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少年不識愁滋味
送一個不知道到底算什麼關係的人回家也是個新鮮體驗,馬立非心道,作爲劇本寫手,生活體驗越多越好,只要不是作奸犯科萬劫不復。
他偷眼瞅着身邊默默並肩的阿炫,思路竟然岔到了歪路去:爲什麼明明沒有一點風月雲雨的經驗,某些寫手仍可以厚顏無恥得大編大造呢?想象的空間無垠,火星人下凡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唯這過於私體驗的事,馬立非的想象力小如蟻穴。
不知道阿炫……
靠,馬立非心中暗罵自己,你要不要那麼猥瑣?
阿炫自然不知道馬立非心中的糾結,始終沉着一張臉,從出了咖啡吧直到現在。若是潛水,只怕現在已然能看到深海水怪了。
馬立非本不是呱噪的人,但到了十五分鐘以後,他發現連他走錯路都絲毫不能勾起阿炫開口的興致,還是他發現阿炫沒有跟來才匆匆換方向後,他終於是忍無可忍:「阿炫,不就是情人吵架麼,你犯得着這樣一副丟錢包的嘴臉嗎?好好道個歉不就是了?」
阿炫的腳步緩了緩,卻沒有停,他低頭,把表情藏於陰暗處,聲音卻是帶着譏笑的:「不就是?馬先生,說得你好像閱歷豐富。」
馬立非吃了個癟,暗中生氣,但到底忍住了,他不停告誡自己,這是個心情不好、小自己十歲的孩子,還是人生中首戀的介紹人——三十歲了還說是「初戀」,他怕有人看到罵街。
又迤邐着二十分鐘上下,阿炫終於停下了:「我住這。」
馬立非擡頭看去,倒也沒有多吃驚。
這裡雖然距離方晴晴就職的學校有小半個城區,但卻是另一所大學的所在。周邊許多這類的出租屋,大多是舊公寓樓的房主另覓新居,十來二十來平米的房間出租給學生和初來乍到的城市新鮮人,價格大都在幾百上下。
阿炫住在這樣的地方,真是再正常不過。
當進了樓道,阿炫把房門打開,馬立非更是有種重溫舊夢的感覺,他不由得對着簡陋的牀鋪和課桌露出一絲微笑。十年的距離,卻還是有共同的東西。
阿炫不跟馬立非客氣,一屁股坐到了牀上,下一秒,索性躺下,雙手交叉枕於腦後。
「任務完成,那我回去了?」馬立非也不打算作客,轉身要走。
「等等。」阿炫出言阻止,人也從牀上彈起,他走到馬立非跟前,視線直入馬立非的眼中,「馬先生,有些話想跟你說。」
「不用勸我不要結婚。沒用的。你應該已經跟林一誠說了我的事吧,他怎麼反應?呵呵,告訴你,上週末我們在一起很開心。你看,這就是……成熟人做事的方式。」
聽着馬立非的話,阿炫笑了,先是輕笑,繼而大笑,他笑得跌回牀上,猶自笑個不停,直至連身體都在微微顫抖。
最初,馬立非是勃然大怒,怒火攻心,但很快,他再怎麼遲鈍也看出阿炫的不對勁,那孩子蜷縮在牀上,發出試圖壓抑的刺耳聲音,這哪裡是笑,根本是在哭!
馬立非一時蒙了,他真沒想到一個吵架居然能把阿炫整成這樣。對阿炫的印象一直是這青年有迥異於雙十年華的鎮定與堅持,但……
他措手不及,眼睜睜得看着阿炫哭了一會,從震驚中回神後,他小心翼翼得半跪上牀,輕輕得拉過阿炫,將他抱入懷中,苦笑着嘆息:「對不起啊,我真的沒有戀愛經驗。甚至不知道你爲了什麼哭,明明大你那麼多歲,真沒用啊。」
阿炫沒作聲,但是泣聲未停。
馬立非咬咬牙,終於下定決心,出賣方婷婷:「你別擔心我和你方老師。她,呃,她是個只能接受女人的女人。我們是很好的朋友……對,你說得對,要是再有勇氣一點,我不會選擇這條欺世盜名的路,可是,唉……阿炫,我其實佩服你的勇氣來着,可也會想着,你是不是因爲年輕所以才那麼大無畏?」
察覺到阿炫的顫抖慢慢得平息下來,馬立非不由想起方晴晴在情人離去最初的日子裡,在他懷中哭泣不已的樣子,對阿炫也不由心疼起來。
他沒有談過戀愛,卻有一顆敏感的心。深陷愛情的青年們在熱戀人離去之後,那種天崩地裂恨不得世界末日次日來臨大家齊齊殉情的感覺,他多多少少能體會到。與飽經滄桑者不一樣的是,他對這種感覺即便說不上感同身受,卻抱有憐憫的共鳴。
世間也有人,不因血緣,不因世俗種種,單單隻愛了你這個人。你落淚時,那人竟覺得天地也要崩了,於是你的喜與悲都不再是荒無人煙的沙漠上那微不足道的砂礫,每思及此,該是多麼感謝上帝啊。
馬立非撫摸着阿炫的後背,猶如安慰一個不幸失怙的稚齡兒。
「阿炫,我在高中的時候發現自己只能對同性有慾望,十八歲,到現在三十歲了,十幾年了……二十歲,我對自己說,絕對絕對不會跟女人結婚,我不能害人家,做這種事,照晴晴的說法,是要爛雞雞的。自己再苦,再難,也不能害人,我真那麼想。可是到了你三十歲,再看這一切的時候……不,阿炫,我還是看不起那些跟女人結婚的男同志,噁心他們,他們真的該爛雞雞,但,我竟然已經能理解他們了……」
本是埋在馬立非懷抱中的阿炫此時竟已擡起了淚痕滿面的臉,馬立非看着停止哭泣的阿炫,不由驚豔,「楚楚可憐」一詞大多數形容女兒,此刻用作阿炫的代言竟也是貼合至極。
少年與青年的魅力同時展現,是落着淚依然決心挑起重擔的人才有的表情。
馬立非凝視着這樣的阿炫,繼續道:「少年不知愁滋味,爲賦新詞強說愁。年輕時候的臆想裡,我也以爲自己勇不可擋,至少能做自己人生的主宰,可能到現在仍然是這個想法,只是,只是……」
沒有把話接完,因爲阿炫淡若清風得在馬立非的臉頰上留下輕輕一吻。
「我懂了,這樣很好。」眼裡仍有淚的阿炫道,「你和方老師是兩個好朋友並肩與共,共同抵禦人生的悽風苦雨,這樣的關係,我羨慕還來不及。」
稍停了停,他露出一絲苦笑:「不過,我並不是因爲跟男朋友吵架。馬……立非,我今天去了醫院,醫生告訴我,我奶奶可能治不好了……我很怕,立非,很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