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媼從王貴人宮裡出來, 沿着遊廊緩緩的往太皇太后宮殿走去,看着降落未落的夕陽,楊媼眯了眯眼睛,這樣的景色她都看了三十五年, 早看膩了,本以爲自己會老死在宮裡, 沒想自己還有出去的機會。想到她馬上可以回到自己魂牽夢繞的故鄉,她脣角不禁泛起淡淡的笑意。
“楊媼, 你怎麼纔回來?”太皇太后宮中守門的小內侍遠遠見楊媼過來,連忙上前給她打招呼,“宮門快下匙了。”楊媼是太皇太后宮中老人了,雖不是太皇太后近身心腹,平時也頗得她重用, 在宮中頗得小宮女、小內侍尊敬。
楊媼細語道:“我奉命去給王貴人送了一盆牡丹。”多年的宮廷生涯讓楊媼養成了說話溫聲細語的習慣。
小內侍說:“您老快回去休息吧,一會宮門就要落匙了。”
“好。”楊媼和藹的一笑, 緩步回到自己的屋子, 說是屋子其實就是一個不大的小房間,只夠放一張牀和一個衣櫃, 就這麼一個小小的房間,楊媼也是在宮裡待了足足十五年後纔有的待遇。她十歲入宮,十五歲開始伺候太皇太后, 伺候了她三十年, 始終沒有能成爲太皇太后的心腹, 不能近身侍奉她, 只能做些宮裡的雜活。
這並不是楊媼犯了什麼錯,不得太皇太后喜歡,而是她非崔家家生子,也不是幼年入宮,是十歲才入宮的,因爲這個身份纔沒有成爲太皇太后的心腹。楊媼在宮中記錄上是十歲入宮,但她當年入宮時已經有十五歲了,只是生得瘦小,纔沒有被人懷疑。她剛出生就被樑國暗衛處撫養,養到十五歲被派入宮廷,成爲樑國安插在魏國宮廷的暗棋。
她在魏宮待了三十五年,本以爲自己已被樑國遺忘,會一輩子老死在魏宮,沒想突然有天暗衛處的首領會突然聯繫自己,並且告訴她,謝家的小娘子其實是他們魏國的公主。暗棋的作用就是在主人需要的時候犧牲自己,楊媼也做好了去死的準備,但是沒想貴主還會安排好自己的退路,甚至允許自己回樑國。楊媼笑着笑着,淚水從眼角滲出,她終於能回去了。
“扣扣扣——”也不知過了多久,楊媼突然聽到輕輕釦門聲,她已經換上不起眼的黑色短打,她隙開一條門縫,門縫外站着一名圓臉的小宮女,她跟楊媼換的是同樣裝束,楊媼將門鎖上,在小宮女的帶領下離開太皇太后宮中,一直走到宮門前。楊媼問小宮女:“你不走嗎?”
小宮女笑道:“明天姑娘入宮,我跟姑娘一起走。”她還要給楊媼善後,明天接應姑娘,今天不能走。
楊媼想到謝知的身份,微微頷首道:“好,我在外面等你。”她因自己身份特殊,在宮中一直與人爲善,但也不跟人深交,唯一親近些的也就是謝知安插進來的幾名暗棋。
小宮女笑着說:“明天我就能給阿媼捶腿了。”
楊媼笑了,兩人都不是黏糊的個性,簡單道別後,楊媼鑽入車底,車底下裝了一個落網可以讓楊媼躺着,楊媼雙手抓住把手,靜靜的聽着車輪的滾動聲離宮。小宮女則再次潛回太皇太后宮中,她們在宮中待了這麼多年,別的沒探查到,宮中侍衛輪值的時間還是查探的一清二楚。
這一夜很多人都沒睡好,也包括謝知,謝知幾乎是大半夜沒睡,直到朱雀給自己傳訊說楊媼已經順利離開,謝知才放心的睡去。楊媼並不是謝知培養的暗衛,楊媼入宮時別說是她,就是她爹孃都沒出生,她也算是父親留給自己的“遺產”之一。她是自己的曾祖父樑成祖那會培養的暗棋,成祖去世後這些暗棋的下落只有前任甲一才知道。
甲一是皇家暗衛,只忠於皇帝,所以李太皇太后並沒從暗衛首領處得到太多有價值的情報。甲一待蕭賾成長後,把暗衛處的所有資料都告訴蕭賾,並且讓自己的徒弟,也就是現任甲一作爲蕭賾的暗衛。如果沒有出意外,謝知是不可能得到這份財產的,可偏偏她父親被篡位的,她那篡位的叔叔又清掃暗衛處,將所有的暗衛換成自己人,所以很多隻有皇帝才知道的秘密都落到了謝知手裡。
樑國在魏宮安插的暗棋不少,楊媼是其中品階最高的,可即便如此,她也沒有能成爲太皇太后的心腹,可見太皇太后有多謹慎。謝知微微輕嘆,提醒自己以後要更謹慎,至少她身邊所有的重要手下,都必須要是從莊子裡培養出來的孩子。這並不能保證他們百分之百忠心,但至少能保證他們背景都是清白的。
第二天,謝知理所當然的再次起晚了,不過她纔回來兩天,陳留一早就吩咐謝知不要早起過來請安,自家人沒有那麼講究。謝知醒來的時候,婉如、清揚已經備好謝知入宮的穿着,她今天要隨大母入宮。不管宮裡宮外的人怎麼看自己,發現高句麗先鋒軍的功勞是落在謝知身上的,就算謝知不是武官,太皇太后也必須要給自己獎賞。謝知看着銅鏡中神采奕奕的自己,微微一笑,她也不要誥命,至少太皇太后賞她錢就夠了,她現在又缺錢。
謝知換好衣服去找陳留時,陳留正愛不釋手的捧着玻璃鏡左看右看,見謝知來了,對她招手說:“阿菀,你這面鏡子是從哪來得來的?”
是我把秦家水晶盤都劃了得來的。謝知心中暗暗說着,但嘴上還是笑道:“是一個胡地的商人送給我的,我只得了兩面,您跟阿孃一人一面。”就算燒出真正的玻璃,謝知也不會大量造鏡子,因爲水銀有毒,她不想讓自己的工匠因爲製作鏡子過多而導致水銀中毒。雖然他們都戴了自制防毒面具,可謝知並不知道這種防毒面具是否能百分之百過濾水銀毒氣。
“只有兩面?”陳留有些失望,但又覺得正常,這麼珍貴的鏡子數量當然不會很多。
謝知說:“我已經讓那商人多給我找幾面過來的,祖母喜歡,我下次讓他找個更大的。”
陳留笑道:“我要那麼大的鏡子做什麼?”她讓人把鏡子收好,放在精美的錦匣中。
謝知詫異的問:“祖母要把鏡子送人?”她以爲女人都喜歡鏡子,光看阿孃這幾天一直愛不釋手的隨身攜帶鏡子就知道了。
陳留說:“這等稀罕好物,自然要奉給太皇太后。”她愛憐的摸着謝知的小臉,“阿菀,我知道你心氣高,可婚姻不是心氣高就能幸福的,你入宮後也不是隻有陛下寵愛就能一帆風順的,太皇太后她年紀大了,有時候性子左,我們做晚輩的只能順着她,哄她開心。”陳留這是在委婉的勸謝知去討好太皇太后,她把鏡子送給太皇太后主要也是想哄她開心,讓謝知能順利入宮。
如果她要入宮,她肯定會討好這老太太,可現在她都不要入宮了,這老太太喜不喜歡她,跟她有什麼關係?謝知明白祖母這是爲自己好,她乖巧道:“祖母我知道。”她看了鏡子一眼說:“我以後給祖母找更大更清楚的鏡子。”
陳留被謝知哄得眉開眼笑,幾個孩子中也就阿菀最貼心。陳留跟謝知打扮妥當,並未馬上出發,而是等謝蘭因來了以後,三人一起入宮。今天宮裡來了很多勳貴、將領夫人,每人身邊都帶着一兩個處在婚嫁期的女郎,這種場合往往也是大型的相親場合,當然相看的不是年輕男女,而是年輕男女的母親。
這種場合謝知從無例外的都是在場最出挑的人,她不是外命婦,不需要穿品階衣服,但因爲是正式場合,她還是要穿正式的深衣禮服。她個子高挑,穿這種長款的禮服也格外的出衆,髮髻上垂下的一對祭紅耳鐺更將她肌膚襯得皓白如雪。
時人喜歡畫濃妝,尤其是愛將自己塗抹的膚白脣紅,唯獨謝知反其道而行,她似乎從來不化妝,但卻別人化了濃妝的人還美。謝知滿了十三歲以後,拓跋曜就不怎麼讓她參加這種宴會了,很多人都是兩年內第一次見她,看到突然長大成人的她,都有些移不開眼,如此絕色美人,難怪陛下將她嬌寵成這樣。等陛下回來,就算太皇太后再不喜,她也該入宮了。
崔太皇太后看着奪目的謝知,臉上的笑容越發和善:“大半年不見,阿菀有出挑不少。”她笑看着謝蘭因說:“果然懷荒水土養人。”
謝蘭因笑道:“懷荒哪裡比得上京城?阿蕤能如此是母親在京城給她底子打得好。”
崔太皇太后微笑頷首,心中卻極不平靜。陛下還沒回來,但是卻已經遣驛使回來,密令織造署開始準備皇后的禮服,這種時候備下的禮服給誰準備不言而喻,太皇太后微微冷笑,看來陛下還會在樑國再待一段時間,畢竟他目前軍功積累的威望,還達不到他所想的目的。
王貴人看着她美得毫無瑕疵的肌膚,擰了擰手中的帕子,目光落在她手腕處,發現她手腕上居然帶着一隻羊脂玉鐲而不是祭紅手串時,眼底浮起不易察覺的笑意。
恰好這時謝寧馨也注意到侄女居然沒帶自己從不離手的祭紅手串,不禁詫異的問:“你的手串呢?”
謝知說:“前段時間手串的線斷了,我一時找不到湊手的金線,就讓人先把珠子收起來,等過幾天空了,我再把它穿起來。”
謝寧馨說:“我家有金線,等回去我就讓人給你送來。”
謝知笑道:“不用,我已經讓人去做了,明天估計就能做好了。”
王貴人聽得心中一凜,她要加緊行動了,不然被她發現祭紅珠不見就不好了。
謝知不動聲色的瞄了王貴人一眼,輕搖手中紈扇,看來她也會加緊速度了,畢竟自己明天就有可能知道了嘛。謝知用紈扇遮住微笑的脣角,她也想王貴人早點動手,畢竟夜長夢多嘛,而且五哥那邊也準備好了。謝知遊刃有餘的同貴夫人、貴女們交際,同樣太皇太后的獎勵也讓謝知很滿意,她賞了自己三百斤黃金。
這種簡單粗暴的賞賜最得謝知喜歡,卻讓很多人看着謝知的目光隱隱多了幾分同情或是嘲笑。畢竟謝知這次的功勞很大,不說要如何大肆賞賜,一個誥命還是可以冊封的,可太皇太后居然一件奇珍異寶都沒有賞賜,直接用這些阿堵物來羞辱她,哪怕她再得陛下寵愛,又能如何?後宮從來都是女人的天下。
謝知當然知道衆人的想法,心中暗忖誥命有什麼好的?也就一個虛名,一年的俸祿還不夠她做一件禮服的。不過等到了懷荒就不需要這種不必要的交際,她做禮物的錢都可以省下來搞研究,天知道謝知有多厭惡這種虛僞的交際。謝知臉上維持着完滿的笑容,隨手指了一個圓臉宮女讓她伺候自己去更衣,圓臉宮女恭敬的扶着謝知去後院更衣,同時輕聲說道:“姑娘,事情都安排好了。”
謝知用紈扇遮着直射的陽光,“一會你找個機會鑽到我馬車上。”
“是。”宮女悄聲應道。
兩人正說話間,突然聽到一聲童稚的聲音:“你站住!”
謝知回頭,只見大皇子站在後院的荷花池旁,她微微一怔,下意識的對大皇子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大王,您是在喊我嗎?”名義上大皇子和太子都是太皇太后養的,只是太子是太皇太后精心教養的,大皇子大部分時候都是乳母養大的,有了太子作對比,宮人對大皇子難免有些疏忽,謝知時常看到大皇子一個人玩耍。
大皇子看着她點頭說:“你過來。”
謝知不明所以,提着裙襬走到大皇子身前五步遠的距離站定,她彎下腰柔聲問:“大王,您找我有事?池邊危險,我們去別的地方玩如何?”
大皇子意味不明的看了謝知一眼,突然向她伸手,謝知下意識抓住大皇子手,大皇子用力的拉了拉她,謝知不由又上前幾步,但很快心頭涌上一股莫名的感覺,她微笑地說:“大王我們還是——”不想她話還沒說完,大皇子就鬆開她手,在謝知和圓臉宮女目瞪口呆中,轉身“撲通”一聲跳入荷花池。速度之快,讓謝知攔都攔不住,她甚至自己都差點隨大皇子一起跌入池中,還是圓臉宮女反應快,一把抓住謝知,才讓她站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