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噹噹, 噹噹……”清亮的鐘聲,伴着陣風不絕於耳,振興走後, 我尋出夢澤送的銅鐘, 懸於窗櫺, 因含着祝福的鐘聲, 極似等的發音。對鏡理理換好的水藍色西式套裙, 戴上白紗手套,走到窗前,靜望搖曳的小鐘。梵鍾雖小, 可上面的圖案、銘文,鑄刻異常精緻, 玉柱體的吉語, 正面寫着平安吉祥, 後面是國泰民安。
伸出食指輕叩,和着空靈不絕的音波, 合手默唸一遍吉語。這已成了我每日必做的功課。日去月來,振興離去已兩月有餘,書信電文頻頻,字裡行間,暗含的離愁變成昂揚的雄心, 有夫如斯, 我也將精力投入理家和建學。頭次, 等待不再空乏。
梳着髮髻的奉珠, 拿着紗帽走來, 她和小唐還是留在我的身邊,沒能脫離出去。藍鵬飛在我提到對他們的安排, 只說了一句,不要輕易讓知道太多秘密的人離開自己的掌控,於是,我放棄了原先的打算,不是爲自己,而是爲他倆。事後我向小唐道歉,他只寬厚地笑了笑,想來,他早已看透。
奉珠幫我戴上紗帽,上下打量一番,讚道:“那個楊家三少寄來的藥,還真管用。”
此話如同我叩鐘,成了奉珠最近每日一言。婚事傳開,外界的責難蜚語難於倖免,不多的祝福中,其中一份來自靖仁,寄來專從美國購來的特效藥,作爲新婚禮物,包裹裡還附有一張雙人合照。緊隨藍家,楊家亦傳出喜訊,靖仁同高戰魁的二千金高玲玲訂婚,照片中的女孩,笑容乾淨明媚,觀之可親,容貌上堪稱良配。
走出臥室,迎面牆上掛着羣生的賀禮,我的那幅肖像圖,我恬然一笑。“每次您瞧見這畫都要笑,是畫這畫時,出了什麼樂子嗎?”奉珠忍不住一旁問道。
“我是笑二少爺的呆”,振興看了這幅畫,必會明白戰後重逢那晚我的問話。
奉珠不解嗤笑道:“這也不知誰呆,您還是快下去吧,您孃家人還等着您招呼呢。”
一句孃家人帶出嘴角的濃濃笑意,我向奉珠敬禮喊了一聲“是”。經過緊鑼密鼓的規劃,大學的奠基儀式今日揭幕,不少外地的名流文士前來捧場,包括黎先生和羣生。黎先生新近重又返京擔任京大校長,羣生受聘上海美校併兼西洋畫系主任,兩人於昨日抽空赴約。而有着劍橋學歷,在老家長期從事工程設計和教育的顧家明,被我聘爲工學院的院長,也於昨日赴任,參與學校創建,曉霜和李嬤嬤一同前來。隨行的還有一位意想不到之人,遠山。經過時光的打磨,練就一身圓融的遠山,見面的第一句話,口吻極淡,含意深長,“九妹,我是來履約的。”同時交給我一張大額支票。
居住督軍府的親人只有遠山,我讓小唐事先幫家明在府邸附近尋好宅院,黎先生和羣生俱是文化界名流,拜訪者甚衆,他們爲了方便,投住旅店。下到一樓,奉慶快步迎來,介紹起情況,“少夫人,蘇督軍同督軍在會客室商量事,黎少爺來了,二小姐在花廳裡陪着。”
我頷首道謝進了花廳,一幅絕美的畫面映入眼端,腳步頓住。幽謐的室內,明澈的陽光從敞開的巨幅玻璃窗斜傾而入,微粒在流光中浮動,帶出畫布的質感,背景勻柔而蒙幻。一身白色西服的羣生手拿畫板,側坐在窗前圓椅上,中分微曲的頭髮搭在額角,露出光潔的額頭,清目被光色染成淡金,專注地對着茗萱勾勒素描。平日活潑好動的茗萱,身着月白色水紋及膝,滾着蔚藍色滾邊綢旗袍,短髮綁着同色髮帶,紋絲不動坐在沙發上,墨玉的眼眸,微彎的脣角,含羞帶澀,甚是婉約可人。
不想破壞這樣的場景,正要撤回腳,羣生停住畫筆,衝我揚臉微笑道:“小妹,自己家還要人請嗎?”
我碎步過去站在一旁問起黎先生,羣生邊畫邊回道:“父親一大早被徐老先生請去品茗,他們會直接去校址。”
話沒說兩句,便被茗萱嬌聲打斷,直說羣生由她來招呼,讓我去忙家事。“事情要等到現在抱佛腳,豈不晚了。現在我的大事呀,就是陪我哥。”我伸手搭在圓椅靠背,逗弄回道。
茗萱瞪起眼,腳在地板上跺跺,羣生眉眼帶笑瞧我一眼,轉望茗萱和顏悅色地說:“藍小姐,你是要我重新構圖嗎?”
茗萱聽了,迅即擺回適才嫺靜宛人的模樣,我忍着笑對羣生說:“我也不打擾你了,完不了工,怕是會誤了你的火車。”
茗萱眼睛復又瞪圓,撅起嘴喊了聲嫂子,作勢要與我糾纏,我笑着指指腕錶,“萱妹,只剩十分鐘了,要抓緊哦。”
緩步離開花廳,笑中含憂,茗萱,羣生,往日總覺隔着山水,說笑也不甚在意,眼見方纔的情景,兩人之間不知會畫出怎樣的軌跡。或許是千里姻緣一線牽,又或許……,門廳穿梭着搬運典禮物件的人羣,終止自己的暗想,各人有各人的路,緣深緣淺,重在各人。
我褪去慮色,敲門進了會客室,濃煙嗆鼻,我拿帕罩罩鼻端,望向雲霧繚繞之處,藍鵬飛和遠山對坐沙發,俱是穿着長衫,一青一褐,捧着茶杯,拿着菸斗,神態平和,論着象棋。
我上前對幾細瞧,雪玉棋盤上,擺着一副象牙茜色填金淺刻福壽紋象棋,雖未完局,從面上看,應是和局,心下了然。楊家先敗了肖家,退了藍家,遠山的壓力可想而知,即使楊家眼下的目標在南邊。振興與日本的商談還算順利,不日就會訂下合約,遠山必是聞到風聲,也想從中謀求援助,現下兩人只差捅破那層窗紙。
我走到窗前,推開窗扉,伸手輕揮,不爲嫋嫋濃煙,實想揮去一絲兒的澀意。窗外聚着一干人羣,吆喝着拿着條幅鍬鏟擺弄,轉念一想,沒忘記誓約已是難得,自己面對現實,何嘗不是妥協再妥協,不論親情,在有限的空間,實踐着自己諾言的遠山,怎能不幫。
我轉身拿起青花瓷茶壺,給他倆續了茶,笑道:“三哥,你也有無法將死的時候?”
“九妹,別這麼急着埋汰孃家人。”遠山挑眉接過茶杯放下,朗聲回道。
“遠山,韻洋是說你藏着真功夫,要是你使出看家的海底撈月,老夫這將,就沒活路了。”藍鵬飛吸了一口煙,隨着話音緩緩吐出。
“總司令太自謙,小侄的將,還怕總司令的三進兵呢。”遠山拿着棋子輕敲下棋盤,謙和迴應。
“爹和三哥就把自個的本事留着,一起對付那個白臉將吧。時辰到了,咱們也該動身了。”
“白臉將?!”兩人互視一眼,少頃哈哈大笑,推子起身。
“總司令,咱蘇家的寶貝被您挖走了,這筆賬,小侄一直還沒敢討呢。”
“這賬就讓振興還你,他那筆買賣,一人也吃不了那麼多,自個妻舅不顧,顧誰?”
談笑間,又一個蘇藍同盟正式建立。
盛大的奠基儀式舉行完後,隨之而來的又是送別。日暮裡,吼聲遠去,白煙散盡,身旁的茗萱,哭得是柔腸寸斷、粉淚盈面,我拍拍茗萱想勸止她,不想她抱住我的肩,哭聲更是悽悽,驀然想到自個曾經的傷別,嘆口氣,斷腸人的良藥,莫過於宣泄。
一輛火車呼嘯着駛進站臺,接站的人羣被持槍的護衛隔得遠遠的,如此擾民,不易久留,我吃力地攜着茗萱轉過身,小唐見狀,上前接過茗萱,我輕揉發酸的肩頭,緩步隨在他們身後。車上下來的人羣,紛紛從兩旁快步繞過,忽然前端一個手提行李的米色背影,落入我的視線,微微一怔,幾疑是自己的幻覺。閉上眼睛再睜開,熟悉的身影仍在人流之中,翩然醒目,不是夢澤還能是誰。
夢澤因爲槍傷,他的組織派了另外的同志前往廣州,羣生昨日提到夢澤,說他作爲中國代表去了俄國參加共產大會,沒想會在此處碰到。聲音在喉嚨裡躊躇翻轉之間,人影消失於一個轉角,暗添些許悵然,在奉天,相見爭不如不見。
第二日下午,汽車準時停在義學樓下,我躬身下車,空中厚積的墨雲急速翻騰,不時劃過隱隱的電光,天與地的距離,從未如此的接近,空氣彷彿被壓縮,呼吸不復往日的順暢。
奉珠中午診出喜脈,我放了小唐的假,讓他陪着分享奉珠的喜悅。獨自緩慢爬上三樓,拭去額角的汗珠,走向自己的辦公室。大學籌備處設在我辦公室的隔壁,房門開着,想起有事要跟鴻銘相商,便轉身進去。裡面沒有開燈,幽暗的室內只有一人坐在鴻銘的辦公桌前提筆寫字,細看那人,身着寬大長衫,蓄着濃須,理着平頭,帶着黑框眼鏡,面容生疏,想來是新近僱來幫忙的,大學開工,招聘了不少人手。
那人見我進來,停下筆頭,我和氣地問道:“這屋裡的人都上哪兒去了?”
那人低聲回說大家去了我的辦公室,說話間,一道超強的閃電映在玻璃窗上,照亮了房間,也將低頭預備書寫的面孔照的雪亮,竟似曾相識。隨後爆響的雷聲,恍去心神,我哆嗦着捂起耳朵,見那人擡頭瞧來,自覺失態放下手告退,來到自己的辦公室。
果然,要找的人都在我的辦公室,正圍坐一起商討着施工的安排,僅卉琴一人在裡面來回轉悠,似在收拾着物品。她一見我,忙拉着我到房間的角落,湊到我的耳邊悄聲說:“韻洋,我們預備後天走。”
雖知鴻銘離期將至,可他說幫我找的接替之人卻遲遲沒有出現,鴻銘做事素來紮實,這樣不負責任,實在不像他的所爲,便同樣悄聲詢問道:“怎麼這麼急,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是他組織裡的事。”
共產組織紀律一向嚴密,我不便多問,想到夢澤那樣高層人員的突然現身,看來是真有事,不禁蹙眉嘆道:“鴻銘找的人沒來,你們倒要先走了,讓我上哪兒變出個人?”
卉琴瞅瞅我,捂嘴謔道:“藍少夫人要找人,還怕找不着?”
聽卉琴的口氣,似乎有了接手的人,我回瞅瞅她,哄道:“好姐姐,你明知我心有病,還要讓我急,是不是人來了?”
卉琴面頰陡然浮起紅雲,“瞧你叫的,怎的那麼黏糊。”
聽到黏糊一詞,讓我突地發笑,反謔道:“你也別心虛,叫聲姐姐,臉紅成這樣,可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卉琴啐了一聲,走到她桌前,朝我扔了一個本子,抱起裝着雜物的小紙箱,擠擠眼,說:“我有什麼好臉紅的,走了自然有來的,他們有正事和你談呢。“
送卉琴離開,回屋同大家商量完校舍施工裡的一些問題後,我單獨留下鴻銘。不等我開口詢問,他遞過一份材料,“韻洋,接替我的人來了,這是他的簡歷。”
看了一眼材料,我抿抿嘴脣,材料上的人名叫孔林,安太太的孃家姓孔,孔林必是夢澤的化名,自己是萬萬沒想到夢澤會接替鴻銘,來奉天從事地方工作。我放下材料,垂眸沉思,往後幾年,藍家臥薪嚐膽,重心回收,本地的管理不會像往日那樣鬆弛,共產組織本不合法,夢澤留在此地,定是危險重重。
“鴻銘,這樣會不會冒險了點。”我捏捏眉頭問道。
“先前預備接替我的人最近出了點狀況,正好他從俄國回來,要路過咱們這兒,上面就讓他暫時代下。韻洋,我這個位置,對他是最合適的掩護,屬於藍家的勢力範疇,又遠離藍家的主枝,最危險的,也是最安全的。”
“可他跟別人又不同,你也知道,萬一有什麼事,我想護都不好開口,而且難保不會有人拿他做文章。”我幽幽嘆口氣,苦惱地回道。
“放心,有你在,他不會有事的。”鴻銘面帶笑容,語氣篤定。
我看看鴻銘的笑容,默嘆一聲。誠然,萬一有事,振興會因我善待夢澤,可也必會傷害到振興,“如果拿我過去的感情,和現在的感情作交換,會是對我們三人的傷害。鴻銘,你想過沒?”
話音尚未落地,一道驟亮閃過,進而驚雷爆響,雷霆萬鈞,震得房屋都似爲之搖動,頃刻間,豆大的雨點噼噼啪啪砸落到窗扉,玻璃上瞬時淌起一道道蜿蜒的水流。
連串的響雷息止後,鴻銘雙手揉搓兩下,低聲回道:“韻洋,請原諒,是我忽略了藍振興的感受。我只想着臨時接手,夢澤最爲合適,所以請求組織發了調令。不過夢澤只是暫代,估計就是兩三個月,問題應該不大。”
兩三個月?我再揉揉眉頭,無奈暗歎一聲應了,“既這樣,籌備處還是搬到督軍府吧。小唐和家明都認識他,小心爲是。”
鴻銘推了推眼鏡,“我覺得沒必要,你突然把籌備處移走,反讓人無端猜疑。顧先生你不用擔心,他是自己人,夢澤現就住在顧家。至於小唐,我認爲他靠得住,至少不會挑事。”
“家明也是?”
鴻銘微微頷首,我猶豫了幾秒,“那就這樣吧,明天下午開大會,你的解職令和他的任命書一同下發。還有,你給他換換妝,戴個眼鏡之類的,掩飾一下。”
“這個你放心,我們有準備,一般人絕對認不出他。”鴻銘面上恢復和煦。
我怔了怔,“隔壁的那個,是他?”
先回應我的,又是一聲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