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這輛車又要衝一個垂髫小童直撞過去,傾刻間就要把孩子碾壓在地,我撕扯着喉嚨,聲音都變形了。“度娘,快去……”我已經沒有時間說出“快去救救那個孩子”這樣一個長句子,幸而度娘不點亦透,立時飛身過去,一手將孩子一推,一手攔住了那匹發瘋的馬。
我全身一軟,幾乎坐在了地上。珠兒這輩子,肯定跟馬犯衝,所以一馬當先馬到成功的事,從來沒有我的份,但馬失前蹄人仰馬翻的事屢屢出現,甚至將來有一天馬革裹屍,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清醒過來之後,我的第一反應是去看度娘,度娘滿面紅光英姿颯爽,正在被圍觀羣衆如癡如醉地搞個人崇拜。那個孩子的母親,跪在地上恨不得三跪九叩,度娘連忙扶起伊,一面說出了所有見義勇爲者事後總要說的一句臺詞,“沒關係,這是我應該做的。”
大家正沉浸在一片劫後餘生的其樂融融裡,忽然人羣裡發出一聲振聾發聵的怒吼,“這是誰的車,這樣橫行霸道。”
“是我的,怎麼了?”車篷裡冒出一股懶洋洋的味兒。
這種事不關己的語氣激起了衆怒,人們你一言我一語,“撞了人還不出來道歉”,“老大爺摔了個大跟頭,不知道摔壞了沒有”……
架不住千夫所指,車篷金石爲開了,那人跳下車來,方纔周圍的一致聲討一下子變作這裡的黎明靜悄悄。我這纔有機會細細打量一下肇事車輛和它的主人,所謂鮮衣怒馬錦衣貂裘,就是爲這幅趾高氣揚的畫面量身定做的吧!
難道這馬耳朵裡也被放了只蛐蛐進去,但是轉念一相,我便從個人經驗的思維定勢裡跳脫出來,這匹馬的耳朵裡被放進蛐蛐的概率,大概跟深秋時節抓到蛐蛐的概率差不多,那麼駕車的人就是有意飈車,視人命如草芥了!
我的小宇宙瞬間爆發了,跳到他面前:“你是誰,爲什麼在大街上橫衝直撞?”
那人挑動半邊臉,斜眼呲牙,不屑地笑道:“我是誰?你還是先問問我爹是誰?哼,說出來嚇死你!”
我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也斜眼呲牙,不屑地笑道:“憑你爹是誰,你在大街上撞人就是不對!趕緊道歉!”
不料那人更無賴,攤手向人羣作無知狀,笑道:“我撞人了?我撞人了嗎?誰看見了?”
這時那個孩子的母親偷偷在背後扯我衣角,勸道:“公子,算了,反正孩子沒事,就不要跟他纏下去了。公子可知道,他爹是……”
管他是誰,就算他說他爸是蕭堯,我都不怕,像這種做下錯事又不知悔改拒絕道歉的敗類,就配扔兩顆□□給他來個人道毀滅。
我怒其不爭地跳起來,“你們這樣縱容他,他以後會變本加厲的,你能保證你的孩子每次都沒事嗎?何況剛纔他的車颳倒那麼多人。”
大嫂不說話了,旁邊有幾個漢子站了出來,“這位公子說得對,咱們不能再縱着他了。”
那人蔑視地看看周圍,突然“嗤”地一笑,“好啊,你們想怎麼樣?想告我嗎?告啊!誰來告?”
人羣又一次這裡的黎明靜悄悄了,我上前一步,一拍胸脯,道:“你剛纔差點撞倒我,我來告你!”
剛纔旁邊的幾個漢子,一聽原來人間自有真情在,世間真有出頭鳥,也紛紛讚道:“好兄弟,有義氣,我們給你當證人。”
說走咱就走,我轉臉一看,卻不見了度娘,四下尋覓,那惡少笑嘻嘻道:“怎麼?後悔了,想打退堂鼓?”
我瞪他一眼,“你娘纔打退堂鼓呢!我在等人。”
好在度娘恰到好處的趕來了,一行人浩浩蕩蕩前往京兆尹公署。
到了京兆尹公署,京兆尹傳出話來,說前方軍情緊急,要立即前往細柳營點兵,我聽了還真有點着慌,心想不知爹從永州回來了沒有。
但這個惡少真是纏人,京兆尹不在,他就提議去西京治下的順興縣衙,請縣令斷案。我想了想,怕什麼,有理走遍天下,當下便同意去順興。
到了順興,擊鼓升堂,縣令坐在“明鏡高懸”的匾下,問:“下跪者何人?”
那惡少答:“吏部侍郎崔哲熙之子崔廣晟。”還真是到哪兒都不忘帶上老爸。
輪到我了,我驀然一驚,剛纔走了那麼長時間的路,怎麼就沒想起給自己起個藝名呢,總不能說我叫“麻辣雞絲”吧,就這麼會兒工夫……我結結巴巴:“珠……朱……朱堯!”說完心中一寬,這串燒而成的臨時姓名好歹還像個人名。
崔廣晟還當我聽到他爸的大名害怕,嚇得話都說不利索了,眉梢眼角寫滿了得意洋洋。
縣令又問:“所爲何事?”
爲了挫敗崔廣晟無恥而愚蠢的成就感,我以猛虎下山的氣勢,把方纔的經過義憤填膺地說了一遍。
我剛說完,崔廣晟便駁道:“沒有的事,他是想訛我錢財,是誣告!”
旁邊證人大哥說:“不是誣告,朱公子是差點被他撞倒。”
崔廣晟道:“是誣告!他們想合夥訛我錢財!”
我跟證人大哥一起伸長脖子,“不是誣告!”
崔廣晟和他的幾個家丁也一起伸長脖子,“是誣告!”
縣令驚堂木一拍, “休得喧譁!”隨後提筆疾書:今有刁民朱堯,勾結惡人,誣陷良民,訛人錢財,判收監十日,崔廣晟無罪開釋。
我對縣令這短平快的瀆職方式震撼了,那幾位證人大哥大呼“冤枉”,縣令大手一揮,他們當即被衙役逐出。我的記憶碎片重新浮蕩起來,此時恰巧衙役拿供辭來逼我畫押,我大筆一揮,寫下一首打油詩:“黑漆皮燈籠,半天螢火蟲。粉牆畫白虎,黃紙寫烏龍。茄子敲泥磬,冬瓜撞木鐘。唯知錢與酒,不管正和公。”師爺看了,不敢交給縣令,縣令一把奪過來,氣歪了嘴,扯着嗓子叫道:“把……把這兩個狂徒給我……扔……扔到牢裡去。”
然後我立刻想到一個更嚴重的問題,我是從家裡偷偷溜出來的,十日!等不到我刑滿釋放,蕭家的尋人啓示早已散入秋風滿西京了吧!
度娘!對,憑度娘這身功夫,帶我越個獄是不成問題的,最好現在就走,哪怕頂着個通緝犯的名兒逃回去,也強於困在這兒,聞牢房裡那股臭烘烘的味道。
但是度娘無動於衷,無論我怎樣衝她使眼色,她只是氣定神閒地看着那個黑心縣令脅肩諂笑地一路把崔廣晟送出去,我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她只是淡淡地對我說:“公子,咱們去牢房吧!”
我徹底被雷到了,這樣視死如歸的就義方式,竇娥都不是對手啊!伊被冤枉了還知道發下三樁誓願六月飛雪亢旱三年呢,用造就極端天氣來泄憤,這是一種怎樣的酣暢淋漓!
上來兩個衙役前呼後擁地把我們送到牢房,好在牢房不遠,從大堂後門出去轉過幾道花團錦簇鳥語花香的小路,就曲徑通幽地到了,這可真是審判改造一條龍,極大節省了運送途中的自然消耗。
衙役打開珠聯璧合的牢門,門後呈現出一個類似可以吸附一切天體的宇宙黑洞,我們被推入這個黑洞,像失重狀態下的宇航員似的摸索半天,才摸到一領潮乎乎的草蓆。
牢門一關,我在確定衙役確實聽不到我們說話之後,一把拉住度娘,“你不是有功夫嗎?剛纔爲什麼不逃?”
度娘一臉嚴肅,道:“當堂逃走,你想讓順興縣令把我們的畫像貼的滿城都是嗎?”
我一想也有道理,但是我跟度孃的花容月貌,如果不出現在通緝令上,就得出現在尋人啓示上,總之這回是鐵定要丟人丟得鋪天蓋地了。然後想想算了,豁出去丟這一把人,爹回來肯定會把這個無法無天的順興縣令一頓猛削,還有那個崔廣晟,也脫不了干係,我捨得一身剮,就當爲民除害了。
我緊緊握着度娘一雙出神入化的手,問:“你還有多少讓我驚喜的本事啊!”
度娘雲淡風輕地笑笑:“這也沒什麼,小時候跟着一個老和尚學的。”
我羨慕得口水直流,“什麼時候教教我啊,我給你做兩套衣裳,兩雙鞋。”
度娘笑道:“我收束脩還收到郡主這兒來了,郡主想學,出去我教你就是了。”
我往牆邊一靠,這時眼睛多少適應了黑暗環境,我四下一打量,除了我們坐的這領席子,牆邊還放着一個恭桶,面對叫人黯然銷魂的牢房,我無助地嘆道:“可是什麼時候才能出去啊!”
一想到要在這間足以使人世界觀發生扭曲的牢房裡呆上十天,我就覺得前路茫茫天地變色,地上鋪的草蓆上破了一個洞,我百無聊賴地用手摳了又摳,直到摳出一片豁然開朗的泥土。
在真金不怕火煉的自我心理干預中,我睡思沉昏的咪了一覺。我夢到好多百姓簇擁着我和度娘,誇我們勇敢,還有許多人要我們在案發現場拍照留念,閃光燈閃來閃去,還有很多粉絲在擠我搖我,我腦仁兒發脹,極不情願地睜開眼,卻看到牢門已經洞開,把我搖醒的人是度娘,然後,順興縣令低眉順眼地站在牢門口,比剛纔的卑躬屈膝更卑躬屈膝地向一個人道歉,我使勁揉了揉眼睛,纔看清門口站着的人——是蕭賢!一襲霜色素錦竹葉袍,玉樹臨風地負手而立。
看到蕭賢的時候,我的無限欣喜裡竟夾了一絲落寞,不過終究是喜氣洋洋的,輕輕巧巧地站起來,“你來了!沒事了?我們可以走了!”
順興縣令打躬作揖快把下巴磕膝蓋上去了,我懶得理他,拽了度娘就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