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了幾趟車, 我身上的零錢已經用盡,終是到達了目的地。
本以爲她會藏匿得更加隱蔽,誰料一下車便看到了那長身玉立的身影。
路燈下, 幾隻飛蛾忽上忽下地追逐着, 始終圍繞着暗淡的光束不肯離去。
安淨很隨意地站立在路邊, 身後, 是樹影婆娑的偶爾春堤。
月出驚山鳥。
樹叢中倏然響起一陣落葉窸窣聲, 卻是三四隻鳥雀一起拍翅飛掠而出。
我小跑着來到安淨身邊。
“這裡那麼偏僻,你不會害怕嗎?”我沒有故意壓低聲音說話,只是四周的氣氛令我不自覺地放低音量。
安淨面無表情地搖搖頭, 舉起手指了指我身後。
“還帶了人來?介紹一下。”
我的心頓時停跳了半拍,惶然回頭。
公共汽車早在我下去時就開走了, 身後空蕩蕩的馬路寂寞地向兩邊延伸, 最終沒入黑暗的盡頭。
“這位是曾經上過市報頭條的司機先生, ”我微笑着用手比了比左邊的空氣,“酒後駕車, 在此長眠。”
安淨挑挑眉,表情略帶不滿。
“真是不可愛。”
我得意地聳聳肩:“那時候少不更事,才被你嚇唬……”
就在這時,我感到左邊肩膀驀然被人輕輕地拍打了一下。
“學姐——”
我失聲驚叫,迅速地竄到了安淨身後。 wωω✿ тTk дn✿ c ○
“看清楚了, 是落葉。”安淨轉過身來, 幫我拿掉肩膀上那片寬大的橡樹葉子。
時光就此流轉, 我彷彿回到青澀懵懂的少女時代, 站在永遠優秀的她面前, 困窘得擡不起頭。
地面上交疊着兩條被路燈拖得修長的影子,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
我聽到她的笑聲,低沉清悅,像春冰融化時發出的聲響。
忍不住擡頭,果真看到她如花般的笑靨。
“你以前要比現在坦率多了。”她定定地凝望着我,“不過……”
夏夜溫熱的風,吹起她柔軟的黑髮,與夜色融合在一起。
“現在也很可愛。”
明亮的黑眸,不帶絲毫感情色彩,然而那句淡然的話,卻讓我心潮翻涌。
“怎麼不說話?我以爲你一定有很多話想說纔會來這裡。”她笑容不變,眼神卻是冷淡的,不帶絲毫溫度。
曾經有千言萬語要向她傾吐,話到嘴邊,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然而那段歲月終究過去。
此時此刻,我已經沒有說不出口的話語。
“你的公司……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知道她不會說,但談話始終要找個切入點。
有太多可以說的話,反而不知道應該先說什麼。
“我幫別人訂購的那批建築材料在運輸時出了意外,沒辦法在合同期限內交貨,公司賠不起違約金,所以只能破產。”
安淨像在述說着別人的事情一樣平靜,聲音娓娓動聽。
“不能在別處重新購貨嗎?”只要能交貨,就不必賠違約金吧?
“之前的那批貨我們預付了三成訂金,所以公司現在已經沒有重新進貨的資金。”安淨慢慢地走進那條以堤壩爲名的小路。
“學姐,能用錢解決的問題不是問題。”我跟了過去。
明明是炎炎仲夏夜,走進長堤,卻感到撲面而來的是冰涼的空氣,裡面蘊含着濃郁的水分,以及樹木花草的芳香。
“嗯,我知道,所以沒太在意。”
走到她身旁的時候,我才發現是她刻意放慢了腳步。
林中早已繁花落盡,只餘下淺薄的香氣繚繞不散。
淡色的月光從枝葉的罅隙間流淌而下,在落滿枯葉的地面上形成零碎而扭曲的圈圈圓圓。
這裡沒有蛙聲,卻有蟲鳴,一聲急似一聲,不絕於耳。
“陽遙說你失蹤了。”
如果她真像自己說的那樣看得開,又何必一個人躲來這裡。
即便看起來冷漠如她,也會有在意的東西。
譬如名,譬如利。
“你不是找來了?”她似乎有點疲倦,在一棵高大的樹下停步,懶散地靠在樹杆上。
林子裡過於陰暗,彼此都看不見對方的表情。
“我只是碰運氣。”我笑笑,“幸虧你沒有走進來,不然……”
“你不會進來找我?”她打斷了我的話。
“啊……嗯。”我仰頭看着遮天蔽日的林葉,偶爾有水珠從上面滴落,滑進頸項,一陣沁心的冰涼,“你知道,我很膽小。”
“我只知道,你一定會進來。”她慢悠悠地道。
“已經說了不會啊。”我蹲下來,接着微弱的月光拾起地上的斷枝,無意義地在地面亂劃。
“會的。”她淡漠的聲音一成不變。
“不會!”我有點煩躁地扔掉樹枝,站了起來。
“會。”她的語氣依舊雲淡風輕。
我不再出聲,走到樹的另一邊,把身子靠了過去。
從這裡看不到外面公路,我可以放任想象將這片樹林無限擴闊,而時光逆轉,回溯到遠古荒蠻年代,茫茫林海里,漫漫夜色中,世界再無別個,只有我與她二人背對着背,靠立在同一棵樹下,任流光在指縫間穿過,無聲無息。
等待,漫無止境,而芳華卻不過剎那。
靜默間,到底誰先回頭?
“既然人已經找到了,你回去吧。”她像是漫不經心地道。
我從褲兜裡掏出那張銀行卡,猶豫地捏在手裡。
“學姐也回去吧。”
我繞到她面前,輕輕抓起她的手。
黑暗中,她輪廓模糊,面容難辨,但我卻分明感到她的目光專注而熾熱。
我把銀行卡放到她向上張開的掌心裡。
“學姐,這裡有些錢……”
“如果沒有這些錢,你會不會來?”她打斷了我的話。
“……會啊。”
風吹來,我感到這裡的水霧也跟着風向流動,臉上一陣清涼潤溼。
“你還記得在這裡拒絕我時所說的話嗎?”她把玩着那張卡,不斷地將它翻來覆去。
我沒想過她會突然說起這件事,有點意外也有點緊張,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說我太優秀了。”她代替我回答。
我在黑暗裡點了點頭,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
“所以,直到我現在一無所有了,你纔來找我。”她用的是陳述的語氣。
我感到心臟彷彿被針尖狠狠地刺了一下,尖銳的疼痛着。
“我調查過林維維。”她不介意我的沉默,自顧自接下去說,“林家的生意做得很大,可以說是商業鉅富,你跟她在一起時有沒有想過彼此的身份?”
“爲什麼要查維維?”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冷冷地響起,言語間帶着顯而易見的警惕。
“可見‘我太優秀’只是託詞。”她沒有回答我的問話,繼續用冷漠的語調說着,“我知道,你家境一直都不好。”
我瞪大眼睛,企圖將她的五官看清楚,這個人不是安淨,我不認識這個人!
“如果我往那個方面一直說下去,你就會討厭我了吧。”她似乎笑了一下,雖然我並沒有看見,卻奇異地感覺得到。
“傷害了你,讓你對我失望,然後把你推到林維維的懷裡,讓你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原本是這樣想的。”安淨手拿着那張薄薄的銀行卡,緩緩地順着我臉部的線條輕柔地描畫,“你們會分手,是因爲我吧。”
安淨無論何時都那麼的自負與高傲,並非盛氣凌人,而是總站在高人一等的地方,冷淡地俯視着身邊的一切,對任何事或任何人都漠不關心。
“學姐……你到底在想些什麼?”我從她漠然的語言裡感覺到了憂傷,心頭不禁泛起一陣酸楚。
磁卡冷硬的邊沿一點點地在臉上劃過,帶着不可思議的溫柔,彷彿要將我的心臟割裂。
“我還沒有認輸,即使一無所有也不要緊,因爲這還不是最終結局。”她收回那張卡,放在脣邊吻了吻,“你一定認爲我很在意這次的事,所以才一個人躲起來。”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跟她在一起,我從來就沒有掌握過局勢。
她沒有想象中的沮喪和失意,一如以往的灑脫隨意。
“如果我真的不想見任何人,我不會躲來這裡。”安淨繞過了我,往回走去。
我回過神來,瞬間恍然大悟。
若然我想玩失蹤,也不會挑選曾經和其他人一起去過的地方。
所以……她沒有躲起來,她只是……
想見我。
這樣的結論讓我意外……甚至受寵若驚。
“人類之所以是羣居動物,是因爲害怕寂寞吧。受了挫折,更是脆弱。”快要走到公路邊時,她突然回過頭來,“厲狸,我需要你。”
沒有了枝繁葉茂的林木阻隔,月光直接灑落在她身上,仿似銀白的清霜,覆在她略帶柔情的眉目間,楚楚動人。
她一向內斂,喜怒都不表露在外,彷彿美麗的瓷娃娃,沒有心肺。
我以爲,我已經拒絕了生命中她唯一的一次柔情,沒想過此時此刻仍有第二次機會。
心跳得劇烈,完全不受控制。
“公司也好,我們之間也好,都可以重新開始。”她伸手將我拉到她身邊。
指尖碰到了她掌中的那張磁卡,硬硬的硌痛了心臟。
這樣的時刻我期待了多久?
這樣的場景我夢到了多少回?
擡起頭,我看見她的表情認真而誠懇,沒有絲毫開玩笑或捉弄人的意味。
“林維維能夠給你的,我也一樣能給。”她一字一句地說道,“所以,我沒必要將你讓給她。”
遠處,出現刺眼的燈光,是公共汽車順着蜿蜒的公路顛簸而來。
“學姐,我很喜歡你。”
安淨不動聲色地看着我。
“以前我一直沒有勇氣開口。”我慢慢地抽回自己的手,“可是真的很想讓你知道,我喜歡了你很久很久。即使是現在,也喜歡得不得了。”
人類如果不會說話,就無法表達心底的想法,可是,即使有語言,人類也還是不能完全將心底的感覺描述完全。
有些思念無法傳達,有些愛慕無法表現。
“但,也就僅此而已。喜歡你,僅此而已。”我感到眼睛有點酸澀,視線開始模糊,“以前,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
我仰了仰頭,不讓眼中溫熱的液體滑下。
“可是現在,我有更想在一起的對象,我不會和她分開。”
安淨靜靜地聽着,從頭到尾都沒什麼情緒起伏。
“我要回去了,學姐。”
我低下頭,快步往正要靠站的公共汽車走去。
“就算你那麼說,我也還是要再次得到你。”
我聽見安淨冷漠而不疏離的聲音從後面飄了上來。我沒有回頭,走上了公共汽車。
身上已經沒有零錢,我把一張五元大鈔放進錢箱裡。
安淨沒有跟上來,車子等了幾分鐘纔開走。
那些淚,終究順着臉頰滑下,爲那遲到了七年的期許……還有那個已經回不去的流水行雲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