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麻煩去西一路南巷。”莫語嫣交待好目的地後,終於如釋重負地把頭靠在車的後座上。
那天,她是在睡得恍恍惚惚中被帳篷外頭的動靜弄醒的。
那時才早上四點多,夏天一般天亮得比較早。語嫣穿着外套頂着對熊貓眼來到帳篷外時,映入眼簾的是剛剛浮出雲海的太陽。她以前沒看過日出,眼前的太陽和平日裡高升的旭日並不太一樣,初陽,並不算耀眼,雲霧繚繞卻遮擋不住它紅彤彤如同新鮮雞蛋黃一般的質感。
日出時候溫度接近一天中的最低氣溫,莫語嫣吸吸鼻子,把外套釦子扣好,站在攝製組後面安靜地看日出。她看着太陽一點一點越升越高越來越亮,光線開始漸漸刺眼,心裡有種悲傷感霎時侵襲。她小心翼翼的目光越過人羣,聚焦在不遠處全神貫注地看日出的歐也身上,可是也才一眼的功夫,便趕緊把目光收了回去。
她不敢再多看不看再多想。就像看日出的時候,以爲太陽離自己很近,以爲自己只要向前跨出幾步就能碰到它,可是後來慢慢纔會明白,即便是看似無限的靠近,也仍是無限的遙遠。
“沒有那最好了……”
那晚之後,莫語嫣感覺到歐也在刻意地疏遠她,他幾乎不和她說什麼,有也只是客套地寒暄一兩句,然後便去忙自己的事情不再理她。她心裡其實很矛盾,在歐也面前她會覺得尷尬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那時候她希望不用和他打交道,可當他出現在面前聽到他寒暄裡或多或少的敷衍時,語嫣又覺得很失落,像是心裡丟掉了什麼。
於是,基於這種不知所措的矛盾,從古鎮一回到市裡,語嫣就好意謝絕了組裡要把她送回家的念頭,她在電視臺下車後把自己的行李拎上,跟大家告別完不再停留片刻,趕到外面打了輛車回家。
莫語嫣,斷了你的癡念吧。她在心裡這樣勸自己。
雖然她是個從小愛做夢的人,但她心裡其實清楚得很,關於什麼夢是無關痛癢可以隨便做的,而什麼夢又是不該動念頭的。美人和英雄才是江湖戲中的主角,她只是以一個跑龍套的身份出現的小角色,對於那些不可望也不可及的戲份,她從來不曾有過幻想。
莫語嫣終究不是王語嫣,不會有段譽,也不會有屬於她的臺詞。
下了車拖着行李箱往家裡走去,語嫣告訴自己不能再想太多,她決定將那些煩心事統統藏行,收拾好心情纔回家。她從來不會把在外面產生的負面情緒帶回家裡,因爲家裡從來沒有出現過那樣的莫語嫣,只要進了家門,她就得扮演好母親眼裡那個永遠長不大的女兒角色。
上樓梯的時候,她聽到一陣悅耳的鋼琴聲,走到家門口才肯定這是從她家裡傳出來的。語嫣打開門,把行李放在門旁邊的櫃子上,然後朝最裡面的房間走去。不出她所料,阿紫正背對着她坐在房間裡彈鋼琴。
莫語嫣家在本市的其中一個轄區,可是除了偶爾回來取些日常必需品,她平時很少回家,尤其是這一年來,主要是因爲正好趕上阿紫高考。莫紫是個藝術生專項鋼琴,大多時間除了看書更多的就是練琴,所以語嫣更不願回家去分散家人和阿紫的注意力。
她側着腦袋身子倚在門邊,笑意融融地注視着阿紫的背影。
鋼琴聲突然停止了,彈琴的人放下手指緩緩轉過頭來,看見站在門口的莫語嫣,眼角一挑高,戲謔地說:“怎麼樣看夠了沒,我親愛的姐姐,您終於捨得回來啦?我還以爲您都忘記有我這個妹妹了呢!”
“阿紫!”聽到這話,莫語嫣徑直走過去坐在她旁邊,一手摟着莫紫的肩膀一手在黑白的琴鍵上輕輕敲着,嬉笑着回答:“我這不是回來了嘛,嘿嘿阿紫乖,不許生姐姐的氣!”
“都多大的人了,還一天到晚跟個小孩一樣黏着妹妹撒嬌,莫語嫣你丟不丟人啊!”
語嫣擡起頭看見莫媽媽從外面走進來,她邊走便叨咕:“多久了都不回個家,真是女大不中留,上次要不是讓阿紫去你們學校找了你一次,我還真以爲你被人販子拐跑了!”
莫語嫣朝阿紫無奈地翻了個白眼,爲什麼大家覺得她會被人拐跑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呢?一直以來,好像只有某個人沒這麼說過,不過也可能是因爲他平時不太愛說話的緣故,即使他真這麼認爲她也沒辦法知道。那個人心裡想的,她似乎永遠沒辦法知道,除了那天晚上偶然的泄露之外……
“姐,媽讓你去廚房呢!”莫紫用力扯了扯莫語嫣的衣服,手指指向外面。
“哦,我知道了。”莫語嫣一下反應過來,捋了捋頭髮站起來向廚房走去。
唉,不可以再胡思亂想了,莫語嫣你要振作一點,一切都過去了。
吃完飯洗好澡,莫語嫣穿着睡衣頂着溼漉漉的頭髮回到房間。
阿紫正坐在牀上看書,聽到開門聲便把視線從書上轉移到門口,一下就注意到了語嫣髮梢滴落的水珠和睡衣肩膀部位上的片片水跡。她皺了皺眉,二話沒說從衣櫃裡拿出一條幹毛巾,坐到莫語嫣牀上幫她擦頭髮。
“姐,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洗了頭髮要擦乾,要不然以後容易頭疼。”
語嫣乖乖地坐在那任她擦,以前在學校她都會很自覺地把頭髮擦乾,只是回到家之後,她都會特別懷念以前阿紫每一次的批評,於是她總故意犯錯,好享受阿紫的特別服務。
“好了。”阿紫用手指幫她把頭髮大概梳理好,然後將毛巾掛好。
一切動作過程熟悉得就像重複上演過無數次,莫語嫣突然有點愧疚。
“阿紫,你怪姐姐嗎?”
“怪你什麼?”莫紫好奇地盯着她看。
“怪我之前都不回來看你啊,還有從來都不關心你的事情,都沒有好好照顧過你……”語嫣有些緊張,低着頭不停地撥弄着手指。
莫紫笑笑,語氣輕鬆地回答說:“姐,其實你用不着那樣想,我不怪你,真的不怪。再說了,我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知道嗎?”
莫語嫣想想也是,阿紫和自己截然相反,她從小做什麼事情都不用人操心,就好比是練琴的這麼多年,她從來沒有喊過一聲苦只是默默地一直練下去,有時候讓旁人看起來都覺得心疼。反倒是她這個姐姐,做事總像個小孩,總要人跟在屁股後頭幫着收拾。
“姐,有好段時間沒見你了,我感覺你有些不一樣了。”
莫紫純亮的眸子讓莫語嫣有些心虛,她支支吾吾地說道:“我哪有什麼不一樣啊,肯定是你練琴練得神經過分敏感了,乖,趕緊回牀上睡覺去。”
語嫣說着把阿紫哄回自己的牀上,然後在牀頭隨便拿了一本書裝模作樣地翻起來,她也不知道自己心虛什麼,可是就是害怕被阿紫看出些什麼名堂。
她沒有發現,阿紫在一旁悄悄地看着她,目光裡若有所思。
第二天莫語嫣起牀之後在家裡沒看到阿紫,莫媽媽說她今天要回學校去辦點交接文件早就出去了。她有些悵惘地洗漱好吃完早飯,然後回房間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她在清理抽屜的時候翻出一些以前的照片,是高中和剛上大學時候照的,那時候的莫語嫣還戴着那副古董眼鏡,蓋住了大半張臉,可是笑容卻仍然清晰可見。她用指腹摩挲着照片裡的自己,微笑着輕聲說道:“你好嗎,莫語嫣,我很想你。”
早上洗臉的時候,她特意留心了一下鏡子裡的自己。她的頭髮不再是以前那樣的男生頭,因爲已經長到了肩膀,加上換了眼鏡,她能夠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眼睛。可是卻那麼陌生,她印象中的自己似乎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眼神。直到看到那些照片莫語嫣才明白,爲什麼阿紫會覺得她不一樣了。其實連她自己都能看出來,原本清澈得裝不下任何雜物的眼睛裡明顯已經有了一層霧翳,心底的這個莫語嫣告訴她,那是另一個人的影子。
曾幾何時,她一直期望能夠平平淡淡地做自己的白日夢,可是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平靜的江湖卻被人給打破了,而她也不由自主地陷進去,是上天的考驗,還是一場不懷好意的玩笑而已……
突然,手機鈴聲響起。
莫語嫣長嘆一口氣,拿過手機瞄了一眼,是鮑婕的電話,她趕緊按下接聽鍵。
“喂,語嫣嗎?你回來了吧?”
“嗯。”
“事情是這樣的,我爸幫我找了個實習單位,在一家中外合資的廣告公司做策劃,我昨天去報到的時候聽說他們還招實習生,你要不要和我做同事啊?語嫣我跟你說哦,我活了二十多年昨天總算是找到我的真命天子了,我們公司的副總剛從美國回來,是個鑽石王老五,哇,他簡直就是我理想中的擇偶標準人選啊,你一定要來看一下!”
聽着電話那頭傳來的話語,莫語嫣頓時有點哭笑不得,原來平時對異性一向不感冒的鮑婕感情開竅起來,真不是一般的詞語能夠形容的。
“鮑姐……你到底是讓我去你們公司應聘實習生,還是去看你的夢中情人啊……”
“……額,這兩個又不矛盾對吧。你先來應聘實習策劃,接着看我們家男人好了。就這麼說定了。”
女人真是善變,這一下就從擇偶標準人選變成她們家男人了……
莫語嫣想了想,她畢竟還有一年就要畢業了,看來找實習單位的確是刻不容緩的事情,這件事纔是眼前最重要的。於是她對鮑婕說:“恩,好,鮑姐那你幫我聯繫一下吧,然後再把具體情況告訴我。麻煩你了。”
和鮑婕通完電話,語嫣握着手機在原地發呆了許久,等到反應過來才發現手心上全是汗,她放好手機繼續收拾東西。
她知道該是開始一段新旅程的時候了。
這時候,歐也坐在咖啡廳靠窗的位置上,定定地看着窗外來來往往的人羣。
每天,眼前的那一個路口都會有成千上萬的人經過,不知道莫語嫣會不會也曾經從這裡走過……
莫語嫣……
他又想起了她。
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她,就像他同樣不知道爲什麼那天晚上會情不自禁吻了她一樣。他真的不知道爲什麼,彷彿是遺忘的一段記憶,而她恰好就是屬於那段記憶中的人。明明在她面前的自己有那麼多的情不自禁,可就是沒有面對她的勇氣……
他還是自嘲地笑笑,歐也你就是個懦夫,連親耳聽一聲拒絕的膽量都沒有。
他真的沒有這樣的勇氣,所以這麼多年來自己一直不敢渴望得到什麼,因爲歐也從來不相信自己具有守護的能力。比如說他的母親,那個從小他就發誓會竭盡全力去保護和照顧的人,可是還來不及等自己長大,她卻已經承受不住生活的折磨提前離開了。他又怎麼再敢去奢求得到什麼呢。
就這樣生活下去吧,反正本來就一無所有了……
“想什麼呢?”就在歐也望着窗外沉思的時候,旁邊突然有人冒出一句話。
那人隨後在歐也對面的座位上坐下,對上前招呼的waiter說了一句:“一杯熱拿鐵,謝謝。”
“哦,沒什麼。”歐也回過神來,淡淡地對坐在對面的莫紫說道:“你遲到了,阿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