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進了九月,河西高原上已是有了隆冬跡象,難得一回豔陽高照天,烏遠城一派熱火朝天景象,這座北狄邊城地處河西高原邊緣,爲三地連接要道,再往北去便是北狄的拉貢大草原,往西穿了河西走廊便能到達金澤之國,那裡有座著名金色之都,傳說整座城池都是黃金鑄成的,每到太陽升起時,便會發出耀目的金色光芒來。
漠北與北狄雖是連連爭戰,但是巨大的利益仍然驅使則無數商人穿了河西高原來到烏遠城,無數的商人也帶來了巨大的利益,加之鞭長莫及,北狄對這座邊城管轄並不嚴格。烏遠城因此而繁榮,但同時也十分混亂,各色人混合雜居。
蕭家軍第二軍副統領孫瑾瑜嚴守汜水關之後,在漠北腹地的北狄人紛紛從這裡返回拉貢大草原,將在漠北收刮的各種寶貝在這裡換錢物帶回北狄腹地,許多無辜被抓的漠北民衆也都在這裡被賣。寒冬將至,這些被抓的人在經歷的河西高原上寒慄冷風之後,許多人已是無法再熬到大都,烏遠河兩邊叫賣奴隸的馬車也多了起來。只是圍觀的人衆,買得卻少,所買得也只是些年稚貌佳的少女。
方墨騎在馬上過,心情低沉,她一路過來時就看見六七輛這樣的馬車,倒也有些慶幸自己從一開始就換了男裝,否則說不定自己這會也成了這些人中一個了。
大街上熙熙攘攘,車馬流水似過,衣衫襤褸的乞丐滿地可見。方墨騎在馬車一路上過來,鮮少有人多看她一眼,過了橋,遠遠就看見一隊持刀拿劍的北狄人凶神惡煞似過來,所經之處雞飛狗跳,叫罵聲和哭喊聲亂成了一片。
她連忙勒轉馬頭,快行到一條小巷子裡。等那夥人過去後,這纔出來,街面上已是亂糟糟一片。巷子口的一家牛肉麪攤子桌凳皆被掀得亂七八糟,當家的是一對中年夫婦,看面相是中原人,兩人皆是一副大塊頭。那當家的婆娘一邊整理着桌凳,一邊罵罵咧咧道:“殺千刀的王八賊,拿了一張畫像就想滿大街抓人。做夢吧。”
方墨將馬系在巷子邊一棵樹上,坐到桌凳前,高聲喊道:“老闆娘,來一碗牛肉麪!”
那婆娘應了一聲,丟了手中活計,笑眯眯給方墨桌上擺上了調料筷子。方墨笑着問道:“老闆娘,你這鋪面怎地成這樣了?”那婆娘口沫橫飛說道:“哎呦,客官,你是不知道,剛纔來了一夥人。拿了一張畫像挨家挨戶的抓人,你看。你看,前面那幾家跟咱家一樣,被掀得亂七八糟的,客人全趕走了。”
方墨見這婆娘是話癆子,又引誘笑着說道:“他們找得是什麼人?不會是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吧?”那婆娘哼哼冷笑幾聲,說道:“什麼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畫像裡那人不過是個十五六歲小娃子,長得眉清目秀的。只怕是連雞都沒殺過,怎麼會是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我看這小娃子必是這些北狄人沿途抓的,想帶到大都去賣。卻不想被他中途逃脫了。這些北狄人最不是東西了!”
方墨裝作一副膽戰心驚的樣子,四下裡探頭探腦看一通,低聲說道:“老闆娘還是仔細一些說話!這裡可是北狄人地盤,莫要招惹了口舌是非!”那婆娘爽朗膽大,見方墨擔心她,倒覺得親切起來,一屁股坐下來,笑着搖頭說道:“沒事,沒事,這烏遠城雖是北狄人地方,但是咱們中原來的人也不少,北狄人將咱們不當人看,偏又稀罕咱們的銀子,咱們罵他們幾句,他們也聽不懂,不要緊。”
方墨放心點了點頭。這鋪面當家漢子下好面,端了過來,笑呵呵說道:“客官,慢用。”又將自己婆娘拉扯起來。他婆娘一把甩開他,道:“這會又無甚事,你拉我做什麼?”這漢子看一眼方墨,低聲說道:“人家小哥說得話也是正理,你成天嚷嚷,小心禍從口出!”
這婆娘瞪了自家漢子一眼,道:“行了行了,你別在一邊嘮叨了,忙你的去,我歇會。”漢子搖了搖頭,走開了。這婆娘又問方墨:“小哥是頭一回來烏遠城吧,是不是也想去西邊發財?”
方墨笑着說道:“頭一回來不假,卻不是往西邊的,我是來烏遠找人的。”
這婆娘立時坐直了身子,說道:“找人的?小哥要找誰?咱們來這烏遠也有兩三年,說不定認得你要找的人呢,你快說來聽聽。”方墨臉上綻開笑容,放下筷子,望着她說道:“老闆娘,你心腸真好。不管我能不能找到我叔叔,我都會記得你的恩德了。”
這婆娘被方墨誇得心花怒放,連忙笑着說道:“好了,好了,快說你叔叔姓甚名誰?今年多大年歲?長什麼樣子?在哪一處做事?”方墨抹了一把眼睛,說道:“我叔叔姓何,名虛道,今年三十二了,至於長什麼樣子,我也不知道,他已是有十來年沒有回家了。只不過今年一月裡,我們那裡有一人從河西回來,說是在烏遠城的同福客棧裡見過他,說他在客棧廚房做事。今年潼關大水,我家裡的人除了我,其他人都不在了,我爹臨死之前讓我過來找他。”
這婆娘嘆了一口氣,感嘆一聲,“也真是可憐。你說的這同福客棧倒是好找,從這裡你一直往前走,都頭了,最大那家客棧便是了。只是你叔叔這名字我卻是頭一回聽說,你確定他是用這名字?”
方墨想了想,茫然搖了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但是他在那處廚房做事卻是不假的。不過既是不遠,我過去看看應是能弄明白的。”這婆娘點了點頭,道:“這倒也是。不過你過去問時,可得留個心眼,這烏遠城柺子騙子可是不少的。”
方墨說道:“多謝老闆娘提醒,我會留心的。”
就這時,鋪子裡又來了食客,當家的一連喚了這婆娘好幾聲,她才站起身,轉身忙事了。方墨吃了面,付了錢告辭離開。騎着馬依那婆娘所指走到了盡頭,一擡眼就看見同福客棧的招牌。這客棧兩層樓面,氣派非凡,門口人來人往不絕,小二熱情吆喝聲隔這老遠都能聽見。
方墨在旁邊看了幾眼後,便牽着馬尋到後面小門裡,守門小廝攔了路,上下看方墨一眼,掩着鼻子,皺着眉頭,說道:“你找誰?”
方墨縮頭縮腦低聲說道:“我找廚房的賀蘭師傅。”守門小廝一愣,說道:“賀蘭師傅?你是他什麼人?”方墨說道:“是我爹讓我過來找他,我爹姓劉,名金柱,煩勞小哥通報一聲吧。”
守門小廝不耐煩說道:“那你先等着吧。”
方墨在門口站着,她心中也沒有底。劉金柱說得着賀蘭遠山是北狄人,她不知道他們兩人有何糾葛,以至於劉金柱認爲只憑一串獸骨鏈子,這北狄人就能幫他們逃出烏遠,回到漠北去。但是她眼下已經沒有第二條可走了,赫連睿滿城抓人,她腿傷復發,若是無人幫忙,恐怕是躲不過去的。
小門這處正值風口,吹得她臉上有些疼,方墨在旁邊找了一塊石頭坐下來,陽光從樹縫裡照下來,明明極耀目光亮,照在身上卻一點不覺得暖和。方墨正打算起身起來,突然聽到了守門小廝的聲音。
“賀蘭師傅,你看,人就在那邊。”方墨站起身來,那小廝身邊站的是個三十四五歲的北狄人,身形高壯,滿面大胡掩着嘴臉,模樣兇悍,一點也不像是廚房做事,倒與方墨曾對陣的北狄士兵差不多。方墨習慣性警覺起來。那小廝見方墨直挺挺站在不過,便衝方墨招呼:“哎,你,還不過來?”
方墨走了幾步後,倒是那北狄人大步流星過來,盯着方墨看一通,一字一字用漠北問道:“你爹是劉金柱?他在哪裡?”
方墨點了點,從懷中摸出劉金柱給的獸骨鏈子遞過去,眼圈一紅,低聲說道:“我爹死了。”
賀蘭遠山接過獸骨鏈子,對方墨說道:“你跟我來。”
方墨跟在他身後,聞得一股廚房油味,心裡警覺這才收減一些。兩人從小門進去,來到一處四方院裡,那院中四下裡堆放着柴火,兩輛板車靠牆停着。賀蘭遠山將方墨領進了西邊一間屋裡,那竈前蹲了一瘦個北狄小子,立時站起身來,面帶笑容,稱呼道:“賀蘭師傅。”
賀蘭遠山說道:“小孟呢?你把他找來,說我有事找他。”
那北狄小子點頭哈腰出去。賀蘭遠山看了看方墨,指了靠牆一條長凳子,生硬說道:“坐。”方墨依他所說畏畏縮縮坐下來,賀蘭遠山蹲到竈前,一聲不吭架柴生火。這屋裡原本就比外面暖和多了,有了火,就有熱了幾分,方墨覺得身子也漸漸暖和了起來。
這賀蘭遠山顯然說不好漠北話,而方墨雖是聽得懂北狄話,卻是隻能說幾句簡單常用,心裡又始終有幾分警覺,當下也露破綻,也不吱聲。屋裡兩人相對無語,只有竈間柴火燃燒的噼啪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