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鳳家宅子這邊,鳳缺稍作休息,給安城那邊寫了封信箋,派人快馬加鞭。送回安城親手交到家主手裡,末了,他也沒跟任何人支會一聲,便又上山去了。
鳳酌晌午過後,也沒見樓逆從自個的廂房裡出來,這人往日在她跟前轉悠,猛然間安靜下來,她反倒是不習慣了。
她從膳房拿了碟點心,尋了個油頭,就往樓逆的廂房去,哪知,她還未來得及叩門,便聽聞裡面偶有叮叮噹噹的聲音傳來。
鳳酌一驚,直接破門而入!
“小師父,這是作甚?”樓逆看着躥進來的鳳酌。敞亮的日光中,那平螺髻上纏繞的小珍珠褶褶生輝,她面目有逆光暗影,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爲師還想問,你在作甚?”她琉璃瞳一掃,就見廂房書案上擺着好些拳頭大小的石頭,樓逆手裡正捏着把刻刀。
鳳酌放下手裡的點心,繞過屏風,就嗅到很淺淡的一點血腥味,她眉頭一皺,眼尖地看到他手指頭上正在冒着血珠,“你在練雕工?怎的傷了手?”
她拉起他的手,從懷裡抽出乾淨的帕子隨意包裹了下,眼神落在那些用來練習的石頭上。當下就不滿了,“爲師又不是沒給你玉石,這些石頭算什麼。憑的白費功夫!”
樓逆微微一笑,他放下刻刀。摩挲了下起先正在雕的那塊石頭,黑曜石般深邃的鳳眼中有華光盤旋。“哪裡是白費功夫,小師父的苦心,弟子明白,只是平常學徒也都是這樣開始的,弟子自當也如此纔是,且眼下還是在龍溪,師父給的玉石,都在安城呢。”
鳳酌盯着那堆石頭,緊抿着脣,仿若有什麼仇怨似的,她忽然甩袖將之全部給攬了,幾步到木窗邊,盡數給扔出去,回頭就對樓逆訓道,“晚點爲師予你解一些龍溪子玉來雕,莫再用石頭,真是丟爲師的臉面。”
其實樓逆說的本也沒錯,鳳家大多的學徒,初初之際,都是從雕石頭起始,也只有鳳酌纔不會可惜玉石,彷彿再好的玉石在她眼裡,也總是拿來用的,而非束之高閣。
是以,連從前的鳳寧清,自鳳酌八歲開始尋玉之後,便再未雕過石頭,更勿論眼下的樓逆,她放進了心裡的人,哪裡肯讓吃委屈了。
鳳酌曉得樓逆心口不一的性子,她盯着他鄭重告誡道,“石頭終歸和玉石不同的,別人如何爲師管不着,可你是爲師的徒弟,自當一用度都該是最好的,也只有從一開始便用玉來練習雕工的,纔可事半功倍,記着了?”
樓逆垂眸看着覆在手上的那絲帕,那方絲帕就和鳳酌的人一樣,乾乾淨淨的藕白色,連暗紋都沒有,一眼視之,簡單的很,他屈起指腹,反覆摩挲,擡頭就對鳳酌柔和笑道,“弟子謹遵師父教誨。”
鳳酌滿意地點點頭,她看那清酌佳人被擺在書案正中,而起先樓逆正在雕的石頭,隱約有那模樣,她遂湊近了看,“你在照着描?”
樓逆點頭又搖頭,“不全是,弟子描的只是雕法而已。”
鳳酌想起在涼亭中樓逆的異常,她拉過他的手,十根手指細細地看了又看,還是覺就和她的手也無多大區別。
樓逆倏覺不自在,他又不好抽回手,只得道,“小師父……咳……男女授受不親,弟子倒不會在意什麼,可若當着外人的面,嗯,總歸不好……”
聞言,鳳酌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用你提醒,爲師自然曉得這道理。”巨嗎住才。
這種理所當然,將樓逆一噎,他張了張嘴,還是反駁不出半句話來,反倒差點被自己的唾沫給嗆到。
“你老實說,白元瑤來找五長老比鬥,可是你使的手段?”鳳酌眯着眼睛問道,大有樓逆若不說實話,她就要下手揍人的架勢。
樓逆點頭,他張開十指看着,眸帶複雜,“說來也奇怪,弟子本想試探一二,可不曾想,涼亭之中,見到五長老和白元瑤當場玉雕,弟子的手不自覺的就跟着動了起來,而且回來之後,弟子一閉眼,盡是無數的拿刻刀的手在翻飛舞動,擾的弟子不甚其煩,後來弟子去尋了石頭來,將五長老和白元瑤今日所示雕法一一描了各遍,纔算安生。”
這樣的事,鳳酌聞所未聞,就是上輩子,她也沒聽樓逆提起過自己有這不凡之處,她也不知到底是福還是禍,不過,想來這樣的天份在玉雕上算是得天獨厚。
“從前可有這般情形?”事關自己的徒弟,鳳酌不得不小心謹慎。
樓逆緩緩握緊十指,籲出口氣才道,“未曾有過。”
鳳酌沉默,她仔細回想前世今生自己所看過的所有古籍,哪怕能有一星半點的相似情形也是好的。
樓逆手撫上那清酌佳人,眼梢眸色瞬間厚重起來,深深淺淺又明滅不定,“小師父,弟子還覺得這塊清酌佳人不該如此雕。”
鳳酌側目,安靜擺在書案上的清酌佳人,原本髒兮兮的雜色經由鳳缺的手,便化爲了最豔麗的景緻,一眼看去,足以讓人忽略它不好的玉質。
“弟子以爲,這整塊玉,質不好,可這塊雞油黃,卻是其中靈氣最足的一處,”說着,樓逆指尖繞着那團雞油黃劃了個圈,“若以這處爲主,其他雜色爲輔,想必如此雕,這塊玉會比眼下更爲靈動一些。”
鳳酌定定看着清酌佳人,分明最爲出彩的是那荷塘,色澤豐富多姿,錦鯉也活潑可愛,她伸手,指尖一觸,當即一絲無比微弱的親切氣息從她手而入,流竄過手臂,而她指隨心動,當指尖停佇到雞油黃那處,果然那絲親切氣息瞬間明顯起來。
她驟然縮手,猛地抓住樓逆的手腕,認真肅穆地道,“這等事,務必不能再對他人言,切不可讓你我之外的人曉得,否則,便是連爲師也保不住你!”
這一剎那間,鳳酌驀地反應過來,她興許不知樓逆對玉雕之法是否真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可對玉石的那種感受,她卻能斷定,多半是由那一小口的玉母所造就。
同一塊的玉母,她吞食了,是顯在尋玉天賦上,而樓逆食之,卻是直接反應在玉石的雕刻,截然兩種不同的天賦,卻同等的稀世罕見。
就她曉得的,能以不同的玉石之態,畫出最爲恰當完美的玉雕之形,這樣的能耐,眼下唯有鳳家大姑娘鳳宓而已,就只是這樣,鳳宓在鳳家的地位,那是無人能及。
樓逆從鳳酌的表情中瞧出不安,他伸手彈了彈她髮髻上的小珍珠,脣帶淺笑,“小師父莫擔心,弟子也就只跟小師父說起,弟子也不是那等蠢貨,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還是懂的。”
想着樓逆的手段,鳳酌稍微放心,她鬆了口氣,瞅着書案上的清酌佳人,伸手抱起道,“我還是將之帶走,留你這不放心。”
她還真擔心,樓逆沉不住氣,跑去跟鳳缺探討個高低出來,畢竟徒弟一直心念唸的要和五長老論個輸贏。
哪知,樓逆長臂一伸,從鳳酌懷裡奪過清酌佳人,復又擺回書案上,雙手環胸下巴一揚就張狂的道,“這等劣玉,師父拿來幹甚,日後弟子自會給小師父最好的。”
他是堅決不會讓這塊鳳缺雕的玉,落到鳳酌手裡,改明回了安城,他第一件事就是給這玉換個名字,然後務必給賣掉!
他的師父麼,自然得用他親手雕的玉才行。
鳳酌冷哼了聲,也不是太在意,出了樓逆廂房她就往山上去,準備去採點小塊的子玉回來,解了給樓逆練雕工用,要不然等鳳家其他人過來,到時想隨意出入坑洞都麻煩。
第二天,樓逆就拿到了兩三塊鵝卵大小的龍溪子玉,那子玉晶瑩乳白,透着光亮,能見飽滿絮色,端的是上品美玉。
樓逆也不是矯情的人,他笑眯眯地收了,暗地裡還對鳳缺使了個挑釁和炫耀的眼色。
鳳缺掠茶沫子的動作一頓,他慢條斯理地抿了口茶水,就對正在摩挲子玉的鳳酌道,“手心伸出來。”
鳳酌下意識垂下手,寬大的袖子落下來,將她蔥白十指掩的嚴嚴實實,她不太有表情的跟鳳缺道,“五長老,可是有吩咐?”
鳳缺星目眉梢冷凝了一分,徑直道,“解一晚上的石頭,手心當是起泡裂開,使力於砂石,豈能還有好的?”
樓逆面色一凜,他一個箭步躥到鳳酌面前,就要去拉她的手,“小師父,給弟子瞧瞧。”
鳳酌知隱藏無用,只得無奈伸出手心來,嘴裡還無所謂的道,“並無大礙,從前也常給鳳寧清解石,習慣了。”
樓逆捧着鳳酌的手,微微發顫,那一雙原本白嫩的手心,此刻紅腫一片,磨起的泡流出黃水,不一會復又生出新的泡,便是連指腹皮肉都是鮮血淋漓的。
鳳酌見樓逆低頭不吭聲,她抽了抽手,沒抽動,撇了撇嘴道,“三五日就沒事了……”
她沒說半點假話,以往,她爲鳳寧清解的玉石多的去了,也沒見她關心詢問過半句,是以,她是再習慣不過。
“三五日不可沾水,長此久往,恐有疤。”鳳缺冷冰冰的聲音傳來,他說的雲淡風輕,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樓逆摩挲着鳳酌手背,他轉頭看向鳳缺,他如何不曉得,五長老鳳缺是會點醫理的,況他故意提醒他,便定有其用意。
果然——
鳳缺望着樓逆,一如既往的冷面冷心,“上次我出手,是你求我,是以,你當知,要我出手,除非……”
“你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