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入寒月, 可是你瞧剛纔那對母子,母親穿的是厚襖棉衣,孩子卻只穿一層初秋的單衣, 而且在得到銀錢後, 她也未曾看顧那孩子一眼。父母之愛子舐犢情深, 哪有爲區區苦肉計做到這一步的。”
“屬下明白了, 屬下這就去查。”
“不必查了, 將那婦女打發了吧,孩子留下。”
“是。”
夏淵走到庭院的梅樹下,紅梅新開, 煞是好看。影衛跟上來,將近來的情況一一彙報。“正如盟主所料, 我們做出武林盟駐地接二連三被盜的假象後, 天水教餘孽果然主動尋上了寧凜, 這個月共來了三次,接頭人叫做姜敏, 曾是天水教的一位長老,座下有天水教衆十來人。”
“他們懷疑了沒有。”
“還沒,他們只道是武林盟的其他仇家搶先於自己下手,尚沒有懷疑是我們設下的誘餌,但屬下以爲……此計不可長久。”
“不需要長久, 只要證明寧凜與上次盜墓賊不是一夥便足夠了。”證明與秦又白無關, 便足夠了。
“說到盜墓賊……”小卓壓低了聲音, “就在前幾天, 盜墓賊的一人曾找過秦公子。”
夏淵的神色終於動了動, “說清楚。”
“那人好像與秦公子達成了某種交易,屬下距離的太遠, 未能聽得清楚。來的這人蠱術相當高明,手法與天水教同出一源,而且論能力恐怕還在屠安之上。”小卓頓了頓,道:“爲以防萬一,是否需要屬下將秦公子控制起來,並非屬下疑心秦公子,只是擔心秦公子被人所利用還不自知。”
夏淵往前踱了兩步,沒有出聲,沉默即是答案,小卓知趣的結束了這個話題。
寒風颳過,吹散幾捧梅香,夏淵撫過一簇簇盛開的柔軟梅瓣,選中其中最大的一朵,摘了下來。
“他現在在哪。”
“在落星湖外的梅林,秦公子如今除了陪伴老盟主,每天都會抽出一兩個時辰去梅林舞刀,練功打坐。”
“你下去吧,姜敏的那邊的佈局調查清楚後,寫成兩份密信,一封給我,一封存着,尋個合適的時機交給一個人。”
小卓走後,夏淵又換了杯熱茶來到落星湖,一片雲蒸霞蔚的梅紅中,秦又白輕捷柔韌的身姿在林子中格外顯眼,新紅映白雪,在這個寒冬裡煥發出生機盎然的色彩。
夏淵的目光柔的彷彿要溢出波光,倚靠在山石之後,安靜的仰凝視着萬梅從中的那一個人。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就是這樣小心翼翼的躲在暗處,貪婪又羨慕的望着那個少年傾豔而瀟灑的身影,如青天朗月一般高貴,如出雪生梅一樣的好看,一瞬一影,皆是癡妄。
又白,他的小師弟,是他夏淵一輩子可望而不可及的羨豔。
秦又白與他,彷彿是天與地的溝塹,一個生而便貴不可言,一個卻成長於卑賤低陋,當秦又白在武林盟被衆星捧月,他還在不知名的村溝中被瘋婦辱罵毒打,當秦又白早早就被名師指點習得上乘的武功,他還無依無靠爲扎一個馬步而艱苦萬分。
大概從一開始就錯開了吧,他與他之間,早早就被剖開了無法逾越的鴻溝,永生無法彌補。可是當他費盡周折終於進入武林盟,只第一眼,他就愛上了這個此生此世絕對不應該去愛的人。
那時候的秦又白身段還未完全長開,全身上下裹在素白的襖子中,微微揚起秀氣的下巴,歪頭看着他。倒是秦律歡喜無比的跑過來,激動的拉着自己的手,不住的噓寒問暖。
“又白,還不快過來見過淵兒,說起來你還該叫他一聲大師兄呢。”
秦又白大約委屈於父親忽然而然的落差,薄薄的小嘴動了動,不情不願的擠出三個字:“大師兄……”
爲了這三個字,夏淵想,他願意窮盡一生。
忽然,手背落上一絲冰涼,夏淵擡起頭,只見碩大的雪花晶瑩剔透,洋洋灑灑從天而降,在灰色的天幕下上演一場盛大淋漓的美景,這個冬天遲來的第一場雪。
梅林中,秦又白也受到落雪的影響,卻是心神大動,轉身折起更暢意的刀光,划起雪瓣紛飛,一粒粒累疊於香梅,映出紅白璀璨。
夏淵正在癡望,梅林中卻走來了另一人,那人坐在木製的輪椅上,兩腿空空,旁若無人的靠近秦又白。秦又白自然也看到了,停下刀,眨眨眼卻更加驚訝。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這人也是武林盟的舊交,是叫做金嶺師兄。
論年齡,金嶺師兄恐怕比夏淵還要年長,在盟中威望也頗高,而且是夏淵繼承盟主的忠實擁護者。只是他的腿……秦又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到底是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才能叫一個武林盟高手傷殘至此,從股根往下全數被截去了。
金嶺卻不在意,微微一笑:“很嚇人吧?”
“不、沒什麼……”秦又白趕緊收回視線,他竟忘了一直盯着人家傷處是多麼不禮貌的行爲,況且還是自己的師兄前輩。
“我叫金嶺,初次見面。”金嶺伸出手,“我可以看一看你的刀嗎?”
自從進入武林盟,夏淵就力排衆議將滄海明月刀交給秦又白使用,秦又白十分愛惜,所以舞刀常常帶着。見金嶺還伸着手,秦又白不假思索的把刀遞到他的面前。
誰知就在這時情節突變,金嶺目光一寒,拇指運力狠狠摁下秦又白手腕上的經脈,秦又白只覺得一股火辣的刺痛從脈搏直衝丹田,緊接着一股大力推出,震得他不受控制的向後倒去。
雙刀脫手,忽然,另一股綿厚溫醇之力卻從背後將他穩穩接住,源源不斷灌輸到秦又白體內,痛感大幅度消失。秦又白顫抖的眨眨眼,睫毛上都是冷汗,不過疼了剛纔電光石火一瞬便已如此,如果把此法用作刑罰,該是怎樣一種催人心智的凌遲之苦。
秦又白喘了喘,才發現自己正被夏淵抱的死緊,夏淵滿目擔憂的望着他,替他擦去眉上的汗珠。“你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秦又白搖搖頭,夏淵眼中的深情太過濃重,叫他有一瞬的不知所措。
金嶺瞭然的把這一幕收入眼底,不知該喜還是該悲。
夏淵確認了秦又白無事後,有些慍怒的擡起頭,“金師兄想試我的身手,非得用這種方式麼,又……秦公子功底薄弱幾無內息,你下手也太重了些。”
“以前只要秦又白舞刀,你一定會在旁偷看,如今……我瞧你似乎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替身。”
“沒有人是替身,”夏淵難得的武斷道,“又白也好,秦蔡也罷,這裡沒有替身。”
秦又白茫然的睜大眼睛,這兩個人他都認識,可他兩人說出的話卻叫他感到無比的陌生。夏淵的眉頭皺了皺,金嶺卻轉過輪椅,道:“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夏淵猶豫了下,沒有立即跟上,秦又白站起身,對夏淵道:“你去吧,我一個人在這裡沒事。”夏淵的眼底仍舊卸不掉擔憂,秦又白輕道:“我不是那麼小心眼的人,等你回來後給我說一個合理的解釋就行。”
夏淵這才一步三回頭的離去,金嶺沒有走遠,便在湖對岸等着他。等到夏淵趕來,臉上的情緒已經平復許多,又是那個溫文淡漠的夏盟主。
“金師兄何時出關的,怎麼也不派人稟報一聲,剛纔夏淵心急不周多有得罪,還望金師兄不要怪罪。”
“情急之下表露的纔是真心啊……”金嶺微微嘆氣,“自從秦又白死後,我有多久都沒見到你露出那種表情了,還以爲你一輩子都會是這樣。”
夏淵不言,金嶺拍了拍輪椅,道:“我此次臨時出關只爲兩件事,一來是聽到盟中傳聞,想來瞅瞅能叫師父和你都另眼相待的秦蔡到底是何方神聖,不得不說,他確實跟秦又白很像,怪不得你一見了他就方寸大亂。”
“但我也希望你明白,你如今是武林盟主,在這個節骨眼上,你的這一份動情會給自己引來多少無妄之災。”
夏淵的目光尋了尋,落到湖對岸的秦又白身上,漸漸有了神采:“這盟主之位原本就不該是我的,當年師父在明知道身世的情況下,卻還是偷偷把龍紋金玉印給了又白,說明他私心裡所向的並不是我。”
金嶺重重道:“但我卻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武林盟盟主之位——是你夏淵畢生夢寐以求的。”
湖面刮來刺骨的寒風,金嶺一句話下去後,久久都沒有迴音。
“夏淵,我跟你認識多少年了。”
“二十年。”
“二十年,足夠一個人過小半輩子了,你用人生二十年苦苦追逐的東西只因爲遇到一個秦又白就放棄了,你說,你怎麼對得起我這雙被毒屍咬斷的腿?”
夏淵緘默不言。
金嶺微微靠上椅背,恨鐵不成鋼道:“我並不想如此逼你,夏淵,你對我全家有救命之恩,莫說一雙腿,就是豁出性命我也要成全你。你再好好考慮考慮吧,一旦你放棄盟主之位,就意味着萬劫不復了。”
說完該說的話,金嶺走了。“還有,寧凜曾來找過我,我想他的意思大約是借我的口向你問好吧。”
秦又白一直遠遠看着對面的兩人,好不容易見到金嶺走了,趕緊跑過來。看到匆匆而來的秦又白,夏淵的嘴角彎了彎,淺淺的笑紋終於重新回到臉上。
“不用考慮,這一次我從開始就已經做下了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