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慣例,ITER會議的第一天會安排一次學術交流論壇。
不僅參與項目的內部人員,包括外界機構和學校的研究者也可以參與。
通常會請到一些聚變領域比較有聲望的學者做報告。
算是整個議程中最“熱鬧”的部分。
當然,開放程度高,往往也意味着沒什麼乾貨。
所以黃知濤原本算是乘興而來,還特地帶上了筆記本和錄音筆。
結果才聽到第一場的末尾,就已經把筆帽給扣上了。
“方老師,這不太對吧?”
總算捱到茶歇時間,他如蒙大赦般地鬆了口氣,轉頭看向旁邊的方鑑明:
“怎麼全都是些政策性的東西,甚至連跟ITER有關的理論部分都沒有……”
工程上的具體細節當然不指望能在這聽到,但一個託卡馬克的發展歷史講了四十多分鐘,聚變能的應用前景又是將近半個小時,實在是在挑戰黃知濤的耐心。
而後者則是一副早有預料的模樣:
“上午第一場報告基本都是這樣的……請一個名頭很大,但已經脫離一線工作很久的專家,講一些主要是科普的內容。”
黃知濤皺了皺眉:
“這不是完全脫……多此一舉麼……”
儘管現場應該沒有外人聽得懂漢語,但他還是把那個不太文雅的說法給憋了回去。
“嗐……科學研究也要考慮輿論影響嘛。”
方鑑明站起身,同時揮手示意對方也跟上,然後繼續補充道:
“別看法國的核電佔比有差不多八成,但其實國內反對核電的阻力一點都不小,當初決定把ITER堆建在卡拉達舍的時候就有不少團體跳出來反對,這裡面當然少不了美國和日本在後面攛掇,但也確實有輿論上的顧慮……”
“所以這些年來ITER一直都在着重渲染自己的科研屬性,儘量弱化工程應用層面的存在感,這個論壇說白了也是形象塑造的一部分……而且這麼多人迎來送往,多少會有利於本地經濟,能堵住一部分人的嘴。”
說話間,二人已經來到了報告廳外面的走廊。
“我去……”
看着隔壁大廳裡滿滿兩張長條桌的各式茶點,黃知濤難以抑制地吞了吞口水。
2008年這會兒,華夏的科研經費早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八瓣花的狀態了。
但要論享受,顯然還沒辦法跟歐洲人比。
哪怕剛剛經過一輪金融危機的洗禮。
他突然感覺這趟可能也沒白來……
方鑑明雖然算是年輕一代但也有四十來歲,吃不了太多甜食,只拿了兩根香蕉:
“根據我的經驗,第二場報告的內容就可能會涉及到ITER本身,一般是未來幾年裡某個方向的具體規劃之類,如果運氣好的話,或許能聽到一些有趣的部分。”
黃知濤趕緊把嘴裡的點心嚥下去:
“運氣好是指……”
方鑑明解釋道:
“除了第一場以外,做報告的就都是ITER的內部工作人員了,他們除了要應付這個差事以外,還得準備過些天之後的會議發言稿,所以有些人就會偷懶,把後面那個隨便刪刪改改就拿上來……”
黃知濤剛開始覺得挺對,但隨即想起了自己熬夜幫小老闆改PPT的日子:
“可這種不重要的報告,一般不都是讓學生準備的麼?”
方鑑明:“學生也會偷懶啊……”
“……”
實際上,他只是隨便一說。
主要是擔心黃知濤太早就沒了興趣,畢竟他們的位置還算靠前,溜號走神什麼的影響不太好。
但當二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時,卻注意到幕布上的PPT標題已經換成了——
Tore Supra託卡馬克裝置的未來。
這當然沒什麼值得意外的。
每一輪報告的主題早就已經印在了議程表上。
關鍵在於下面的一行副標題——
鎢環境下的穩態超導託卡馬克升級。
黃知濤眼前頓時一亮:
“不愧是方老師,猜得真準……我要沒記錯的話,咱們這次會議的其中一項主要內容,應該就是討論Tore Supra裝置的後續升級方案?”
即便按照當前的計劃,ITER反應堆本體的動工也要等到2010年後,啓動並生成等離子體更是要在2015年左右。
再考慮到勢必要出現的拖延和扯皮,具體時間更是遙遙無期。
所以相較而言,大家反而對包括Tore Supra在內的一系列現有設施更加關注。
並且實際上,這些立等可取的資源也是歐洲有底氣主持ITER項目的最大憑據。
“咳咳——確實。”
方鑑明知道自己只是歪打正着,被這麼吹捧難免有些尷尬,於是趕緊清了清嗓子以作掩飾。
“看來法國人應該已經有相對比較完善的計劃了……”
很快,主講人從幕布後面走上講臺,觀衆席上的嘈雜噪音也隨即平息了少許。
……
方鑑明稍稍側過頭:
“這位羅伯特·赫爾院士,是法國原子能委員會旗下磁約束聚變研究所的實際負責人,咱們後面幾天少不了和他打交道,你多注意下他的講話習慣……”
黃知濤神情嚴肅地點點頭,重新翻開筆記本。
“各位,Tore Supra託卡馬克裝置自1988年投入運行以來,已經出色地完成了很多關鍵技術和理論的驗證任務,包括超導磁體與冷卻系統、主動冷卻的等離子體壁部件、加壓水循環設備、加熱與電流驅動系統,以及泵限制器和實時保護控制系統等等……”
老先生歲數挺大,精力眼瞅着也不太夠,所以也沒有太多過渡,直接就是開門見山:
“近些年來,隨着裝置進入壽命中後期,我們也收到了很多來自同行或是輿論的關切,尤其是有關到壽之後可能產生的污染和風險問題……”
“但我想,這方面的顧慮是沒有道理的,因爲Tore Supra作爲全世界聚變研究的寶貴財富,不會簡單進行拆除,而是會在原有裝置的基礎上升級爲全鎢壁超導託卡馬克裝置(WEST),旨在爲國際熱核聚變實驗堆提供關鍵技術驗證……”
“……”
很明顯,赫爾院士也是帶着宣傳任務而來的。
整個報告的主旨就是一個,升級過程安全、環保、成本低廉,且升級後完全可以對標EAST、JT60SA等主流同類設備,請各位不要擔心。
當然,畢竟是名義上的學術報告,所以好歹也涉及到了一些具體的改進思路。
比如引入全鎢製造的偏濾器,利用金屬鎢高熔點、高熱導率、低濺射率、低燃料滯留和低中子活化率的優勢,改善設備的高參數穩態運行能力。
還有升級新的離子迴旋加熱天線、改進超導磁體系統、新增在線實時診斷與監測技術等等。
都是業內早就有過的消息。
這讓方鑑明和黃知濤難免又有些泄氣。
不過想想也有道理,別人也是一路摸爬滾打上來的,不太可能在會議開始之前透露出太多關鍵信息。
黃知濤正準備重新合上本子,剛好看到前面的PPT被翻到後面一頁。
上面是一張等離子體芯部輻射信號的波形示意圖。
臺上的赫爾仍然在介紹未來WEST裝置的能力,但臺下的黃知濤卻突然停住了動作。
“方老師,你看那張圖。”
他輕輕捅了捅旁邊的方鑑明。
後者也正在盯着幕布,但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磁流體運行不穩定產生的典型鋸齒震盪嘛……怎麼了?”
雖然說是不穩定運行,但小幅度高頻的鋸齒振盪反而有利於等離子體芯部雜質的排出,並不是一種完全負面的現象。
“不是。”
黃知濤搖搖頭:
“您看縱軸上的座標。”
方鑑明眯縫着眼睛看了看,卻實在認不清那芝麻大小的數字都是些什麼。
好在黃知濤飛速把那張圖的大概樣式畫在了本子上:
“這張圖上的數據被他們專門處理過,所以才顯得幅度很小。”
他指着縱座標軸上分佈並不均勻的數字說道:
“所以實際上,我覺得他們可能已經在面臨大鋸齒崩塌的情況了……”
“您還記着前些天讓我看過的那份報告麼,常院士和彭老師聯合署名的那份?”
方鑑明只是吃虧在眼神上面,學術水平還是沒問題的。
馬上明白了黃知濤的意思。
鋸齒震盪和鋸齒崩塌的具體機理尚不明確,但可以肯定的是,後者通常伴隨着磁場拓撲結構的劇烈變化,導致芯部等離子體熱量和粒子大量流失,並激發其它一系列其他磁流體力學不穩定性。
而對方提到的那份報告裡,恰好解釋,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這個問題。
“這場報告結束之後馬上去找彭院士,不聽第三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