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櫻桃琥珀
她蹲在地上, 眼淚控制不住地流, 手扶住了自己的膝蓋,她哭得想把自己蜷縮起來了。
「櫻桃……」她聽到蔣嶠西的輕聲嘆息。
一雙手伸過來了, 那手指長的, 上面有鋼筆墨水的氣味,手指溫度冷,把她的臉捧起來。她哭得快要缺氧了,嘴脣張開了,不斷哆嗦, 感覺對方的大拇指抹掉了她眼眶落下的淚。
忽然一片Y影湊過來了。
她睜著溼漉漉的睫毛, 模糊的淚眼眨了一眨,呆住了。
蔣嶠西就在她面前那麼近的地方,只是一瞬的觸碰, 她看到他的眼睫毛近在咫尺,聽到他深呼吸的聲音。
好像嬰兒受驚,忽然間就會忘記了哭泣。
她睜著眼, 蜷縮著蹲在那裡, 在自習室窗外投來的光線之中。她能看到空氣中微小的灰塵粒子,在她和蔣嶠西周圍,沿著冥冥之中觸碰不到的軌跡, 緩慢運轉著。
林櫻桃穿著睡裙, 把腳放進了拖鞋裡, 手撐著牀單。半夜時候了, 她發現她又夢到了蔣嶠西, 這好像是控制不了的。她低下頭,再一次咬了咬自己的嘴脣,她臉頰滾燙。
她擡起眼,望眼前的小窗。萬年青葉片迎著月色,貼在了玻璃上,將省城的夜,妝點得好像許多年前的羣山。
林電工半夜也沒睡,他開著電視靜音,看中央六臺放一部電影《愛在黎明破曉前》。林櫻桃走出去了,揉著眼睛坐到了他的身邊。
「怎麼醒了?」林電工問。
林櫻桃忽然歪過了頭,她靠進了爸爸懷裡,把臉頰貼在爸爸肩頭。
「爸爸,」林櫻桃聽到自己問,「以前在羣山的時候……」
林電工的手從背後撐住了女兒。
「有很多人說我和蔣嶠西是……」她擡眼問,吞吞吐吐,「說我是他的『小女朋友』嗎?」
林電工一下子笑了。
林櫻桃擡頭看他:「你真的知道?」
「櫻桃,」爸爸無奈笑道,「你聽爸爸說。」
林櫻桃看他。
「小的時候,我們人很小的,耳朵也小,」爸爸用手比劃了一下,「只能聽到,周圍很近處的聲音,你會發現,那往往是愛我們的人的聲音。」
林櫻桃睜著眼。
「但越長大了,現在手機,電視,科技也越來越發達了,」爸爸說,「我們能聽到的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遠了,也就越來越雜了。」
爸爸說:「你會失望嗎?因爲發現以前叔叔阿姨們誤解過你們。」
林櫻桃搖了搖頭。
「可我不可能一直是小孩。」她說。
林電工看著她:「櫻桃,你現在——」
林櫻桃說:「爸爸,有人用很難聽的話來說我。」
林電工一愣:「爲什麼?」
林櫻桃搖頭:「我想假裝聽不到,但我發現我會一直記得。」
林電工說:「一個人,只能說出他自己理解的事情。你做錯事了嗎?」
林櫻桃低頭想了想,她捏自己睡裙裙襬上的花邊。「我做了別人不喜歡的事。」她說。
林電工說:「那你後悔嗎?」
林櫻桃擡起頭,她的那雙眼睛是明亮的,又是猶疑的。
她搖了搖頭。
*
費林格早晨起來和岑小蔓一塊兒上學,他有點爲難,但還是把蔣嶠西告訴他的話講了一遍。
「我以前在羣山的時候追過她,」蔣嶠西當時背著書包,站在後門門邊,他用很輕,很平靜的聲音對費林格陳述,「發生了一些事,所以她初中的時候來找過我,不過我跟她現在已經說開了,」蔣嶠西還補充道,「我們倆現在就是普通同學,你以後不要再說她了。」
費林格似乎到現在都不太能理解蔣嶠西的意思。不過像蔣嶠西這樣的數學天才,從小到大就只會做題,看書,認識這麼久了,他還從沒和費林格講過這麼長的一串話呢。
誰知道天才腦子裡成天都是些什麼怪東西。
「我什麼時候說她了,」費林格嘟囔,「我也沒說什麼啊,都是別人說的。」
岑小蔓在旁邊沉默了,走路都低著頭。
「你和樑阿姨說過了嗎?」她問。
「說了啊,」費林格莫名其妙道,「樑阿姨就嗯了一聲,也沒別的反應。我怎麼覺得她好像早就知道了似的。」
岑小蔓問:「知道什麼?」
費林格說:「知道……是蔣嶠西追過那女的?」費林格還是不太相信,「我沒有聽錯,是蔣嶠西親口說的……」
「怪不得,」費林格說,「我以前一直覺得,那女的跑來咱們初中找蔣嶠西,又不幹蔣嶠西的事,不知道爲什麼樑阿姨那段時間一直不讓蔣嶠西出門,幹什麼都不允許……我還覺得蔣嶠西很無辜呢。」
林櫻桃坐在上學的巴士上,靜靜聽mp3裡的歌。杜尚一開始在旁邊用書包墊著趕作業,等好不容易寫完了,他隨手摘下林櫻桃右邊耳機,直接往自己耳朵眼裡塞。
林櫻桃連忙切掉mp3裡那首歌。
那首《03_天黑黑》被她切過去了。
杜尚卻皺起眉來,納悶看著她:「……剛纔唱歌的怎麼是個男的?」
林櫻桃拿回耳機來:「不是男的,你耳背了。」
杜尚執意要拿林櫻桃的mp3:「不對,你讓我再聽聽剛纔那歌——」
「不給你聽……」林櫻桃把兩個耳機都拿回來了,「你爸都給你買新的mp3了,你以後聽你自己的。」
杜尚一張臉臭得很:「我……我纔不要他東西呢。」
林櫻桃也不願意:「杜尚,男女有別,你以後不能老和我一起聽mp3了。」
車內一陣安靜,忽然前排的蔡方元和餘樵回頭了。蔡方元咬著蛋餅,嗤笑著對餘樵說:「林櫻桃都知道男女有別了……」
蔣嶠西這天早晨離開了小白樓,他聽著一間間教室裡傳出了晨讀聲。他拿著數學題上樓,手裡攥著支鋼筆,握來握去。
懷念的卻是不久之前,那種溼漉漉的,熱棉花糖融化般的觸感。
堂哥發來短信,問蔣嶠西有沒有收到他從澳門寄去的明信片。
那張媽祖廟的旅遊風景片就夾在蔣嶠西的數學講義裡頭。
「嶠西,你快要全國決賽了,」堂哥在短信中問,「和你父母談過了嗎?」
蔣嶠西回道:「還沒有。」
堂哥問:「你還不打算讓他們知道?」
蔣嶠西說:「等考完再說吧。」
堂哥問:「那個小林妹妹,你跟她和好了?」
蔣嶠西說:「她已經不生氣了。」
堂哥問:「她還喜歡你嗎?」
蔣嶠西說:「我沒問。」
堂哥問:「你怎麼不問?」
蔣嶠西說:「問了又怎麼樣。」
堂哥說:「你才這個年紀,怎麼總是這麼悲觀。」
堂哥說:「嶠西,你好多年沒來過香港了。你爸媽也不讓你出去旅遊,你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國內也好,國外也好,等考完了我贊助你去。」
蔣嶠西說:「好。」
堂哥說:「就快到終點了,你要加油。」
林櫻桃在課間的時候回頭找餘樵聊天。餘樵今天看的這份體育報紙,頭版照片是美國休斯頓火箭隊的超級得分王,來自中國上海的26歲中鋒,姚明。
蔡方元等一羣男生圍在旁邊,和餘樵一塊兒打起了賭。林櫻桃回頭聽了好一會兒,才弄明白,原來是今年八月,山東魯能得了中超冠軍,再過幾天就是足協盃決賽了,男生們在賭山東魯能能不能再拿一次雙冠王。
餘樵說他今年還賭魯能贏不了:「多大點兒事兒。」
蔡方元和旁邊人聊起以前的舊事,說起他們以前上小學的時候,是99年,堪稱餘樵人生中最倒楣的一年:「一共就打兩次賭,全是他輸了。」
林櫻桃好像在聽他們說話的,眼神卻不自覺穿過人羣,往後排偷瞄。
蔣嶠西坐在最後一排,低頭正發著短信,他突然擡起眼,看向了林櫻桃。
隔著那麼遠,他看了看她,一笑。
林櫻桃也不自覺抿起嘴,又沒有什麼,她不想因爲被人看了一眼就表現得太高興。
夜裡十點多鐘,蔣嶠西給林櫻桃發短信,他說他在家裡,沒辦法打電話:「你在幹什麼?」
林櫻桃回道:「我在整理以前在羣山工地的相片。」
蔣嶠西說:「我留了幾張,你想看嗎。」
林櫻桃合上了爸爸的影集,她趴到牀上去,蹬掉了腳上的拖鞋,她低頭看手機螢幕。
很快,蔣嶠西發彩信照片過來了,一連串發了十二張。
那大多是一些風景照,是羣山工地許多年前,未拆遷時的模樣,是蔣嶠西搬走前的模樣。林櫻桃在其中一張照片裡看到了一個小女孩,她看起來只有十歲,穿著花裙子,衝鏡頭無憂無慮地大笑,笑得眼睛只剩一條縫了。
她站在自己的小夥伴們中間,梳兩條馬尾辮,頭髮上戴一隻紅色髮卡,脖子上系一根紅繩,那是一顆小小的櫻桃琥珀,是完美無缺的童年。
林櫻桃打字變慢了。
「我那時候和蔡方元、杜尚一樣高。」
蔣嶠西說:「你現在長高了。」
林櫻桃說:「你們男生長得更高,我以前以爲餘樵那麼高,長大了就不會再長個兒了,一定會比我矮。」
林櫻桃以爲蔣嶠西很快就會回覆她的,像她期待著他的短信一樣。
可她等了一分鐘,三分鐘……十幾分鍾過去了,她沒有等到迴音。
臉上好不容易提起來的笑容,漸漸又消失了。
新消息來自蔣嶠西:
[剛纔有人進來了。你已經睡了吧,櫻桃。]
「是你父母嗎?」
「你還沒睡?」
「蔣嶠西,我突然想起,你以前說你想去美國。」
「嗯。」
「你現在還是想去嗎?」
「這不是想不想的事。」
「你小時候就喜歡這樣說。」
「怎麼說。」
「我以前問你,香港好玩嗎。你說,這不是好不好玩的事。」
蔣嶠西回道:「我都記不清了。」
林櫻桃說:「我記得清。」
蔣嶠西說:「那我很幸運。」
林櫻桃一早坐在前往學校的巴士上,蔡方元坐在她旁邊,一邊打哈欠一邊湊合玩手機裡簡陋的貪吃蛇。
餘樵上車來,看見他:「今天不是你值日嗎,你不早去。」
蔡方元說:「那誰,蔣嶠西替我幹了。」
林櫻桃坐在旁邊,突然轉頭看他。
「幹嘛啊,不行啊。」蔡方元也斜她一眼。
林櫻桃說:「你自己的值日你自己怎麼不去。」
「我跟他說了我早上起不來,這次他幫我,下次我替他啊。」蔡方元理直氣壯道。
林櫻桃歪過頭去喝牛奶。
「你不高興啊?」蔡方元說。
林櫻桃鬆開吸管:「以前成天說什麼,蔣嶠西去了省城就變啦,就變得不認識我啦。不認識你還替你做值日呢。」
蔡方元聽她這個語氣,撲哧一聲笑了。
「這人吧,」蔡方元放下手裡的手機,想了想,說,「我覺得他可能不是每次來了省城就變樣了。」
「他是……」蔡方元說著,對上了林櫻桃瞧他的那倆大眼睛,他頓了一下,然後說,「哎我不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