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五年,舊曆丙子年,初春。
冰雪頑固的覆蓋着大地,沒有因爲春天的到來,而有一絲絲萬物復甦的樣子。無風無雨不幹不溼,灰暗蒼白的空氣裡充滿了寒冷的,潮溼的,讓人窒息的味道。
春日的陽光,肆無忌憚的照射着每一寸土地,每一個人,每一間房屋。但是,怎麼都感覺不到陽光裡,有一絲一毫的熱度,怎麼都感覺不到溫暖。茫茫的紅塵人間,彷彿被籠罩在地獄的陰霾昏暗裡。
我精心的裝扮了自己,今天,對我來說是個大日子。我穿了一件黑色緞面高齡長袖的旗袍,領口、袖口、襟口、下襬都嵌着純白色的滾邊;外罩一件黑色緞面無袖短款披風,同樣嵌着純白色的滾邊;腳下是一雙黑色緞面的軟底繡花鞋。越女把我的頭髮梳成了盤辮髻,翡翠的簪花星星點點的插在髮髻上;未施脂粉的一張清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端端正正的坐在玉府的祠堂中,我屏退了全部的下人,勒令他們不得靠近祠堂十步以內。我安安靜靜的坐着,等待着承祖大哥的到來。只是,我的心裡頭腦裡都是一片空白,唯一的感覺是胸口被一團巨大的,潮溼陰暗的東西堵塞着,一呼一吸之間傳來隱約的疼痛。
玉承祖亦步亦趨的走在路上,自從玉玲瓏離家之後,他的心裡便有一些隱隱約約的不安,他猜想,玉玲瓏應該是與宮崎純一郎一起離開的,可是,怎麼會在十天之後,玉玲瓏又毫髮無損的回來了呢?十天裡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情?十天,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十天裡,宮崎純一郎有沒有對玉玲瓏說過什麼?玉玲瓏對自己有沒有懷疑?而今天,玉玲瓏又因何事約自己在祠堂裡見面?玉承祖心裡隱隱約約的不安,逐漸變化成了一股強大的,煩躁而不知所措的情緒,生生的橫在了他的胸口。
門口站立的承祖大哥相貌堂堂,衣冠楚楚、風度翩翩。一身裁減合適的灰白色西裝筆挺的穿在身上,沒有打領帶,西服上衣沒有係扣,裡面的立領襯衫散着領口,西服褲子褲線筆直,腳上的黑色皮鞋擦得鋥亮。眼前的承祖大哥分明是一位翩翩佳公子,我真的無法相信他會做出任何傷害家人的事情。
我有一瞬間的恍惚,覺得那些事情或許全是宮崎純一郎編出來欺騙我的。根本所有的事情都不曾發生,博雅二叔的慘死不曾發生,馬家滅門的慘劇亦不曾發生。承祖大哥仍然是疼我、寵我、護着我的大哥哥。
但是,我從承祖大哥的眼睛裡看到了深切的不安和焦躁,頃刻間,我完全清醒,已經發生的一切無法挽回。我和承祖大哥彼此打量着,防備着,揣測着。
“玲瓏,今日找大哥有事兒嗎?”
承祖大哥的聲音裡不知不覺的帶着幾分討好。他的眼睛儘量的迴避,不去看我擺放在供桌中央的兩個牌位,它們分別是博雅二叔的和馬氏一門的牌位。
“祠堂裡真乾淨,看來,下人們沒有偷懶。大嫂治家有方啊!”
平日裡,玉承祖早已經習慣了玉玲瓏的所問非所答,只是今天,望着她的背影有些莫名的心驚
。
“祠堂原本就是祖先靈魂棲息的地方,是應該乾淨些的。”玉承祖的聲音裡不由自主的又多了幾分小心。
我慢慢的踱步到承祖大哥的身邊,直視着他的臉,輕輕柔柔的說着,“小的時候,不知道是爲什麼,就是覺得供奉祖先的供品一定比別的東西都好吃,所以,就千方百計的想偷來吃。還記得有一次,我趁祭拜的時候,藏在供桌的下面,打算等人都走空了偷供品吃。
沒想到,卻在供桌的下面不知不覺的睡着了。最後,還是大哥發現了我,悄悄的把我抱回了房間,沒有讓家裡的長輩們知道。大哥,您還記得嗎?”
玉承祖心裡七上八下的實在是拿不準玉玲瓏的意思,臉上掛着乾乾的笑容,沒有說話。
“那時候多好啊!您總是寵着我,護着我。每件事情您都會幫我,永遠和我站在一邊。是嗎?大哥。”
承祖大哥的身子不易察覺的轉動着,用側身對着我,不看我的臉。我有些生氣了,貼着他的耳朵惡作劇似的,重重的喊了一聲“大哥”。他如同受到了驚嚇的麋鹿一般,迷茫而慌張的擡起眼睛望着我。
我驚奇的發現,承祖大哥的眼睛不知何時變得如死水一般的渾濁發黃,早已經不再如山間溪流一般的清明通透。如此的驚慌,在他的臉上一閃而過,霎時,恢復了平靜。
“玲瓏,大哥還是一樣的寵你、護你啊!大哥沒有變。”
看着承祖大哥臉上不帶一絲溫度的笑容,我有些傷心。原來真誠的承祖大哥,不知道何時不見了,我面前站着的這個人他是誰?我感覺到了深深的陌生和心底冷冷的恐懼。
“沒變?哦,沒變就好。”我的感情再度全體消失,我的臉上戴上了一副冰冷的假面具,我也露出了沒有溫度的笑容。
“玲瓏,你要是沒有別的事情,我就去玉器行了。”玉承祖發覺了玉玲瓏情緒上的變化,不想與她糾纏想趕緊脫身。
“大哥,彆着急啊!時間還早呢。”事情還沒開始呢,我怎麼會讓他離開呢?
“玲瓏,大哥、大哥真的很忙。改天,改天大哥再陪你聊天吧!”玉玲瓏今天的所作所爲十分奇怪,玉承祖不想再和她耗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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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沒有事情要和我說嗎?”我懷着最後的希望,想給他最後的機會。
“我?沒有。”承祖大哥不假思索的慌忙搖頭。
“嗯,”我微微的點着頭,心裡涌起無數的失望。“您沒有,我有。”
我慢慢的走回座位,儘量讓自己放鬆,內心使勁的吸了幾口氣,慢慢的坐下。承祖大哥滿臉疑問的望着我,等着我的下文。我從衣袖裡拿出一樣東西,遞給承祖大哥。他向我快走了幾步,接了過去,仔細的端詳着。
“知道是什麼嗎?”
承祖大哥擡起頭,遲疑的搖了搖頭。
“袖箭,一種藏在袖筒裡的暗器。宮崎純一郎已經證實,他的父親便是死於這種暗器。”
承祖大哥猛地看向我,眼神猶如他手裡鋒利的袖箭一般
,射向我。嘴裡卻依然若無其事的裝着糊塗,“宮崎先生的父親?我不明白。”
“二叔生前很擅長用袖箭的,百發百中,大哥一定也不知道吧?”
承祖大哥繼續裝傻充愣拼命的搖着腦袋。
“大哥,您真是貴人忘事多啊!以您當年與宮崎風的關係,竟然會不知道,他在日本還有一個兒子?”
我的問話一步一步逼近了承祖大哥的心裡防線,他開始不耐煩了。
“玲瓏,你這東一句西一句的,都把我說糊塗了。你要是有事情說就痛快點。”
承祖大哥的耐力不足了,我卻不着急了,我在椅子上變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
“宮崎風應該是當年綁架大哥的人吧?二叔也是他害死的,對嗎?”
“是啊,都怪我,怪我太相信宮崎風了,二叔是爲我保護我,才……。”承祖大哥悲痛的揉着眼睛,可惜,沒有揉出半滴眼淚。
我的心裡冷笑着,“怎麼能怪您呢?父子嘛,天性。”趁着承祖大哥出神的功夫,我輕嘆道,“所以,宮崎純一郎如此對我,我一點都不怪他。”
“是啊,父子!這麼說,宮崎純一郎真是來報仇的。”
“報仇?大哥,您說誰來報仇啊?”我抓住他的破綻緊追不放。
“我?我沒有說啊?”
“您剛剛分明說了,您說宮崎純一郎是來報仇的,難道咱們玉家和他有仇嗎?”
“不是,是你說的啊?”
“大哥,到底是還是不是啊?我說什麼了?”
“你開始說宮崎純一郎的父親死於袖箭,又說宮崎風有個兒子……”說到此,承祖大哥突然停住了,眼神茫然的看向我。
我得承認承祖大哥很聰明,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我是把宮崎純一郎的父親,宮崎風的兒子分開說的,我並沒有說明兩者之間的關係,而承祖大哥的一句“報仇”等於承認了他原本是知道二人的父子關係的。
我和承祖大哥一個站着,一個坐着,對視對峙拉鋸着,彼此的呼吸攪熱了空氣,空氣中充斥着火辣嗆人的火藥味。
“本來,看到你與宮崎純一郎相處得很融洽,大哥是不想說的,只是大哥不能再讓你受到傷害了,其實,宮崎純一郎就是宮崎風的兒子。所以,他一定是來找玉家報仇的。玲瓏,你不要再和他來往了!”
承祖大哥不愧是精明的商人,很好的一招以退爲進,恰如其分的撇清了自己。不過,既然承祖大哥親口承認了他知道宮崎風與宮崎純一郎的父子關係,那麼,此次談話的缺口便已經打開了。
“如此說來,大哥一直是知道的,對嗎?只是爲了保護我而沒有說出來,如今,又是爲了保護我而說了出來,對嗎?我真是沒看出來啊!原來,大哥已經如此的厚顏無恥了!”
我的手狠狠的拍在供桌上,桌子上的供品和牌位被震得發出“嗡嗡”的響聲,我的手指和手掌也已經拍得完全麻木了。只是,我並沒有站起來,也沒有提高一分聲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