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駕崩那年,朕記得一些事情……老祖宗讓蘇拉麻姑陪朕上朝,朕很害怕,就想讓奶孃孫氏跟朕一起去,那天鰲公來了,不由分說就拔劍要殺了奶孃和蘇拉麻姑。說什麼女子不得干政,入朝就是死罪,朕跪在地上求他,他才放手,之後開始發笑,將朕抱起來,之後教訓朕莫要婦人之仁。”康熙苦笑着說。
赫舍裡聽着卻不說話,她知道這種事自己插不上話。
“父皇晏駕,朕登基以後,大赦天下、開科選士,都是你瑪父一手料理,他爲人沉穩慈愛,對朕畢恭畢敬,可朕還是有些怕他……”康熙有些感慨。不知爲何,眼前的女子,讓他覺得格外親切。
“那是陳廷敬被扣的第三個年頭,皇阿瑪的脾氣一向不好,那一年他走得很快。朕只記得,他跟你瑪父發了頓脾氣,第二日就死於養心殿了。開春以後,不等聖旨頒發,那些趕着參加會試的舉子,就已經公車不斷,絡驛於道了。一連幾個豔陽天,紫禁城春光燦爛。”康熙微微一笑,口角間盡是苦澀。
“那一年臣妾進京,就看見北海的浮冰融融,小孩子都不敢用木頭棍子滑冰玩兒了,前些日子還大雪紛飛,銀裝素裹地漫了整個紫禁城。”赫舍裡笑道,“皇上,你知道緣分嗎?這合巹酒原是滄海滔滔之意,然我只取一瓢飲之。也就說夫妻之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然而臣妾覺得,這輩子皇上心裡能容下的,只有天下。”
她用銀勺子沽了一些酒,之後把勺子遞給康熙。
康熙愣了一下,拿起銀勺子把兩杯酒混合,堅定地說:“朕不懂愛,但朕心裡有你。你爲大清做的事,朕一輩子感恩。朕在這裡立誓,此生絕不廢后,絕不負你;否則就讓朕江山不保、四面楚歌,死無葬身之地。”
“皇上,可亂說不得。皇上身體貴重、天資不凡,日後必然會成爲一代明君,而臣妾受氏族所累,難免要做違心之事。若是錯了,皇上焉能不處罰?情況嚴重,廢后也是無可厚非……”赫舍里正欲往下說,紅脣就被康熙用手捂住了,他苦笑着說:“大婚之日,還是不要說這等不吉利的話。”
“皇上說的是,臣妾自然曉得,是臣妾不恭了。”赫舍裡淺淺一笑。就見康熙神色溫柔地說:“你這性子,不會做出不軌之事,今兒個坤寧宮裡的事情,朕會爲你討個公道。”
“也許是老祖宗差人做的,看看臣妾是否夠端莊,皇上就不要再追問此事了”赫舍裡岔開了話題,“等空閒了,咱們出宮散散心。唔……便到琉璃廠子轉一轉吧,臣妾記得那是個有缺的地方,到處擺設着寧硯、明瓷、先朝的金箸玉碗、鏤金八寶屏和闐碧玉瓶,還有翡翠彌勒佛、白玉鼻菸壺、歷朝歷代的名人字畫,以及海外舶來品——玻璃水晶燈、西洋報時鐘。咱們也做一做富貴閒人,遊玩一番可好?”
康熙眼睛一亮,他最喜歡的便是出去雲遊,想不到皇后居然跟他有同好。那正好,待下了朝,找個名目上香,便可出去遊玩了,有皇后圓謊自是最好。
“你所言極是,大婚這三日閒來無事,咱們就出去。老祖宗那兒由你去說,朕陪你回門。”康熙看着赫舍裡有些興奮地說。
赫舍裡苦笑,皇上再沉穩,也只是個十三歲孩子,難免玩心重了一些。
窗外月明星稀,窗內燭火瑩亮。
“回門是第三日的事情,主子您,也不好太不守規矩。”赫舍裡輕聲說,“雖然臣妾覺得那些規矩都沒用,可臣妾也得遵守。臣妾不願意進宮,其實並非不喜歡皇上,而是不喜歡規矩。”
康熙聞言抿嘴一笑道:“朕也不喜歡規矩,倒是那個博爾濟吉特氏特別有規矩,老祖宗看着都說有鳳儀之姿,你日後可得小心着點。”
“那敢情好,明兒個臣妾就借花獻佛,封博爾濟吉特氏爲皇貴妃如何?”赫舍裡輕笑着回答。
康熙點頭說:“你的決定肯定稱老祖宗的心,真是大人大量。不過,你就真的不害怕那隻狸貓再出現?”
赫舍裡心下一驚,皇上大婚之後才能加冕,這段時間正是她這個皇后最危險的時刻。做皇后最重要的是令六宮臣服,否則只怕會招致禍患。
“臣妾不害怕,因爲害怕沒用。”赫舍裡淡淡地回答,偷眼看卻見康熙一臉的憂色。
“你說的沒錯,怕也沒用,可是我這個皇上,如今只是一個傀儡罷了……你知道日前發生了什麼嗎?”康熙苦笑着問。也不知怎麼了,老祖宗千叮萬囑過的事情,自己就是憋不住了,一門心思想要與眼前的皇后分享。
“臣妾不知,請皇上明示。”
“我額娘不是病了,而是被老祖宗下了毒。下毒那天,我這個一國之君先被叫過去,老祖宗說,她和皇額娘只能活一個。如果是要她死,她會設宴讓博爾濟吉特氏的王爺們陪葬,要我小心鰲拜。”康熙不再用‘朕’字,說明在這一刻,他願意和他的皇后平起平坐,‘朕’象徵江山之主,‘我’代表一世夫妻。
康熙話才說一半,赫舍裡已經出了一頭冷汗:堂堂一朝天子,倒是經歷過何等驚天之事?
“赫舍裡,我害怕,我真的好怕,我知道我不應該如此,我是皇上,天下間最尊貴的人。可我連自己的親額娘都保護不了……”康熙的臉色漸漸蒼白。赫舍裡不由間繃緊了心,她此刻有些擔憂、有些彷徨。
回想起前生,她就覺得,愛情是很不可靠的東西——愛情總要有一些陪襯,例如功名富貴、例如□□。沒有任何附加值的愛情,終將覆滅,她的附加值,便是‘赫舍里氏’這個名號。
皇上要的,是能夠穩固他皇位的人,可赫舍裡自認沒這個本事,因爲赫舍裡家,還無法和博爾濟吉特氏相提並論——人家是皇族,他們只是奴才。
“朕很懦弱,是朕求皇額娘喝下□□的,朕沒有辦法,朕不想死!博爾濟吉特氏的王爺,掌握着大清國大部分的兵權。可蒙古是滿族最大的共盟,爲了大清國,朕需要他們;朕恨他們,但朕必須忍耐。讓殺死母親的仇人做朕的姻親,皇額娘幾日間就撐不下去了。”康熙慘笑着說,鮮爲人知的莫名硝煙,已經蔓延了整個宮闈。
赫舍裡苦笑着說:“皇上,這不是您的錯,如果要怪,就怪形勢、怪命運。”
“是朕的錯。”康熙慘笑着說。
“臣妾想問一句話,希望皇上能告訴臣妾實話……”赫舍裡苦笑着問,“皇太后是否經常跟老祖宗訴說,董鄂妃和博爾濟吉特氏的不是?博爾濟吉特氏是否死於皇太后的手中?”
言語,往往最容易締造矛盾,會做事的人不一定會做人。而口蜜腹劍是一門難得的學問,不好的話,有時會比不好的事更讓人無法接受。
“是也不是。博爾濟吉特氏被廢,的確是我皇額娘從中挑唆,但我皇額娘不做,也會有別人去做。皇額娘因爲進宮之後便不得寵,懷下龍種只是父皇酒醉後的一個意外。所以朕覺得,這不能怪皇額娘。”康熙沉聲說道。
“難道她忘了,博爾濟吉特氏是老祖宗的親侄女?老祖宗只怕什麼都明白,只是在等目下這一天而已。”赫舍裡幽幽地說,神情中寫滿了苦澀。
康熙看着赫舍裡,後者的眼中流露出滄桑,這本不該屬於一個十六歲的少女。
“你想說什麼?”康熙冷聲問,他知道她的弦外之音。
赫舍裡低聲說:“臣妾有一法子可以救皇太后,但是她就不能再做皇太后了。皇上若是同意,臣妾冒死領了這份差事……這法子就是讓皇太后詐死離宮,要不然老祖宗和旁的人,都不會放過她。”
“好,就依皇后。”康熙面樓苦澀言道。
赫舍裡看着那這俊朗清貴的面容,若有所思。
深秋即將臨近,十五月亮十六圓,盈滿則缺。然而,宮中已然不允許有兩個太后——皇太后和太皇太后只能留一個。
既然如此,她就做這個破局的人吧,老祖宗的毒一時半會死不了人,所以需要有人下一味重藥。赫舍裡思及此處,便對康熙笑道:“皇上,夜深了,早點歇息吧。明兒個臣妾吩咐二叔替您辦差。”
康熙搖搖頭,伸手拉住赫舍裡,將她抱在懷中:“可是朕睡不着。”
赫舍裡沉默片刻,說道:“皇上聽臣妾講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是臣妾聽坊間的一個過客講的,當日那男子拿着他妻子的骨灰,身邊跟着他的情人……皇上,你要不要聽這個故事?”
“皇后說吧,朕聽着。”
“說的是前明的一個女子,是我奶孃祖上伺候的一家小姐,姓謝閨字雲娘。”赫舍裡淺笑道,康熙靜默地聽着。
赫舍裡心中苦笑,到底該如何編造這個故事,才能讓皇上體諒她並且就此相信她呢。
康熙見她遲疑,便料想她在編故事,但也沒有揭穿。
就聽赫舍裡幽幽地說道:“雲娘本是一個富貴人家的女兒,家中沒有兒子,於是招贅長工爲婿。
而後雲娘生下子嗣,又嫌棄丈夫沒有本事,便打發其入京讀書。八年後丈夫得中狀元歸來。然而卻對愈發冷淡。雲孃的兒子長到十六,便在一次出遊中看上一青樓女子,見雲娘不同意,於是二人合謀弒母。那雲娘平素嚴苛,她這一死,便遂了所有人的心……雲娘有無過錯?”
“無錯也是錯了,可皇后說這個故事,又有何意呢?”康熙低聲問。
“臣妾只覺得,老祖宗很苦,先帝已經很不聽話了,您不可再讓她生氣。自大清國入關,老祖宗就苦苦撐到現在,即使有什麼錯,也不該算是大錯。”赫舍裡低語着,用手摟住康熙。這一刻她覺得宮裡很靜,好像突然間遠離了一切喧囂。
“你的意思朕知道了。只要朕在位,就不會忤逆老祖宗;同時你也放心,只要朕在位,你就永遠是皇后,不管朕以後愛上誰,你都是朕的妻子。而赫舍裡家族的榮寵,朕也會讓它天長地久。”康熙的雙眸中,透着堅定。
“臣妾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萬歲。”赫舍裡在龍榻上很鄭重地跪下。她希望赫舍里氏可以福澤綿長,希望二叔能夠規行矩步。
“起來吧,夜裡風寒,早些歇息,明兒個還得向老祖宗請安。”康熙靠在她懷裡,感覺很溫暖,隨後漸漸睡去。
青絲長辮柔順地散在皇后手中,眉角微微上揚,圓潤的臉上帶着一絲稚嫩,皇者的霸道氣概,此刻蕩然無存。
赫舍裡聞到一股子奶香,忍不住摸了摸他光潔的臉,心中笑道:“皇上才這般年紀,就有如此作爲,真是殊爲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