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記憶中的夜(下)

離開後山, 屠安就匆匆趕回了武林盟,將秦律的下落告訴正在焦頭爛額的陳管家,陳管家感激涕零的去了。處理完這些事, 屠安才放下心再去面對其他, 只是他剛一踏入正龍庭, 就捕捉到一股熟悉而危險的氣味。

“這是……蠱?”屠安震在原地, 拼命嗅了嗅, 沒錯,這偌大的武林盟內竟然有苗疆毒蠱的氣味!屠安一下子嚇的清醒了,好端端的怎麼會出現蠱毒, 難不成天水教要趁武林盟大喪之時來偷襲麼?

尋着毒蠱的氣息,屠安很快來到了正龍庭, 他驚訝的發現, 氣味最濃重的地方竟然是正龍庭的左偏樓——如果他記得不差, 這裡如今應該是夏淵的居所。

“屠叔叔!”戚歡歡急匆匆跑過來,紅腫的眼睛不知被擦了多少次才幹。

“夏淵在裡面?”

“嗯, 夏大哥一直把自己反鎖在裡面,不吃也不喝,任誰喊都不聽,屠叔叔你快想想辦法吧。”戚歡歡又急又傷心,手裡拎了一大包吃食, 看來都被無情的拒之門外。

走到門口, 屠安的臉色簡直凝若冰霜, 錯不了了, 蠱毒的氣味就是從這裡散出的。左偏樓的大門從裡反鎖着, 重重疊疊不知道鎖了多少層,也難怪戚歡歡束手無策。

“夏淵!你在裡面嗎!夏淵!”屠安把門撞的砰砰直響, 附耳聽去,裡面卻好像死地一樣安靜的連呼吸都沒有。

“等不得了,”屠安扭頭對戚歡歡道:“立刻叫人把這門給砸開。”

“可是這……”

“真出什麼事有我擔着,快去!”

戚歡歡知曉事情的嚴重,很快找來了影衛,三兩下弄開了門。樓裡昏黑無比,雖未到夜晚可是卻迷濛的根本無法視物,屠安顧不得衆人,率先跑去最裡的房間,一腳踹開了門。

房間裡燃着一盞耀眼的油燈,如一隻清亮的眼,靜靜注視着這個房間裡的一切。夏淵佝僂着身子坐在牀邊,一半身子浸潤在黑暗裡,肩膀壓的很低,散亂的長髮垂下來,遮掩了應有的面目與眼神。

“夏淵?”

屠安往前走了一步,一股溼冷腐朽的氣味頓時撲面而來,只見夏淵的雙臂之中,赫然僵硬的環抱着一個人,而那冰冷潮溼的蠱毒氣息,也正是從這裡發出的。

“夏淵,你——”

雖然很勉強,但屠安還是認出了,被夏淵圈在懷裡的不是旁人,正是已經死去的秦又白。想想一進門時就聽聞的消息,夏淵怕是抱着秦又白的屍體在這裡足足坐了兩日!屠安顧不得那麼多,趕緊伸手去探,秦又白的手臂瘦的幾近乾癟,這確實是死於蠱毒的徵兆,只是屍身上冰冷異常,猶如散發着寒氣的臘月冰河,且外表並不見屍斑與腐爛。

屠安有些不忍的垂下手,是千年玄冰,只怕在秦又白嚥氣之初,夏淵就在他身上放置了千年玄冰,這才使得屍身長時間留存下來,至今不腐。

可如今屠安卻無心傷悲,夏淵雖然沒有覺察,可他卻感知的一清二楚。如今秦又白雖死,但他身上的毒蠱卻仍舊好好的存活着,而且沒有被任務東西限制,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爆發出來。到時候莫說夏淵,就是武林盟駐地數百條人命怕都要被一起拉去陪葬!

想到這裡,屠安就再也站不住了,“夏淵,死者已矣,你就算這樣抱着一輩子也沒法叫死者往生,把又白放開吧,讓他安安心心的走好不好。”

無人迴應。

“屠叔叔也不瞞你,又白的屍身上集聚的蠱毒一直不得消散,日後極有可能化成屍毒與瘟疫爆發出來,到時候便一發不可收。你先放開他,把這裡交給屠叔叔吧。”

仍舊無人回答,屠安猜想夏淵大約是沒有聽到,伸手就想去夠秦又白。哪知耳邊驀地閃過一道銳利的殺氣,一隻鐵手狠狠咬住了自己的手腕。

夏淵緩緩從黑暗裡擡起頭,掛滿血絲的眼睛厲如陰梟,鬼魅似的瞪着屠安。屠安滯了一下,方知此時的夏淵恐怕是比蠱毒更可怕的存在,只好強壓下語氣,小心翼翼的收回手。待他的動作一抽離,夏淵便又把頭埋回秦又白身上,緊緊的不露一絲縫隙。

屠安頭痛的捏捏鼻樑,他該第一時間想到的,在當年夏淵誤喝下秦又白那碗加了致幻迷藥的茶水時他就該想到的,這兩個人的糾葛與羈絆絕非一句簡單的同門情誼可以斷言。

那一日不知怎麼的了,原本秦又白準備嘗試的致幻迷藥反落入夏淵口中,屠安聞聲趕去的時候,夏淵正被幾個師兄死死摁住,瘋了似的拼命嘶叫。但凡中了那藥的人,皆會看到念想裡最爲恐懼的場景,輕者當場暈去,重者心神受創,魔由心生,這藥雖是無毒,其實卻比任何刑罰都要狠毒。

屠安喂夏淵服下解藥後驅退了衆人,又在屋裡點起安息香,等藥效慢慢淡去,不同人的看到的幻想不同,屠安有種說不出的失望,因爲在他的潛意識中,夏淵應當是不懼這種迷藥的心智堅定的人才對。

爲防止夏淵誤傷到自己,屠安考慮要不要把他的手足用軟布捆住,服下解藥後的夏淵平定了許多,但依舊渾身上下抖得厲害。屠安正要低頭去查看,夏淵卻突然蹦起來摁住了他,兩眼瞪的老大。

“又白死了!我看到又白死了!我看到又白被人害死了!”

屠安一愣,很快明白這是夏淵所中的幻覺,忙寬慰道:“沒有沒有,又白現在活的好好的呢,你看到的只是幻覺罷了,不信我現在就把又白給你喊來?”

夏淵哀嚎一聲捂住頭,嗚咽着揪住頭髮,“又白不在了,又白離開了……又白再也不想見到我……”

屠安擦了把汗,不停的安慰受驚的人,幫着他回想一些正面積極的回憶,只是無一例外這些記憶都與秦又白有關。屠安是真的驚訝了,要知道迷幻中所看到的是一個人最懼怕的弱點,比如美貌的女子會懼怕容顏老去,不可一世的高手會擔心武功被別人超越,年幼的孩童則最怕失去父母……可是沒想到這夏淵最最懼怕的卻是秦又白——他在害怕失去秦又白。

這師兄弟情也未免太感人了些……屠安不明所以的搖搖頭,也許因爲兩人年齡相仿,所以生出一些惺惺相惜的兄弟情懷也未可知?屠安不斷編織着可以用來解釋的謊言,但作爲醫者,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味迷藥所暴露出的是一個人內心最深處最隱秘的心性。

也許夏淵對秦又白所懷抱的情愫,遠沒有他猜想的那般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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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安來到正龍庭下早已佈置好的靈堂,兩個守夜的小侍女見到了他,微微作揖。這裡安靜的如一潭死水,沒有人祭拜,沒有人呢喃,就連正堂裡漆黑的棺木也空蕩蕩,等不到要迎接的那一位死魂。

好寂寞的夜晚。

過了半個時辰,戚歡歡神色慌張的跑過來,“屠叔叔,我按照你說的在左偏樓點起藥香,夏大哥果然受不住昏倒了,可是他內力深厚,我怕最多隻能支持半柱香的時間他就會醒來。”

“足夠了。”屠安目光一暗,再次獨身回到夏淵的居所,這一次終於能夠將秦又白的屍身從夏淵手下帶走。夏淵昏迷中緊皺着眉頭,兩手卻仍死死箍着秦又白的手腕,好像要死生也不分離。屠安咬咬牙,無論是怎樣的隱秘與情感他都不想再追究,死者已矣,他只想救下那些活着的人,還能悲傷哭泣的人。

趁着月色,屠安將秦又白的屍身帶到了青陽河畔,聽聞中原人自古敬拜鬼神,認爲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從不敢做焚屍毀身的逾越之舉,可是他接下來要做的事,怕是要把整個武林盟乃至江湖都得罪個遍。

屠安撫了撫秦又白死氣沉沉的額頭,澆上最後一瓶藥油。

“抱歉,只有屠叔叔一個人來送你,還讓你以如此不堪的方式離開,抱歉……”

藥油滲透入屍身,與屍體裡的殘蠱彼此吞噬,在靜夜中上演着最後一場慘烈的廝殺。這個過程約摸得持續一會兒,待殘蠱被消滅殆盡,再用烈火將屍身徹底焚燒,這蠱纔算真真正正的被消除。爲了不引來無畏的糾紛,屠安沒有燃燈,只在附近佈置上可以另野獸麻痹的強力麻藥,靜靜等待着這一切結束。

突然,一股從未見過的狂然大力批林踏野向這邊衝來!

屠安驚的一下子跳起,揮臂在空氣裡灑出一大把麻藥,可是那股強悍的大力不消更進,反而從麻藥判斷出屠安所在的方向,下一刻破林而出。

那一瞬,屠安想他應是見到了地獄的厲鬼。

只見夏淵雙目逼光,隱隱透出不屬於常人的瘋態,雙掌凝出無上內力,驚濤狂瀾一般向屠安推去。屠安的藥不會失效,夏淵的時間也不會多餘,唯一的解釋便只有夏淵以強力衝破藥物的限制,不惜傷及自身也要將秦又白奪回!

屠安不敢大意,身形飛快後退,可又無法退的太遠,因爲他的身後不遠就是秦又白。屠安大喝一聲,提出十成功力與夏淵硬碰硬,一擊之下胸腔濺血,剎那間斷去數根肋骨。普通的毒物與藥物都被夏淵的內力逼迫在外無法作用,屠安苦笑連連,擦去嘴角的血漬,搞不好今天自己還要把命交代在這裡。

夏淵的眼睛恍惚了一下,瘋勁兒忽然如潮水般退去,眸中瀰漫上頹然而癡妄的濃情。屠安順着夏淵的目光望去,看到了自己身後的秦又白。原來夏淵看到了屠安身後的秦又白,在最後一刻收手退力,倘若剛纔那一擊夏淵真的用足功力,自己就絕非僅僅斷幾根肋骨那麼簡單了。

屠安深深吸一口氣,背手灑出數粒火螢蟲,當夏淵又一次蓄力而發,屠安竟然迎力而上,不偏不倚的撲到夏淵身上。夏淵此時恢復了大半清明,自然不會再對屠安下殺手,屠安便耍賴似的掛在夏淵身上近身肉搏,以嘴咬針,將麻針狠狠刺入夏淵的要穴。

夏淵只感到劇痛入骨,腦顱彷彿被一股妖異之力從中殘忍的撕開,再也受不住跪倒在地,屠安咬住血脣,瞬間又封去他幾個大穴,自己也傷損的動彈不得。身體受制刺激了夏淵剛想平復的瘋狂,秦又白就躺在距離他們幾米之外的地方,卻是觸手難及,咫尺天涯。

“滾開!”

目眥欲裂的夏淵又一次將屠安打趴,就聽“碰”的一聲巨響,兩人的不遠處爆出明亮的烈火,夏淵從喉頭擠出淒厲的嘶叫,不顧一切的往那邊爬去。

熊熊火焰終於點燃了一旁的屍身,明亮的火舌一遍遍舔舐着秦又白的輪廓,熟悉的面容在祝融火神中片片融化,屍身早已被蠱毒侵蝕透體,無人催化,火苗飛快滾過秦又白的全身。

“不、不……又白!又白!”

大穴被封的夏淵拖着死不放手的屠安,一深一淺的挪過去,眼睜睜的目睹最重要的人在咫尺外容顏易變,皮肉化骨,最後燃成一團面目全非的焦黑。

屠安緊緊閉住雙眼,用盡全力拉住瀕臨崩潰的夏淵,噼啪的焦響是這個夜晚最殘忍的哀樂,屠安不敢去看夏淵臉上的表情,只有一遍又一遍不能自已的顫抖傳遞在兩人身上,如同蟲蟻密密麻麻啃食全身。

夏淵極緩極緩的折下身,五指蜷曲着插入土地,額頭狠狠撞上冰冷的土地。

那一晚,武林盟的人都被一道響徹原野的哀嘯所驚醒,斷腸悽絕,如泣如悲。

戚歡歡從睏倦的睡夢中陡然驚醒,夜正深,只有寧凜一個人靠在她的窗頭外默默守夜。

“寧師兄你聽到了嗎,剛纔那是什麼聲音?”

寧凜看了看遠方,嘆息:“是狼吧,喪失了配偶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