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邊幫筱舞綁着甲片, 邊絮叨,“你能行嘛?我怎麼總感覺眼皮在跳啊?心裡也亂得不行,要不, 還是別上了吧?”
她已無力再回答不知重複了多少遍的問題, 只是象徵性地哼了哼。
卻似是激發了鳳姐更深的不滿, “我都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 陪你一起發瘋, 哼,一會你要是被人起鬨,看你怎麼下得了臺。”
她輕輕按着鳳姐的手, 道:“姐姐,書生的孑然一身都興不起你一絲的憐意嘛?一個人即將遠行, 連個送別的人都沒有, 那會不會顯得悲涼了些?好歹也是擡頭不見低頭見了這麼久, 爲他做這些,就別再抱怨了吧。”
鳳姐反握了她的手, 小心迴避開甲片的刃面,道:“哪裡是在抱怨呢啊,你還真當我不食人間煙火,就這般鐵硬心腸?我只是怕你會壞了自己的場面,如果你唱砸了, 以後……就沒以後了……”
明白自己錯解了鳳姐的一番好意, 她溫柔地笑笑, “在房山每天都會練習呢, 一音一韻都是與師傅磨出來的, 如果沒有得師傅的道肯,我哪裡敢拿出來賣弄啊?”
鳳姐才略放下心……
一曲悠悠揚揚的琵琶曲, 帶着纏繞人心田的婉轉,蕩清了屋裡子被碳火營造出的燥熱,還原了一片清明。
透過輕飄的紗幔一角,看到了書生眼角的一滴晶瑩,那是區別於前次的混濁,剔透得如同陽光下的璀璨,讓人禁不住眯起眼睛沉醉其中。
她不知道是“牽住你的手相別在黃鶴樓,波濤萬里長江水送你下揚州”,觸到了他心底的柔軟,還是“揚州城有沒有我這樣的好朋友,揚州城有沒有人爲你分擔擾和愁,揚州城有沒有我這樣的知心人,揚州城有沒有人和你風雨同舟,”一聲聲暖人心神的低喃扣動了他渴望溫情的心絃。
想起不久前他揉琴輕顫的指尖,低首斂情的身影,淡淡的情緒隨着張合着的薄紗,飄着飛出了老遠。
“小……五,”書生乾澀地開口道。
恩?
她有些差異,平日裡都是她抓着人聊些事情,很少有書生主動開口的時候,偶爾遇到了,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我……要回揚州祭拜孃親,怕是要去兩個月呢,你……”
祭祖?
他繼續說道:“清明節時,不想再讓孃親的孤墳被雜草沉霾圍繞了,去年……情況……沒辦法,今天我就不想再不孝了,再說還想把名貼轉來京城,看這個形勢今天的恩科應該是不會開了,那明年也就差不多了,不早些轉過來,怕是三月開科,會沒有個身份應試。”
她點了點頭,中華幾千年的文明都是以孝道爲基準展開的,雖然以前早有耳聞,可是真的有至孝之人站在眼前時,還是會心生敬意,望而生畏……她,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不孝二字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的。
“瀟湘姑娘,一曲《煙花三月》實在是應景,我家哥哥不日也要下揚州,可否請姑娘破例,再唱一曲爲我哥哥送行?”一道清洌的嗓音,勾回了她的神智。
十三……
十三原本含笑的聲音,在聽到一聲低喃後戛然而止,一隻手顫顫巍巍地穿過輕紗,卻生生止住了,隱忍般退了回去,才朗聲道:“有勞姑娘了。”
筱舞靜靜地站立在正廳角落的暗影裡,看着穿着光鮮的男人們,手腳利落得或打情或罵俏,失去了在陽光下的端莊,少了再人前的穩重。有的半摟着嬌人兒,有的對坐暢飲,直到臉上紅光泛油,眼神迷離,終是不肯離開這銷金消魂之地。
小心地剝離開緊纏的甲片,不是自身長的東西,就算是做得再精細,再完美,也終是不能溶爲一體,才纏了不過半個時辰的光景,就指腹發脹,感覺血液都無法儘性地迴流,看着發紅的指,漸漸恢復了往日的素白,她安下了一顆心。
有小丫頭俸過一杯茶,她輕輕接過,隨手將價值千金的玳瑁甲片扔到了小頭的托盤上,嘴上卻囑咐着丫頭要小心,這可以鳳姐的珍藏心愛之物。
闌珊地掀起蓋子,輕輕刮開浮沫,淡淡的清香分分明明告訴着她,這是自己愛的嶽山茶,卻還是提不起興致來喝進嘴裡。擡頭望向那最大的雅間,依舊熱鬧着毫無止歇的意思。
那……
是不是就可以不必等了?
筱舞緩緩地轉身,想穿過一道小廓,去角門,卻遲疑地邁不動步子。十三……怕是一定要個說法的,就算今天不見,他的那股心火也絕對會累積到下次見面,到時,怕是她這小身子骨,無力抵抗雷霆之怒。
她深諳那隻退回的手臂,一定是他強自壓下心中的火氣與探究,也明白他這麼做的原因,他是怕自己暴露在衆人的視線中,怕他一時衝動帶給自己無盡的麻煩,所以才那樣堅難的退了回去。
如果自己再不識趣地等他來問,那就辜負了十三一副處處爲自己着想的心腸,所以……還是等吧。
鳳姐倚在樓梯邊,滿足地打量着紅火的生意場面,卻在一處暗角,看到了正在神遊的筱舞。此時的她與平時似乎不大一樣,平日裡這個利落灑脫的女子,就算會有嬌嗔不滿,也不會放在心裡,管你是什麼人什麼心思,先吐爲快,雖然有時會讓人不快,不過更多的是對她這種不羈欣賞。只是,今天這是怎麼了?猶猶豫豫的不說,居然還等在正廳裡,着實不尋常。
只一錯眼珠的工夫,那片暗影裡空空一片,哪還見得猶疑的人兒?鳳姐不禁眨眨桃花眼,有些恍惚剛剛是不是看差了。
十三強拉着筱舞穿過小廊,來到一處安靜所在,還不等她站穩,便甩了她的胳膊,惡生惡氣地道:“你……到底怎麼回事?”
看着他在朦朧星光下,愈發陰暗的臉,她感覺還是低估了十三的怒火,只是,要怎麼開口呢?說自己是他某個哥哥的小妾?還是說自己正地計劃出走,只能來青樓掙個路費?還是……給他講自己那個行萬里路的夢想?想着限制古代女子的那些條條框框,自己的行爲都不能用逾越來形容了,只是……如果不走這步,讓她一個弱女子要怎麼辦?真的要困在那四方小院中,生生折斷了夢的翅膀,而後……抑鬱而終?
那樣,活着的意義是什麼?那樣,自己那顆飛揚的心,要如何安放?
不能放棄……
“說話啊……”十三的聲線幾近癲狂,忿恨彌散在眸中,在月淡的夜裡,閃着駭人的光芒。
她拍了拍他僵硬的手臂,示意他隨自己來,並未開口。他,是需要時間來沉澱情緒的,以他現在的狀態,是無法交流下去,雖然他是自己的知交,但她也一樣不願意,成爲平息怒意的炮灰,還是走一段路吧,至少可以讓他冷卻一下爆滿的肝火,也讓她有時間組織下語言,看怎樣解釋她爲什麼會出現在這兒。
走到一片殘敗處,她才停下腳步,回首看了看十三,問道:“冷靜了嘛?還要不要再走一段?”
十三愣了愣,一時沒明白話中的意思,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看來是好多了……
她才嘆了口氣,蹲下身子,用手指輕掠過枯枝爛蔓,幽幽說道:“幾個月前,這裡植了大片的毛竹,枝杆挺拔修長,翠意醉人心神,凌霜傲雨屹立,卻終是沒能扛得過風雪的凌虐,敗在了深冬,只留下一地蕭條,留給熱愛它們的人憑弔。”
十三兩步上前,站在她的身邊,她擡看了看有滿天星光做背景的他,脣邊銜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繼續說道:“別看現在這裡一片荒蕪,卻孕育了兩個女子的夢想,等那些曾經弱弱小小經不起風雨的心思,在大地上逐漸強壯起來,那這兩個女子就會一起去奔向夢想。而等待夢想開花的時間裡,那兩個女子就要爲了那個以後,做足一切準備,不能因爲任何原因錯失了去尋夢的機會,你,明白嘛?”
十三聽得懵懵懂懂,“那是個什麼樣的夢想?”
她緩緩地站起身,小心地撫平了衣襬的褶皺,揚着臉迎向皎白的光華,閉上眼睛,細細地感覺被親吻的美好。
半晌,才道:“行萬里路,讀萬卷書。”
“你……”十三強壓了怒火,才繼續說道:“你既已嫁爲人婦,就應該安心相夫教子,怎麼生出這般沒有邊際的心思?如果讓你家爺知道了,你要怎麼辦?看你也不是出身平凡人家,深宅大戶中的規矩也自是比我要懂得多,怎樣就非要走這一步呢?小五啊,聽我一句勸,以後別再來了,跟你家爺好好過日子不行嘛?”
好好過日子?其實現世安穩,誰都想要,只是那是可遇不可求的,除卻了妻妾間的爭寵,就只剩貴主兒之間的攀比,那被分爲一月幾日的相處,怎能安撫得了自己的幽幽情意?難道就要放任自己成爲怨婦,曠女?怎能,讓那些世俗,沾染了自己呢?
她將手輕放在他緊握的拳頭上,眸中閃着真誠的企盼,“十三,你就這樣默默的看着我吧,看着我走路,跌倒,看着我爬起來,看着我一步一步地向着自己畫好的畫作走去,你不質疑不阻擋,就算是支持我了。等哪一天,我再也無力爬起來了,你再以英雄的姿態,救我于堅難,不好嘛?”
“你……”
“你要代替去了的哥哥,守着我……你,要代替他的那份情意,愛護我,好嘛?”
緊緊的拳攤開,將掌心的滾滾炙熱貼在了她的一片溫柔中。
自此,他與她,完成了更深的交流。
從此,他待她,不同以往。
她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