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親王府裡面波瀾漸起的時候, 外頭已是風雲色變。
誰也沒想到,大名鼎鼎的三爺,黑白兩道都給三分面子的三爺, 他開的賭場, 也會有被官府查抄的時候。
三爺的賭場是全天候營業, 只要你有錢, 你哪怕將賭場當家都沒人攆你走, 真可謂是亂世中絕佳的銷金窟。可就是這樣的地方,一大清早,在玩樂的衆人還在睡夢中的時候, 列隊整齊的官兵在賭場外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堂堂攝政王加軍諮處一把交椅的濤貝勒,親自帶正黃旗和巡警部的人查抄了賭場, 連裡面一隻蒼蠅都沒放走。
除了官府的人, 看熱鬧的人也差點將整條街圍了個水泄不通。看着那一箱箱從賭場裡擡出來的東西, 衆人才知道三爺的賭場緣何生意興隆。不論那些酒肉財氣之類,最重要的是官府從賭場後方倉庫搜出來了的煙土, 足足有幾十口雙人擡的大箱子。再笨的人也知道,在禁菸運動益盛的今時,這事情大了。
看熱鬧的人再一連聯想到三爺和醇親王之間的那點陳年舊怨,又都忍不住猜測,三爺這次怕是難保嘍。當然也有持反對意見的, 所謂奪妻之恨也該是三爺報復醇親王, 怎麼這是反過來了?再說, 查抄賭場的時候三爺極其親信都不在場, 憑三爺的能耐, 指不定還是沒事兒。據說,還有人爲此立刻都開了賭。賭三爺沒事的是一賠十。
可惜, 那些看好戲的人沒等多久,就聽到了官府逮捕三爺的消息。舒穆祿泉鉞,再一次被下了大獄。而這時,賭桌上的賠率翻到了一賠五十。
加藤吉英收到消息的時候已經晚了,煙土被收繳,三爺被抓,賭場被封。感覺就是一夜之間秋風吹落滿樹葉,萬事悲涼。
“巴嘎,不是讓你好好盯着他們的嗎?怎麼會出了這樣的事情?”
加藤吉英硬生生的將筆桿折斷,擲向跪着的浩二臉上,還沾着墨的狼毫在浩二臉上留下一筆濃跡。浩二跪的筆直,頭卻垂的很低,大聲致歉“對不起,少佐。”
加藤吉英一聲冷哼,問“對不起?對不起可以抵得上帝國的損失嗎?”
浩二一臉愧疚,又帶着灰敗的神情,說“屬下願意以死謝罪。”
“啪啪”兩聲,加藤吉英狠狠的用手套抽了浩二兩下,還附帶踹了一腳,罵道:“愚蠢,你死了就可以彌補犯下的過錯?”
浩二一愣,直言“請少佐明示?”
“查清楚事情經過,醇親王不可能沒有一點消息就去針對舒穆祿泉鉞。還有,加強對那個女人的監視,萬不得已……”加藤吉英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如鷹般的眼神含滿了憤怒。緊接着又說:“還有,這兩日我會以帝國的名義與大清交涉,你去找山口組的人,其他不要我交代了吧?”
浩二一掃剛纔的隱喻,迅速點頭說“屬下明白了。”
“那就下去吧。等等,找個機會去探探舒穆祿泉鉞,這事說不定跟他脫不了干係。”
加藤吉英不笨,可惜他也永遠都不會找到證據。
醇親王從朝中回府的時候已經是半夜,這一天太過刺激和緊張,讓他腦子裡的一根弦始終處於緊繃的狀態。本以爲回到王府就能休息,就算猜得到雁南要追問,也估摸着她早已休息,一切都會等到第二天。卻不料,他回去的時候王府裡燈火通明,那混亂程度不亞於外頭。
管家焦急的等在門口,人都快凍僵了纔看到醇親王的馬車回來。不等醇親王從車裡下來,就匆忙挑了簾子,迎上去說:“王爺,不好了,府裡出事兒了。”
醇親王直覺的是雁南出事了,忙問“可是嫣兒……”
自打跟雁南將話說開,醇親王就恢復了這個稱呼。他死不肯用“雁南”那個名字,固執的認爲只有“嫣兒”這個才屬於他。
“那倒不是,是庶福晉的表姐錢家奶奶,今兒早晨不知道吃了什麼,死了。然後晌午的時候,蘇嬤嬤又說二阿哥不見了。這會兒子……”
管家話沒說完,醇親王已經能猜到後面。這會兒子還能如何,肯定是雁南和瓜爾佳氏對上了唄。急忙擺擺手,示意管家領路,快步而去。
那跟蹦着的弦,看來還是鬆不下來。
堂屋裡,雁南和瓜爾佳氏各佔一隅,身後跟着各自的人,像是擺陣似的。倒也不說話,就這麼安靜的耗着。
看到醇親王進來,瓜爾佳氏一個箭步衝過去,躲到醇親王懷裡就哭了起來,直哭得肝腸寸斷。身後還有蘇嬤嬤一邊像模像樣的擦着眼淚,一邊說:“王爺,您可要爲我們做主啊,那下九流的賤民自己命薄,關我們什麼事,何必將我家二阿哥綁走啊!”
雁南自顧自的喝茶,對旁邊喧鬧的一切彷彿渾然不察,連醇親王進來也只是投去最初的淡淡一瞥。那神態是說不出的安定自若,以這樣的姿態宣告着對方的可笑。
“住嘴!你是什麼身份,在這裡放肆?主子們都沒說話呢!”
醇親王這一開腔,看起來沒說什麼,可明白的人心裡都清楚,這叫殺雞給猴看,顯然醇親王還是向着庶福晉的。
雁南抿着嘴淡淡一笑,此時才起身笑盈盈的說:“既然王爺回來了,福晉,您有什麼委屈就趕緊說吧。回頭是打是罰,是貶是攆也好有個定論。您丟了兒子就將我困在這一天,我心裡頭體諒您,可您也體諒我身子不好,可跟福晉耗不起。再說,我蘭苑裡還躺着個死人呢,總要早點讓人入土爲安,不然生了戾氣,可不知這宅子裡誰跟着倒黴!”
雁南說的極輕,幽幽的口吻,半夜聽起來着實有點嚇人。怪不得身後的小丫頭們一個個搓手哆嗦,附帶悄悄地向周圍瞄上幾眼。
“你……”
從知道二阿哥不見了後,瓜爾佳氏就處於崩潰的邊緣。之前無論她怎麼呵斥,威脅,求饒,雁南都是不理不睬的冷對。如今醇親王回來了,反倒夾槍帶棒的搶白,瓜爾佳氏再是強勢也有點招架不住。
“我怎麼了?哼,福晉,我表姐死的不明不白還沒說什麼,您丟了兒子就叫我來問話?我知道,您是嫡福晉,我不過是個沒名分的妾,我表姐是下九流,那我也好不到哪裡去,您想怎麼着都是一句話。我都說理解了,您還指望我怎麼着?”
帶着點委屈,帶着點不甘,還有點諷刺,還有點憤慨。這樣的姿態擺出來,倒是比瓜爾佳氏哭哭啼啼的訴苦還有效。
醇親王的眉頭立刻斂成一線,轉身走到雁南跟前。旁若無人的訴說關心。“手怎麼這麼涼?又不肯多加衣裳?你們這些人是怎麼伺候的?”
將手從醇親王手中抽出來,雁南冷冷的說:“王爺,您甭怪任何人。錢阿姐死了,我今兒一上午都在那邊照顧,下午又被福晉請來,任誰也沒時間添衣減衫的。更何況,這點冷算什麼,比起當年受的罪,哼,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雁南沒打算讓她好過,一邊故意享受着醇親王的關心,一邊遠遠的看着瓜爾佳氏。面無表情,只這麼冷淡的,卻是莫大的諷刺。
“別說了。放心,讓……錢阿姐的事我讓管家去處理。”醇親王瞅了一圈,沒看到阿靛的身影,本想說讓阿靛送她回房的。
“王爺……”瓜爾佳氏在他身後驚呼,卻沒有人理睬。
“多謝王爺,可有些事我不放心別人去做。錢阿姐死的不明白,就算是入土了也得不到超脫。還有囡囡,可憐她這麼小就沒了親孃,沒了依靠。”
雁南從不說要醇親王主持公道的話,可話聽進耳中,換了誰也不會置之不理。
這才就是高杆的談判,要對方自己認定去做,而不要將自己的意願強加給他。當然,方向性問題一定要在自己手中。
醇親王果然心緒大亂,想到雁南受的罪,想到他們可憐的骨肉,哪還顧得着思考,緊張的說:“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會讓管家一併去查的。你先回屋休息吧,我一會兒過去,還有別的事跟你說。”
雁南猛然想起,他今天出去一整天,似乎是與三爺有關的要事。而她竟然被錢阿姐的事情耽擱了,難得醇親王主動提出要說,她便乖巧的答應。又看了一眼瓜爾佳氏,微揚下巴,輕輕的一勾脣角。
“那我便先回去了。王爺,我沒有綁走二阿哥,是真的。其實,福晉找不到兒子的心情,也是一個做母親的正常反應。要事我有孩子,想必也會如此。”
雖然雁南說的輕描淡寫,似乎是一心爲瓜爾佳氏着想。可瓜爾佳氏卻有種瞭然的、極壞的預感。再看醇親王的神情,果然比剛纔更嚴肅了幾分。
雁南從瓜爾佳氏身邊經過的時候,輕蔑的笑笑,連正眼都沒放過去就離開了。人剛出屋門,就聽到身後醇親王的咆哮“你究竟想怎麼樣……”
雁南絲毫沒有想偷聽的慾望,她知道,無論醇親王多麼討厭瓜爾佳氏,無論瓜爾佳氏如何使壞,只要不威脅到大局利益,瓜爾佳氏就永遠不可能被撤封。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在有限的範圍內,進行最大限度的報復。她不打算遮掩她的目的和手段,因爲她就是要看着瓜爾佳氏掙扎和痛苦,品嚐知道卻無能爲力的蒼涼,體會加諸給別人的苦難,承擔自己種下的惡果。
她唯一的籌碼,孩子。她曾經失去的那個孩子,瓜爾佳氏擁有的孩子。
醇親王一臉疲憊的到了雁南處,剛坐下就一塊熱帕子遞過來。聽到她溫柔的說:“擦把臉吧,也跑了一天了。”那感覺像是回到了多年前,他從外面風塵僕僕的回來,一進門總能聽到她說一聲“回來啦?”
擦臉的時候,醇親王覺得帕子上越擦越溼。
雁南就坐在醇親王身邊,這麼近的看他,這麼認真的看他,才突然發覺他的華髮中也有了白絲。他還正值英年啊!該說是他們都還是大好年華,卻一個比一個蒼老。
“謝謝。”
“不用謝。我剛纔問壽元了,你還沒用完膳是吧?我讓小廚房去準備了,正好我也沒用呢!”
“你怎麼也……”還沒問完,醇親王就不說了。有什麼好問,出了這麼大的事,誰能安生的吃飯。遂轉口說道“到底怎麼回事,你說說吧。”
雁南淡淡一笑,反問“你信我會傷害二阿哥嗎?”
醇親王搖搖頭,卻很慢很慢,似乎帶着一絲遲疑。只是一絲,很輕很短暫,可雁南還是察覺了。自我嘲弄的解釋到:
“我剛纔沒撒謊,可也沒說實話。我沒綁走二阿哥,但他卻在我這裡,我騙了他。你不用驚訝,我早說過,我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嫣然了。今早我聽說你有要事,就猜到跟三爺有關,而且我還知道你們的賭約可能跟煙土和日本人有關。我本想趕去的,卻正好被錢阿姐的事情給絆住。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她確實是被毒死的,只是她吃下去的任何一種東西都沒有毒,而其中兩樣加在一起就是劇毒。我問過小廚房,那兩樣東西,一個是給我做了早飯,一個是準備給我做點心用的。就算不用問,也應該猜得到答案了吧?所以,我只是想報復她,報復她這麼不把別人的命當命,那麼就嚐嚐失去的滋味吧。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對你兒子怎麼樣,我只是騙他在我這兒呆上兩天。”
雁南說的也很慢,看着醇親王神色忽明忽暗,心底說不出的難過。
“我沒有不信你,可是……溥傑畢竟只是個孩子。我……”
“王爺,話說至此,我也有什麼說什麼了。我清楚的很,就算再死幾個錢阿姐那樣的人,您都不會休了她。而我也沒打算要她抵命,也沒打算藉機得到什麼,只是單純的想讓她嚐嚐這種滋味——擔驚受怕、風聲鶴唳的滋味。那樣她以後便不敢隨便將人命視如草芥。呵,不過既然你開口了,明天我就讓阿靛把二阿哥送回去。”
“不是的,我……”
“王爺!還是說說您今天都做了什麼要事吧!”不等醇親王將話說完,雁南再一次打斷。
醇親王面上一片尷尬,靜了好一會兒,才說:“你要怎麼做就去做吧,只是溥傑不能有事。今天我查封了肅恩的賭場,從中搜出了大批煙土,他已經被我下到了大牢,嚴加看管。或許,這次他再也出不去。”
雁南安靜的看着醇親王,對他說的話,隻字未言。轉身,回內間。
飯菜終於上桌,卻沒有一個人有心思去動筷,一裡一外,兩個該如何說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