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間如碎金般灑落, 林嘉若伸出白晰的手掌,捧住碎金輕晃,那些金色的星星便在她掌心中閃動舞蹈起來。
“鵝掌楸的葉子真是可愛, 柔嫩碧綠的讓人忍不住想摘下一片來。”她將另一隻手放在一片垂落的樹葉上比劃着說。
“鵝掌楸固然可愛, 與楓楊比起來就太普通了。”柳鳳梧站在一株楓楊樹下笑道, 清風吹起楓楊柔軟的枝葉, 柳鳳梧的笑臉如同楓楊樹冠之上的天空一般晴朗。
“楓楊是另一種感覺, 它與鵝掌楸不是一種類型的,不可比。”林嘉若瞄了他一眼說,“咱們先不討論這樹的事了, 還是說說眼熟的事。”
“咳——咳,”柳鳳梧用樹葉擋着臉轉頭說:“我只說眼熟, 又沒說一定是, 只是試試而已嘛!”
“試試?”林嘉若嘆息着擼起了袖子, 她真的不想對他動粗,只怪這死小孩實再是~~~
“等一下!等——等!”柳鳳梧按住她的手急道:“聽!香樟樹後面有水聲!”
水?林嘉若立刻兩眼放光, 只要能讓她喝上水,就暫且饒他一回好了。
樟樹後確實有水。
一條清澈淺平的小溪蜿蜒着在林間的草地上流過。淙淙流動的溪水上,落英飄散,紅桃白李,透徹的水光中卻浮動着誘人的明豔。
這是春天的溪水, 甘甜中帶着青草香。林嘉若將水含在口中, 仰趟在溪邊的野花叢裡。
“原來, 水也可以這麼好喝。”慢慢將水嚥下, 她感嘆道。
柳鳳梧並沒有在意這春溪的美好, 他豎着耳朵順着風的方向似乎在聆聽什麼。
“你在聽什麼吶?”林嘉若坐起身,望着溪水問道, 順溪而下的不但有花瓣,還有草莖,青色的莖脈上還留着新鮮的咬痕。
“你難道沒聽到風中隱隱傳來的琴聲?”柳鳳梧閉上眼睛,順着風向更加用心地聽去。
伸手將那草莖從水中撈起,林嘉若的眼睛卻望向不遠處又飄近的一根,口中喃喃道:“我怎麼會聽不見,古琴的音韻,即便是在十里之外,我也能感覺的到。。。”
“很美的琴聲,”柳鳳梧沒有聽清她的低語,回首道:“順着琴聲我們就可以找到人,然後問清楚回去的路。”
“鳳梧,”林嘉若將草莖繞在食指上輕輕笑着說:“我們這次迷路也許迷對了。”
“哦?爲什麼?”
“我們此行的最終目的是什麼?”
“參加落英城公主的婚禮啊!”柳鳳梧受不了林嘉若那正正經經的樣子,故作天真的答道。
結果,他又慘遭重掐。
“我們到落英城也有兩天了,不論怎麼打聽,都沒有喬西雲的消息,想來是他不答應婚事而被軟禁了起來。”
“這一點不用你講,明哥在出發前就說過了!”
“呵呵,這次我們可以幫上表哥他們大忙了。”
“哦?”
“喬西雲應該就在這附近,只要我們順溪而上,一定可以找到他。”
“你憑什麼這麼肯定?”
“因爲,”林嘉若將手上的草莖重又拋入溪中說:“喜歡這樣一根接一根亂咬青草的,也就是喬西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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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流之上是峽谷。
一座小小的,卻有無數奇峰怪石的峽谷。
峽谷兩側紅白分明,桃在左,李在右。
粉紅的桃花與雪白的李花,隔溪相望,相望成愛,因愛而思。抵不住思念,隨風飄落,在溪水中終得交融。
琴聲悠悠,如歌如訴。
峽壁的左側有一面石臺,紛飛的粉色花雨中,一個穿着明黃色宮裝的少女倚一株桃樹,悠然地撫着琴。
“原來是她在彈琴!”藏身在石臺對面的李樹林中,柳鳳梧壓低了聲音對林嘉若說。
“怎麼會就她一個人?”林嘉若仔細觀察着石臺,光滑的石壁前唯有一樹一琴一佳人,喬西雲呢?
正在疑惑時,那少女忽然停住琴聲發出一聲嘆息。
“你若不願娶我,當日爲何要飲下那杯酒?”少女纖指繃住一根琴絃,略帶哀怨地望着柳鳳梧與林嘉若藏身的李樹林說。
柳林二人背上一涼,心中皆是大驚。還沒等他二人緩過神來,身側的青石後卻傳出答話聲。
“還要解釋多少遍你才懂,我不知道那酒的意義!”少年慵懶的聲音中滿是無奈。
“可你還幫我結了繩,吻——吻了我的花。。。”宮裝少女的臉已比身畔的桃花更紅。
林嘉若悄悄繞到青石旁,向後一看,巖壁上有一個很隱蔽的洞,洞口被鐵柵欄封住,一個穿着灰袍的少年倚欄而坐,百無聊賴地撥着洞外地上的青草,將細長的草莖放在口中輕咬,待那草汁被咬盡,兩指輕輕一彈,草莖便被彈入不遠處的溪水中。
“我只記得喝了酒,那以後的事情我都不記得了,你跟我說什麼繩啊,花的,我都不知道。所以,就算我真做了什麼,那也是無意識的,並非出自本意。”少年煩惱地撓着頭,草汁在他的脣上染出一層淡淡的青色。
少年正是喬西雲。
帶着林嘉若在天泓山莊的瀑布下看深潭裡瑩瑩七星的喬西雲。
望着他那無奈的表情,林嘉若心裡笑翻了過去,喬三少,你也有今天!笑意過後,心中卻涌起了無盡的感傷,這個在海棠花叢中燦爛微笑的少年,珍簡閣露臺上鬥嘴的玩伴,梅林中大打出手的對頭,再次相見時,竟是此情此景,叫她如何不傷感,如何不唏噓。
悄悄向前探出頭去,林嘉若笑嘻嘻的臉隔着鐵柵欄出現在喬西雲眼前。
“啊——”毫無準備的喬西雲嚇的大叫了一聲。
林嘉若斂起笑容,瞪着眼睛用脣語對他說:“笨蛋!叫什麼叫!”
“你怎麼了?”宮裝少女聽見叫聲立身緊張地問道。
“沒。。。沒什麼,有隻大蟲子爬了過來。。。”
林嘉眼睛瞪的更大了,竟敢說她是大蟲子?就是算是蟲,她也一定是一隻可愛嬌俏的小蟲子好不好?
當林嘉若身邊突然又冒出另一張臉孔時,喬西雲再次大叫。
“又怎麼了?”宮裝少女急問道。
“沒。。。沒什麼,又爬過來一隻蟲子。。。”喬西雲擦汗答道。
“聽說,齊雲城的使者今天就要到了,那使者似乎是你的師兄。”宮裝少女重在琴邊坐下,或重或輕地撥着琴絃。
喬西雲向林嘉若望去,見她點了點頭,便道:“哦?他們來找我嗎?”
“不,他們是來參加我們婚禮。”略頓了頓,宮裝少女又道:“至少表面上的理由是這樣。“琴音錚——地一顫,宮裝少女望向對面雪白的李花林。
李樹林中,林嘉若和喬西雲正擠眉弄眼地互相比劃着,對宮裝少女的話全然沒放在心上。
宮裝少女凝望着久久沒有迴音的寂靜李花,終是長嘆一口氣道:“三城的使者已全部到齊,今晚爹爹會在百花苑裡擺下接風宴,你願意去參加嗎?”
喬林二人對視一眼,林嘉若衝着他連連點頭,表示讓他快點同意。喬西雲皺眉略想了想,終於朗聲答道:“如果我不出現,永春宮會很沒面子吧。好了,就算是報答你的一飯之恩,我去。”
“一—飯—之—恩?”林嘉若一邊聽一邊呶着嘴壞笑着用脣語說。
喬西雲的臉微紅了紅,隔着柵欄伸手去揪她的小鼻子,卻被她靈巧地躲開了。
柳鳳梧縮坐在一邊托腮望着他倆的諸多奇形怪狀,半晌沒說話。忽然一陣清風入林,他打了個哆嗦喃喃道:“好冷啊——”。
宮裝少女得到了喬西雲的回答,非但沒有高興些,反而更加黯然神傷。她緩緩走下石臺,站在溪水旁,手指輕撫着腰間鮮紅的繩結,有些哀傷地說:“傍晚會有人來接你,很感謝你對永春宮的體諒。”
宮裝少女順着小溪向峽谷外走去。
起風了,更多的桃花和李花被吹落在溪水中,飄飄蕩蕩,浮浮沉沉。
柳鳳梧望着少女漸遠的身影,忽然想起,剛纔將溪邊桃花打沉的似乎是一串晶瑩的淚珠。
終於可以說話了。
林嘉若揪着喬西雲灰色外袍的袖子說:“你和丁慶一穿的這都是什麼衣服啊?灰不溜秋的,好怪異。”
“這是太素宮的道服。我們都是太素宮的弟子,當然要穿太素宮的道服。”
“道。。。服?”林嘉若伸手托住自己的下巴,剛想說:你們都出家當了道士嗎?忽然想到還有一個柳鳳梧在邊上,把話嚥下肚,悻悻道:“是啊,是啊~你們本來就該穿這衣服的。”
柳鳳梧似乎一直都在發着呆,又似乎在想着什麼問題。
“你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聽說,你是和飛雪宮的人一起來的吧?”喬西雲這時纔想起來問這個。
“我們迷了路,誤闖到這裡。我現在是飛雪宮派來恭賀你婚禮的使者的——侍女,”林嘉若說,“這位——”她指了指被晾在一邊快變隱形人的柳鳳梧說:“這位就是飛雪城城主的小公子,柳鳳梧,也是我們這次營救計劃的參與人之一。”
喬西雲和柳鳳梧這纔打了照呼,順便寒暄兩句。二人會話變成了三方會談,柳鳳梧不說則已,一說,小嘴便如瀑布流水般濤濤不絕。
林嘉若最感興趣的是那位喬西云爲之結繩,喝酒,吻花的宮裝少女,可惜喬西雲這傢伙狡猾的很,總是把話題岔遠。
三個健談的人絮絮叨叨地說了良久,一直講到日上三竿,話題忽然轉到迷路的事上。
喬西雲問:“你們怎麼會迷路的?”
“爲了找另一個一起從飛雪城來的人。”兩個路癡答。
“阿墨?”喬西雲的情報準確而全面,看來他和丁慶一,姚景明之間還真的是溝通無障礙。
“天啊!”林嘉若捧着腦袋叫道:“現在已經什麼時候了?阿墨如果迷路了,不知道現在會怎麼樣,如果他沒迷路,也一定會爲找我們而急死了!”說着拖起柳鳳梧便向李樹林外奔去,全然不管還一心指望着繼續和她交流情報的喬西雲。
“喂!林嘉若,你怎麼說走就走啊?把我扔下不管了?”喬西雲把臉擠在鐵柵欄間,對着她和柳鳳梧的背影喊道。
“喬三少,我相信你的能力!你也要相信你自己!咱們晚宴上見~~~~~”話音漸弱,人早已跑的沒影了。
喬西雲搖着頭笑了,這壞丫頭,一早就已看穿了他並非無力逃離這裡嗎?的確,只要他願意,以他的本事,隨時都可以離開。只是——他無奈地又撥了根草莖放入嘴裡,丁慶一千叮嚀萬囑咐,不到萬不得以絕不能用超能力,以免將身份泄露去。再三交涉後,丁老大總算同意,如果到洞房花燭夜時他們還沒能把他救出來,允許他自保。
丁慶一,雲隱裡號稱最溫潤如水的笑面公子,其實絕對是一個計謀多多,手腕多多的狡猾狐狸,喬西雲在心裡恨恨地想,以後絕不再叫他丁慶一,改叫丁狐狸!真想不通,姚景明和丁慶一這兩人怎麼會是自幼相知的摯友,完全不搭嘛!
他就沒想過,他和林凡兩個在別人看來纔是奇怪,兩人不管在哪方面都更是不搭。
這個世界就是這麼奇妙,水會戀上火,冬天會愛上夏天。有人說夫妻是一塊饅頭搭一塊糕,朋友又何嘗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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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嘉若和柳鳳梧歷經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他們住的庭院,一排烏鴉從屋頂上飛過,此刻已是時近黃昏。
拖着疲累不堪的身體跨進院子,林嘉若推門便叫道:“阿墨——”
鵝黃色的爬牆玫瑰在晚風中輕輕搖擺,院子空寂的只剩花香。
在這不斷尋找着方向與道路的一天中,林嘉若曾無數次地想像當她和柳鳳梧一身狼狽地回到院裡時,阿墨會焦急地將他倆拉在身邊,用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在他們身上巡視千百回,直到確定他們真的無恙。
沒有阿墨,沒有會說話的眼睛。
林嘉若衝到隨侍們住的外院,瘋了般地向他們詢問着有沒有看到阿墨,就在一個侍從的脖子快被她搖斷時,柳鳳梧在她身後叫道:“阿墨!阿墨你跑到哪裡去了?”
一回首,阿墨微笑着站在斜陽裡。林嘉若撲到他身前氣咻咻地指着他的鼻子說:“你!你跑哪裡去了?知不知道我。。。”
阿墨的烏玉般的雙眼靜靜望着她因惱怒而漲紅的小臉,嘴角的微笑很淺,右頰的笑窩隱隱。但這笑卻讓林嘉若莫名的心驚。
阿墨還是那個阿墨,阿墨卻也不是那個阿墨。
他的眼神,他的心有了奇怪的改變。
靜靜的眼神中,她看見有無數地波濤在翻涌,怒吼,衝擊着眼眸中已經很薄很薄的那一層平靜。
“阿墨——”林嘉若有些無措地望着他的眼。
牽手走回關了滿院落日餘暉的內庭,阿墨不顧仍在外院的柳鳳梧,反手把院門籠上,將她擁入了懷中。
“阿墨。。。”林嘉若小冀冀地擡起頭問:“你怎麼了?被人欺負了嗎?”
阿墨搖了搖頭,鬆開了她,迎着夕陽金色的光線,他在她手心中寫下:齊雲城的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