一直在替那些人看診治傷,當真是妙手仁心。”
妙手仁心?
顏如玉暗暗笑了。要是這些繡使知道桑落是在拿活人試藥,恐怕看見她都要繞着走。
離開地牢,他將餘承叫了過來。桑落的案子是交給餘承去查的,餘承自從被降職,一直有些不得志,好在太妃穩住了他的情緒。這次調查桑落的案子倒很是賣力。
“卑職去暗訪不少用過‘不倒翁’的人,都說桑大夫特地叮囑過用法,又找了好幾個仵作來驗,可見桑大夫是無辜的。”
顏如玉只淺淺“嗯”了一聲,又問:“火呢?誰放的?”
餘承斟酌了一陣,才說道:“刑部那邊雖說是定了走水,可卑職認爲,還是鎮國公府在背後搗鬼。這幾日將三個死者的家眷都找來問過話,他們也說曾有人暗示要鬧大些,才能得到鉅額賠償。”
“公子,您看要不要去將鎮國公府的人傳來問話?”太妃的意思是想要藉此打壓鎮國公府的。
顏如玉卻搖頭:“算了。”
餘承一愣,不知道說什麼好。
“太妃的金牌是顧映蘭自己亮的,又不是鎮國公府亮的。頂多就是抓到一個下人,自稱看不過去,慫恿家屬鬧事。無關痛癢,此案就此蓋棺定論吧。”
餘承垂頭應下。
桑落從地牢出來那日,又下起了雪,桑陸生特地僱了一輛驢車來接她。父女倆沒有回桑家,反而是去了丹溪堂。
一進丹溪堂,就聽見倪芳芳在那裡喊:“兔子剝完皮了嗎?”
李小川提着粉嘟嘟光溜溜的兔子跑過去:“來了來了。”
屋檐下,倒掛着一頭鹿,柯老四端着好大幾隻酒壺在那裡接鹿血,夏景程在一旁幫忙。
看見桑落來了,柯老四嘿嘿一笑:“回來了,桑丫頭回來了,快進屋暖暖去。今晚咱們吃炙鹿肉!”
倪芳芳聞聲跑了出來,看着桑落,她的嘴脣動了動,眼眶一下就紅了,手胡亂擦了擦,就拍着桑落的臉,哭了起來:“我爲你擔心得吃不下,睡不着的,大半個月過去了,你說說你,這個沒良心的——怎麼還胖了?”
柯老四一看,哈哈笑着:“還真是胖了點。可見繡使地牢也養人啊。”
這話說出去誰信呢?世人都說繡使地牢裡養着猛獸,只要進去了,連骨頭渣都不會剩。
李小川笑道:“老先生沒看見,桑大夫那牢房,有吃有喝,有茶水點心果子,還有炭盆,燒得還是上好的銀炭。”
倪芳芳一聽更氣了:“枉我在外面爲你想東想西,只擔心你受苦受凍!你居然在裡面有吃有喝!”
忽地想起一個人來:“那顧大人可放出來了?”
桑落搖搖頭:“不知。他被關在刑部。”
“你提他做什麼?”柯老四一臉的不高興,端着鹿血往屋裡去,“要不是他,桑丫頭早沒事了!我看關上個十年八年纔好呢!”
飯菜準備妥當,衆人圍着爐子坐下來,夏景程看看杯子裡的酒清湯寡水的:“老先生,鹿血呢?”
柯老四抓抓鬍子,捏着一根鐵籤子,籤子頭上的鹿肉還滋滋地冒着泡:“你們年紀輕輕的,少喝那東西。免得你氣血過剩做出錯事來!”
倪芳芳立刻就哼了一聲,瞟向他褲子:“你不會要自己喝吧?你根本用不着啊!”
柯老四氣得直瞪眼。
還是李小川最機靈,溜進柯老四的屋子,偷偷拿出鹿血酒來。晃晃酒壺:“來來來,喝起來!”
柯老四心痛不已,喊道:“只准喝這一壺!另一壺我留着有用!”
桑陸生知道這酒厲害,他又是個老光棍,便說道:“對,少喝點的好。”
幾巡酒下來,鹿肉吃了一小半,兔子肉也只吃了一點點。衆人都起了醉意。
倪芳芳端着酒站了起來,晃晃悠悠地道:“這次我家桑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從此百難繞道,百毒不侵!”
“說得好!”
“對!百難繞道,百毒不侵!”
土陶碗碰在一起,紅豔豔的酒蕩來漾去。
直到夜深時,顏如玉才悄然坐着馬車到了丹溪堂。
知樹一進院子,看着衆人都喝得七倒八歪。
倪芳芳一手摟着酒壺,一手勾着李小川的腳丫子睡得正香。李小川的胳膊壓着夏景程的腿,夏景程又抱着柯老四的腰,桑陸生一個人裹着一塊抹布躺在角落裡扯着震天響的呼嚕。
桑落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風靜從屋檐上翻身下來,默了默:“他們沒喝多少,就一壺酒,還沒喝完。”
桌上的碗裡還剩着酒。
酒量太差,酒品看着也不怎麼樣。
“公子在馬車上候着,你帶桑大夫去。”
風靜應下,又道:“柯老四給公子留了酒。”
知樹點點頭。風靜進屋取了酒,抱着桑落出了丹溪堂。
知樹原本想走,可跨出門之後,又倒了回來,將李小川的腳丫子挪開。
倪芳芳被驚醒了,迷迷瞪瞪地提着手中的酒壺,對準知樹的嘴:“來,我們繼續喝——”(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