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小五幾乎從榻上跳下來,驚呼。
小七顫顫巍巍地又重複了一遍:“府裡的爺來了,正在院子裡。”
她趿着鞋子,在不大的空間裡轉圈圈。
爲什麼呢?
發現了自己不守婦道嘛?不會,如果是那樣也只會“請”自己過府,沒有親自上門質問的道理。
那是……來服軟的?有可能,上次福晉說過,過後會跟他好好說說。只是……親自上門,未免鄭重了點吧?
還是來證實下她過得不好,讓他放心下?
心中發懵,亂糟糟地混成一團。
“主子……”小七滿臉焦急地等着回覆,不想自家主子卻猶自發呆。
小五回過神來,重端坐回榻上,正色道:“春蘭秋蘭在堂屋?”
小七忙不迭地點着頭。
“你去叫她們進來。”
盯着他的背影,她快速地理順了心中的思量。
看三人出現在門口,在他們未行禮前,她已開口:“先把爺請去西廂,他們來了幾個人?”
“三個,”小七回着。
小五點了點頭,對小七道:“你貼身伺候爺,貼身明白嘛?”
他只閃着明亮而毫無內容的眼睛看着她。
小五皺了皺眉,只得開口解釋,“不管爺身邊有沒有貼身人,飯食水一切入口的東西你必須親自試過,才能拿給爺,不能讓爺離了你的視線,如果有什麼事要你去辦,你就叫人,我會讓秋蘭守在門外,讓她去就好了,明白了?”
小七很認真的點了點頭。
她擺了擺手,“去吧,先把他們幾個人請去屋子裡,總戳院子裡也不叫事兒。”
他領命下去了。
小五又轉向兩個丫頭,“秋蘭替我去跟爺請罪,說我在念經理佛,實不便恭請爺大安。你試着探探口風,看能不能問出他們來這遭的目的,完了你就在門外守着吧,辛苦些,別讓爺在咱這出了什麼岔子纔好。”
看着秋蘭退去的身影,她不禁望着某一點陣陣出神。
西廂雖然平日裡沒人住,但一直有人在打掃,馬上入住問題不大。前幾日天晴日暖,甘嬤嬤已經把備用的被褥拆洗過了,雖然沒有什麼名貴的面料,但在這樣的小院子裡也不算是失禮。
最擔心的還是茶水膳食,倒不是說怕有人會害他,只是怕他真在這院子裡出了什麼差錯,到時連累了這幾口人,後果可就不是打幾板子就能了事的。爲了更多人的安危,只能把小七放到刀尖上去磨滾了。不能怪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實在是不能確定誰是小人誰是君子。女人們爭寵的手段男人間的陰謀算計,就算是在這裡沒有怎麼親眼見到,但後世那些宮鬥宅鬥官場斗的電視劇也沒少演繹,所以她不能不防。
“格格,”春蘭擔擾地看着她。
小五回她個無事的淺笑,“沒事,別慌,你去廚房看看還有什麼小點心沒,給西廂端些過去,再看秋蘭有沒有打聽到什麼。”
“格格,您……只留您一個人能成嘛?”春蘭有些不放心地問。
小五一時有些沒理解她的話,在看到春蘭幾乎皺在一起的臉旋即明白了,衝她微揚了揚下巴,“去吧,沒事。”
“可是……”春蘭還是沒有挪動的意思。
“快去吧,有這空你都快回來了,辦完了差事纔好守在我身邊啊。”
屋內恢復了平靜,小五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有陣陣的晚風拂過,吹得窗紙嘩啦響着。
散開了編起的辮髮,任青絲垂落。
靜靜調整着呼吸,不能慌,不能亂,現在需要清醒的頭腦,她不斷自我催眠着。想把那些不好的畫面摒棄掉,想讓那些不安的因子遠離自己。
許是對她平日不參禪,臨時抱佛腳的報應,許是她這個世俗的小女子根本沒有理佛的慧根,佛家常用的清心方法在她的身上完全起不到作用,反而愈發煩躁起來。
忽而一雙凌歷的眼睛在眼前閃過,忽而一具壯實的身軀向她壓來,有媽媽期盼的眼神,有哥哥輕柔的呼喚,還蹣跚的嬰兒淡淡的笑顏,更甚會有紅燭旁相依相偎的兩人情濃耳語的畫面。
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驚得她一身冷汗。
邊揉着手臂間的雞皮疙瘩,邊陣陣後怕。
這是怎麼了?
難道是因爲她的執念,不肯撒手放前世的記憶離去,纔會產生這樣的混亂嘛?難道已經孤苦的她連最後的一點念想都不能留嘛?爸爸媽媽哥哥,還有那想象中的法蘭克福,真的不能做爲她心底的密秘塵封着嘛?
一個人的時候她總是會不斷地想着他們的臉,生怕有一天突然發現,他們的存在會成爲一個符號,不再是具體的可以給她溫暖的那些人了。那樣的結果她不敢去想,怕自己面對不了,怕自己失去在這裡生活下去的勇氣,更怕自己會沒了繼續走下去的力量。
如果是那樣,明天來了要怎麼辦?
“格格……”春蘭輕輕地叫道。
小五擡起眼皮,有些怔怔地看着橘黃燭火下有些恍惚的丫頭。
春蘭有些擔心地順了下她凌亂的髮絲,“格格,你別擔心,剛問過秋蘭,說爺看起來心情還不錯,只是誤了進城的時辰,想在咱院子裡歇晚上,明兒一早就會走了。”
她有些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想確定心底那隱隱的不安到底是爲了什麼,卻遲遲抓不到頭緒。
春蘭繼續說道:“爺還帶來了很多東西,您要不要看看單子?”
她搖了搖頭。
腦中靈光一閃……
小五坐直了身子,下意識地咬着左手食指的關節。
聽丫頭們說過,府砥是在紫禁城的東北面,而她所在的法源寺卻是在西南,那……
帶了禮物,不計較她沒有降階相迎,也沒對未請他進正屋的做法生氣,據說還心情不錯,只是路過……誤了時辰……
如此說來,他是來……示好的?
她又細細地梳理了下思路,生怕自己哪點想錯了,會導致嚴重的後果。
站起身,走到書案前,在紙上一遍遍寫着“æ”。
才學音標的時候,只一眼小五就愛上了它,說不清是爲了什麼,只是發自內心的喜愛,總認爲它是最美的,它對她來說並不止是一個符號,而是很特殊的存在,彷彿那一遍遍密密匝匝的“æ”像是安神定心的良藥,能很有效地平復心緒。
“請爺大安,”春蘭有些驚慌聲音,打破了寂靜。
手一抖,筆尖一團墨跡掉落下來,暈染了一片。
小五趕忙放下筆,快走幾步,對着那個海藍色的身形規規矩矩地福了福身子,道:“給爺請安。”
“除羅裙,洗紅妝,一卷檀經訴佛心。”他低喃着。
她加備小心地咀嚼了下他話中的意思,然後又認命地蹲下身子,道:“請爺恕罪。”
衣衫凌亂,髮髻不整,的確是該請罪的。
“罷了,既是虔心理佛,那些個禮數就免了吧。”他低沉的聲音波瀾不驚,聽不出喜怒。
他的步子在桌案前停了片刻,又轉向她,道:“在認字?”
小五有些怔怔地盯着他飛舞的衣襬,寬廣的海色在他有些幅度的動作下,翻起浪花一樣的層次。
他輕咳了一聲,又問:“可是有在認字?”
小五依舊低垂着頭,是淡淡地道:“不曾。”
悉索聲起,他翻看着被她塗鴉過的紙張,有些遲疑地開口:“這可是佛家的卍字?”
小五微皺着眉,想了半晌,也沒想明白那圓潤的æ怎麼就能被認爲是方正的卍字。
只聽他繼續說:“如果想認字,等哪天爺得空了教你,爺的字可是下了大工夫。”
這一刻,她才真的放下心來。
他是放下了所有的情緒,來表示善意的。
“來,”他似乎是興致極高,輕拉了小五的手,把她帶到他的身側,並立在桌案前。
他拿起一支筆,填飽了墨,指實掌虛腕帶筆鋒,行雲流水般運筆鋪毫,或強或弱,或濃或淡,或粗或細,只喘息間,兩個斗大的字就書在了潔白的宣紙上。
小五眯着眼睛看着,雖然她領悟不到書法的境界,但他那書寫的氣勢卻是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再看那兩個骨架均勻,疏密得宜的字,一種自愧不如之感由心而生。
都說字如其人,也只有這般端莊博廣的字,才能稱得他翩翩貴公子的氣質。
貴公子,不錯。如果摒棄了一切過往,此時的他當得起這三個字。
他滿意地打量了一會,淺勾着嘴角轉頭向她,“筱舞,你的名字。”
小五一怔。
筱舞,小五。
陣陣失笑從脣邊溢出,她知道現在不應該出現這樣失態,可是她像是被意識完全支配了行爲的傀儡一樣,除了笑不知道能幹些什麼。
一直她都堅信,她是被連累到這異世中的,可是現在這樣的巧合,她還能心安理得的認爲自己是無辜的麼?
那些冥冥中註定的東西是不是真的存在?
她到底是誰?是這個世界的筱舞嘛?那二十一世紀的自己又是誰呢?
淚夾着滾燙的溫度,滑過臉龐,噬骨的痛楚奪了她站立的力氣。飄搖着像風雨中的雜草,只能用手狠攀着桌沿,才讓自己有了勉強的依靠。
他把她摟進懷裡,輕拍着她的背,“爺想錯了,你的委屈你的怨恨,怎麼可能是幾本經文可以消除得了呢。筱舞,隨爺回府吧,爺再也不會強迫你了,哪怕你只是繡着花,看都不看爺一眼,爺心也是踏實的,爺不再計較了,只要你能站在爺看得到的地方,爺就知足了。”
小五斂了淚,擡起緊貼在他胸膛的臉,想把距離再拉遠些,卻是徒勞。
只能有些發愣地看着他衣袍間那片被自己淚水印染了的模糊輪廓。
她無力地搖了搖頭,“我更喜歡在這兒,可以更自由地呼吸,沒有爭寵,沒有那些骯髒的心思,也沒有女人的戰場,爺,看在我給您生了個兒子的份上,您就成全了我這份心思吧。”
他喘着粗氣做了幾個深呼吸,放開了手,“這就是你要的?”
小五點了點頭,“粗茶淡飯也好,布衣裙釵也罷,只要心是平靜滿足的,於我來說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你……”他狐疑地盯着她,半晌才冷了聲音道:“別想,你就算走到天邊也是爺的女人。”
說完還不解氣的哼了聲,才甩着衣袖走了出去。
唉……
她長嘆一聲,望着那還在晃動的門簾,無力之感充滿了全身。
夜對難眠的人顯得格外漫長,她瞪着雙眸子直直地看着屋頂,一絲倦意都無,腦海中卻是空空一片。
而西廂那個人卻也是輾轉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