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氣呼呼地向前走,心想,還想對外假作恩愛,真是又要當紅牌又要立牌坊,好事全成你一個人的了。
度娘幫青花晾了衣裳,趕回來,我已經坐在齊眉館裡了。度娘見我坐在書案前邊兒,一臉的面目猙獰,從鈞窯霽紅暗花茶壺裡倒出一盅又一盅的茶水,一仰脖子就幹了,伊按住我手腕,笑道:“這又不是酒,郡主就是想借酒澆愁,喝這個也不中用啊!”
我懶得回答,我倒是想借酒澆愁,但酒量不濟,怕酒精中毒,要是我死了,蕭堯不得跪在菩薩面前燒高香,激動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我可不能用我的寶貴生命承全他無恥的快樂。
我像一條鹽水裡滷過的雪裡紅,軟綿綿地掛在楠木暗刻八仙蓮花的圈椅上,像一個對月輕吟的怨婦,無限幽怨地把前因後果給度娘講了一遍——略有刪節,我刪去了與阿成哥合夥兒騙蕭堯銀子的情節,每個人都有不願提及的前塵往事,我也一樣。
度娘沉吟了一刻,半響,方道:“蕭大爺是對郡主有誤會,但郡主既與他結爲夫妻,總要想方設法,求得和睦方好。”
度娘真是個一等一的理論家,要是我有本事讓蕭堯對我冰釋前嫌,除非是金秋時節桃花朵朵開,我向來討厭對輕視我的人低三下四的求情,於是順手從哥窯開片鐵花天球瓶裡掣了一枝纖瘦的桔梗出來,藍瑩瑩泛着紫光的花瓣,盪開一層層秋涼,我板了一張鐵板燒的臉,道:“不管他,愛咋的咋的。”
我聽到身後度娘一聲沉重的嘆息。
黃昏時分,蕭堯回來了,挾了半天細碎的夕陽和一身濃重的酒氣,步履微搖,眼神迷離,度娘立時端了不知什麼時候備下的酸梅湯,笑道:“大爺回來了,郡主做了一天的酸梅湯,奴婢還奇怪呢,又不喝這個解暑,原來是給大爺解酒的。郡主還說什麼也不肯叫奴婢說是她做的。”
蕭堯表情極度疑惑地望着我,我只能抽了抽面部肌肉,做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的表情,度娘這樣一說,把我想跳起來高叫“我腦子進水了纔會給你做酸梅湯”的衝動,無情地扔到九霄去外去了。我只能像在春光裡啼血的杜鵑鳥,無奈地背上一口大大的黑鍋。
在這個月色皎潔,花影斑駁的有迷人情調的小夜晚,我和蕭堯就一個捏針拈線,一個捧書苦讀的虛度過去了。
譙樓上傳來陣陣交更的鼓聲,撕破了夜的寧靜,二更天了,我伸了個懶腰,看蕭堯還在那兒假裝清高地秉燭夜讀,看也不看他一眼,兀自睡了。
這幾天多線作戰超負荷運轉,有生力量消耗極大,我再也支撐不住了,一沾枕頭就被濃濃的睡意吞沒。
很快做到了一個秀色可餐的好夢,我跟劉奶奶和阿成哥,來到一個寬闊敞亮的大堂裡,桌子乾淨的能照出人影,一碟碟流水價擺上來無數珍饈佳餚,八寶野鴨、佛手金卷、雞絲銀耳、桂花魚條、金絲酥雀、翠玉豆糕……令人垂涎欲滴,剛舉起筷子準備一場饕餮,只聽窗外雷聲隆隆,我嚇得縮到桌子底下,劉奶奶抱住我,一個勁兒得哄我“別怕,別怕”,阿成哥六神無主,一拍大腿叫道:“糟啦,怕是要地震吧!”
我驚惶失措,房子四面又像鐵桶一般,找不到一個出口,我號啕大哭,重重地敲着牆壁,敲得手掌生疼,痛苦的悲號卻漸漸變作真實的抽泣。
寢衣後背溼透了,一掀被子,只覺得渾身涼颼颼的,只是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袁王妃身上潛藏着的深不可測,其實是寂寞與憂傷日復一日刻出的滄桑,這種滄桑,是王府的主流味道,她“隨風潛入夜”地在每一個孤枕難眠的女人身上潛滋暗長,現在,她又成了齊眉館的主流味道。
披上一件薄紗榴花袍,悄悄起身,耳畔鼾聲如雷,我終於找到了方纔的隆隆雷聲在現實中的原型,這傢伙真是我生命中不折不扣噩夢,白天氣得我七竅生煙,好不容易做個美夢,他睡着覺都能給我攪黃了。
我坐在蕭堯一整晚泡着的書案前,托腮看着中天的一輪明月,瀉下一室清輝。想想遠在永州的劉奶奶和阿成哥,一定是伴着“牀前明月光”睡得正甜,他們是看不到半夜的月色的,其實以前我也沒看到過,以前的珠兒,除了餓得翻來覆去睡不着,從來沒失眠過,可自從到了蕭家,我已經連續幾天長夜不眠了。我又想起爹,不知他此時睡下了沒有,還是在重華殿看摺子。蕭府離潭王府並不遠,我與爹卻是咫尺天涯……臉頰上滑下涼涼的東西,是兩顆沉沉的淚珠,重重滴在案前打開着的書頁上,靜夜裡甚至可以聽到“撲”的一聲。
眼淚這種東西,跟水災差不多,有時候波濤洶涌的衝過來,若有足夠的自制力攔住了,也就憋回去了,若是衝開了蟻穴那麼一點點,離徹底崩潰也就一步之遙了,在這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我的眼淚就如大壩絕堤了一般,伏波百萬,流水漂滷了。
可是猛然間,哭聲戛然而止,我想起了蕭堯,要讓他聽見我半夜失眠還悲痛欲絕,他不得欣喜若狂啊!
爲了迅速包紮我悲情的傷口,我唱了支歌來轉移情緒:溪邊生滿白柔荑,順着水流左右採,純潔美麗的好姑娘,白天想她夢裡愛。長長短短白柔荑,左採右採揀揀開,純潔美麗的好姑娘,敲鐘打鼓娶過來。
我很小聲地唱,像只蚊子哼哼,可是靜謐的夜空中,仍然晴天霹靂般爆發出一聲怒吼:“三更半夜的你嚎什麼!”
我立時噤若寒蟬,既而怒火中燒。
蕭堯翻身下地,我以爲他大半夜又要跟我吵架,誰知他開門招來度娘,態度冷若冰霜, “給你們郡主披件厚衣裳,她得了風寒不要緊,過給了別人,還要連累旁人遭殃。”說完看都不看我一眼,徑直上牀接着睡。
要不是怕夜打架驚動閤府的人,要不是怕驚動閤府的人會丟爹的臉,我肯定會以猛虎下山的氣勢跟他單挑,太欺負人了!
身後一暖,度娘已經把一件對襟的棉夾襖披在我身上,我本想賭氣不穿的,可衣服一上身才覺得夜涼如水,禁不住打了個噴嚏。
懷揣着滿腔悲憤,我沒好氣地掀被子重又睡下,夾襖被我捂在頭上,我突然覺得身邊這個人,連他呼出的氣息都那樣得令人討厭。
新婚三日,我和蕭堯要回門,拜望爹和王妃。雖然只在蕭家住了短短的三天,但是遍地荊棘處處碰壁的際遇,讓我在蕭府的每一秒鐘都是煎熬。我不得不向壁立千仞的現實繳槍投降,一面盤算着,怎樣趁着回門的機會,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像落雪那樣在王府無限期住下去。
屋漏偏遭連夜雨,正在我殫精竭慮地盤算着如何從蕭府越獄,奔向自由光明新天地的大計劃時,邊境上傳來戰報,英王五萬精兵進犯永州,永州之南爲南越,南越素來爲英王統轄,本來潭王英王十幾年來互不相擾,永州與南越的商賈亦經常過界,互通有無,但自從老英王孫修過世,繼位的英王第七子孫峻年幼,便由孫修的長女孫柏瑜攝政,她勾結英王手下的權臣紀震,把持朝政,陷害忠良,英王朝中頓時怨聲載道,孫柏瑜爲緩和國中矛盾,擴大英王地盤,同時也爲讓她的情人紀震立下戰功,幾個月來,屢屢挑釁,爹爲了兩國不起爭端,同時也爲了不使雄據漠北的定王乘虛而入,將戰事壓了下來,但孫柏瑜反以爲潭王軟弱可欺,更加得寸進尺,於是爹這次決定重重打擊英王軍隊,爭取一仗打落孫柏瑜的氣焰。
若論潭王的軍力民力,本就在英王之上,但爹既然對此一役寄予厚望,自然不會打無把握之仗,他決定親臨戰場勞軍,以鼓舞士氣,袁王妃一看錶現自己的機會來了,當場就毅然決然地決定,隨爹一起去勞軍。
這下王府沒了主人,我的回門計劃也就爲國捐軀了。
我在蕭府一邊度秒如年的生活,一邊又擔心劉奶奶和阿成哥的安危,雖然度娘安慰我說此役一戰必勝,永州之民定會個個毫髮無傷,可是,唉……偏偏這個時候,那個叫蕭堯的傢伙又來給我添堵。
自從那次夜半歌聲之後,我就無可救藥地患上了失眠。夜夜三更時分,我比打更的老頭醒得還準時,醒來之後就呆呆地望着那一小片慘白的月亮,半個月了,我天天半夜爬起來,像個孜孜不倦的天文學家似的,癡癡地把一輪圓月望成了下弦月,又把下弦月望成了一線孱弱的月牙兒。
每天晚上,我都會像個進入一級戰備狀態的士兵一樣,神經兮兮地醒來,眼皮一跳,快速睜開,然後發現這個靜寂的夜晚,正在以我爲圓心,以無限長爲半徑,輻射出一片“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但是今天,當這片區域無限擴張,直到雲窗下時,死一般的沉寂遇到了阻礙,因爲書案的燭臺上燃着一簇生機勃勃的燭火,燭火之下坐着一個人,正伏在一張芙蓉箋上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