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盟主是不是還有什麼事沒告訴我?”
“沒什麼, 你一路多小心,我再跟屠叔叔說兩句。”
屠安遠遠就看到了避毒珠那一幕,夏淵一過來, 他就忍不住道:“我雖不知道你爲何如此看重那位秦公子, 但此舉萬萬不妥。你身上蠱毒未清, 上回就已經爆發過一次, 之後全靠這避毒珠壓着才能暫保平安。如今就算有天大的理由, 你也不能把這保命的珠子給秦蔡啊。”
夏淵道:“屠叔叔的好意我心領了,我也確實……看重他更逾自己的性命。蠱毒的事我自己有分寸,只要不妄動內力就不會爆發, 苗疆條件不比中原,反倒是屠叔叔要好好保重纔是。”
“唉, 你……”屠安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這麼倔的脾氣, 還真跟秦律那傢伙一模一樣。平時對外我雖稱你盟主,對內可是把你當實打實的親人看待, 萬一你有個什麼三長兩短,莫說給秦律交代不了,我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屠叔叔對武林盟的大恩大德,夏淵沒齒難忘,正因爲此, 夏淵纔不能留你。”
“罷了, 罷了, 就此別過吧, 唉……秦律與歡歡一個都沒有走, 到頭來又是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回去。”屠安擺擺手,“走吧走吧, 叫我也傷感一回,這新年纔剛過,我還有整整一年的時間來指望呢。”
車伕揚起馬鞭,打出漂亮的鞭花落在馬臀上,一行人終於啓程。
秦又白探出頭,大道平坦的起點上,夏淵袖手而立目送着他們,沒有樹木的遮陰,沒有朝陽的洗禮,亦沒有任何一個僕從的追隨。只那一個人,好像要站盡了地老天荒。
秦又白忽然意識到,自己永遠是昂首闊步走在前面的那一個人,從來沒有、也從未想過要回頭看一眼,彷彿在他固有的潛意識裡,認定了背後那個人一定會風光滿面、無所不能企及。
原不過是一個孤單的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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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過年的緣故,城裡的人少了許多,戚歡歡托腮坐在武林盟的門口,一直等到晌午也未見幾個路人從面前走過。天很陰,彷彿要下雪的樣子,戚歡歡目光一亮,可算等到出門送行的夏淵一個人回來了。
“夏大哥!你可叫我好等!”戚歡歡歡快的湊上去,把自己懷中的湯婆子塞到夏淵冰涼的手裡。“屠叔叔他們都已經出發了吧?”
“嗯,都走了。”夏淵摸了摸戚歡歡的頭,戚歡歡害羞的漲紅了臉,終於等到秦又白離開,她才能從夏淵那裡獲得難得的親暱。她與夏淵原本就是同門師兄妹,論親厚,她是秦律的義女,理應同秦又白更要好纔對。可偏偏少女芳心旁落,愛慕上了那個草莽出身的平民英雄。
比起驕矜直率的秦又白,戚歡歡從夏淵那裡得到了兄父般的寵溺與包容,芳心暗許,其實並不難理解。只可惜,可惜……
戚歡歡想起她無意中在秦又白房中窺見的畫面,還有萬景樓老闆欲言又止的談吐,只可惜夏淵心不在女子,所以大約這輩子自己都無法名正言順的登堂入室,但至少,在一切蓋棺定論之前,她還可以從夏淵身上偷取兩寸寵溺無知的光陰。
“對了歡歡,寧師弟知道你未離開的事麼?”
“夏大哥別說這個了,一說我就來氣,”戚歡歡撇開眼,“寧師兄居然對我大發脾氣,不過是騙了他沒去苗疆而已,原本我就沒打算在找到哥哥前回去,可是他呢,感覺都恨不得要動手打人了。而且……”
戚歡歡心裡沉了沉,她始終沒有忘記發生在晏心堂的那場險而又險的毒殺,和雪兒阻止自己的奇怪舉動。那碗毒茶原本是秦蔡要喝的,晏心堂又是夏淵的閉關地,寧凜卻與之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雖然自己之後嘗試着去旁敲側擊過,但是看寧凜的意思,卻仍舊對夏淵及夏淵的盟主之位耿耿於懷。
“而且什麼?”
“不、沒什麼,我爲夏大哥燉了一鍋銀耳雪梨羹,現在應該剛剛好,夏大哥我們快進去吧!”
夏淵回頭有意無意的瞟了一眼武林盟正門的屏風石壁,眼神暗了暗。
“好。”
馬車向西,因爲不趕時間,所以他們走的並不快,臨到茶館就補些水食,天色一晚便停車歇息。一路上,馬車裡都是難捱的沉默,秦又白原本就不是一個話多的人,成爲“秦蔡”後與屠安也並無多少交集。最重要的是他的心很亂,遠離了武林盟的紛紛擾擾,遠離了夏淵,並沒有讓他得到預想中的平靜,反而一陣陣不安在心頭躥跳。
秦又白說不上這種感覺究竟緣何而來,是夏淵每次欲言又止的眼神?是他最後孤獨送別的背影?還是這些日子以來他尚未捋順的人事情雜,可能性太多太多,可無論是哪一條,總歸都繞不出夏淵這個人。
夏淵這個人,真是他前生今世的魔障。
馬車一個顛簸,撞到了秦又白的額頭,秦又白吃痛的回過神,才發現沉默的車廂裡,屠安正在一眨不眨的盯着他手上的手釧。
“屠先生對這個很感興趣嗎?”秦又白將手遞了過去。
屠安想勉強笑笑,可是嘴角扯到一半又喪氣的垂下來,形成一個憂鬱的弧度。“我知道這上面有珍貴無比的避毒珠,唉……我還是在想,如果夏淵能拿着這珠子該多好。”
“夏盟主告訴我苗地多瘴氣,叫我帶着防身。”
屠安搖搖頭,“你跟着我,根本沒有機會碰到那勞什子瘴氣,可夏淵就不同了。唉……如果他能堅持帶着這顆避毒珠,或許還能將他身上的蠱毒壓一壓。我們這一走,一旦他遭遇什麼強敵可就危險了。”
秦又白心頭一緊,脫口道:“蠱毒?夏盟主身上有……如果是指上次在晏心堂的毒殺,夏盟主壓根沒有喝到那碗毒茶啊。”
“不是晏心堂,是很早很早以前了……”屠安接觸到秦又白緊張的視線,嘆口氣,道:“罷了,這事兒他原本不叫我說的。這隻手釧原先的主人,你可知道是誰?”
這話可算問對了人,“知道,是秦又白。”
“嗯,夏淵身上所得的蠱毒,就是跟秦又白跟天水教有關。一年前,秦律曾中了天水教的埋伏被俘,失蹤過好一陣子,後來是夏淵帶着人把老盟主救了回來。”
秦又白喉頭一陣翻騰,一直不願面對的噩夢再一次被提起,瞬間叫他汗溼了後背。屠安沒有察覺到他的異常,秦又白只有緊緊握死拳頭,才能勉強忍住繼續坐在這裡。
“老盟主回來了,可又白卻失蹤了,聽聞又白曾試圖深入天水教營救老盟主,可之後就一直下落不明。夏淵急的到處尋找,後來不知道遇到了什麼人,總算打探出又白的下落,可同時也帶回了一身天水教的蠱毒。”
秦又白突然冷道:“屠先生這故事是聽誰說的。”
屠安一揚眉,“怎麼?”
秦又白微微閉上眼,“無論是誰說的,那都是假的。”
沒錯,是假的,地牢裡的相會與約定,毒牙穿骨時的見死不救,還有夏淵帶着父親頭也不回的離開……在天水教內偶然相會時,兩人親口說過的話、約定的事都歷歷在目,一扭頭,卻只得一個“下落不明”?
何其虛僞,又何其殘忍。
屠安皺起眉,“我說的細節或許有出入,但事實上絕不會假。秦公子如果認爲我說的不妥,不妨發表一下自己的高見,反正我們這路途苦悶,權當解聊好了。”
秦又白這回沒有再推拒,毫不客氣道:“我聽聞夏淵救回老盟主後,就順理成章的繼任了盟主,對麼。”
“沒錯。”
“秦又白不早不晚偏偏在這個時間點失蹤,屠先生不覺得過於巧合了嗎?”
“你的意思是……”屠安臉色一變,道:“你想說夏淵故意隱瞞了又白的下落,好叫自己通坦無阻的繼任盟主嗎?”
秦又白不答,可瞧那表情,分明是默認。
“太荒唐了,你這糊塗傳言是從哪裡聽來的?”屠安不禁微微氣怒,“夏淵可從來不是這種人,秦律被擒,武林盟羣龍無主,是夏淵在危急之際挺身而出力挽狂瀾。又白那孩子的事……只是一個意外,夏淵曾數次潛入天水教尋找又白無果,後來連正面交涉也失敗了,不得已纔去繼任盟主。”
“不得已——?”秦又白似笑還笑的咬住嘴脣,兩眼通紅。
屠安摁了摁額角,“你難道不知道麼,要號令武林正道對天水教發起公開宣戰——只有盟主親口之令纔可以。秦律那時尚在重傷昏迷,盟衆衆望所歸,夏淵就在這個時候繼任了武林盟的新盟主。旁的不說,可你至少應該聽說過吧:夏淵上位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剿滅天水教。”
秦又白心臟瘋了似的跳動,像是聽到此生最爲離奇的故事,荒謬可笑。
“私情當然不能凌駕於大義之上,但實際上大義卻往往因爲私情而動。無論夏淵對外說的多麼冠冕堂皇,都掩蓋不了他想要以權謀私想要救人的事實,秦律因此對他很是失望。不過最好又白未能救回來,再說這些都沒有意義了。你可曾想過,人或許可以一時虛僞,但費盡心機不顧一切做到這一步,也只能被稱之爲傻子了吧。”
車廂裡陷入一陣難捱的沉默,過了許久,秦又白才低低吐出二字:“假的。”
屠安所言只是他道聽途說,自己所見卻是親身體會,那一刻被拋棄的絕望感如此強烈,如利劍穿石斷壁,無論歲月如何費心的洗刷,都會留下一痕醜陋的傷疤永生不去。
“都是假的。”
屠安不再與他爭論,只是瞧見秦又白臉上名爲傷心的情緒,不由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