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想着從哪兒弄點兒野果子墊補墊補,忽然聽見蹄聲橐橐,彷彿有數輛馬車,由遠及近,一路向山腰而來,真是造化造化,這永州方圓幾百裡,皆是潭王的地盤,不管是誰,若是知道我們的身份,上趕着撲過來獻殷勤還來不及呢。
不過,我的身份暫時還不能透露,因爲陶掌衣說過,我那個懼內的老爹,怕阮媚兒吃醋,還一直不敢告訴她呢。
我側耳細聽,只等馬車近了,隨機應變,天底下還沒有姑娘我討不來的飯,只要他們車上有吃的,就算是藏在衣裳褶子裡,我也照樣給他抖出來。
真是人走運了,連頭皮屑都是金的,那馬車剛轉過山峰,五彩的轡頭就充滿了我的視野,深棕色的鞍韉上有耀眼的光輝,馬車左右跟着十數名騎車的衛士,只隱隱地聽見靴子上的鉚釘打在生鐵馬蹬上的聲音,好氣派的架勢!
我呼地站起來,頭一歪,身子一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胡亂揉了一把頭髮,就跌在了侍女的懷裡,開始裝死。
兩個侍女嚇壞了,拼命搖我,在我耳邊一迭聲地哭喊,“郡主,郡主,快醒醒呀!”哎呀,煩不煩,你們就不能輕點晃嗎,快把我的骨頭都晃散了!
那一隊馬車顯是看到了前面的變故,在車伕的“籲”“籲”中,馬蹄由急而緩,最終靜了下來,又聽到車篷被撩起的動靜,接着便有一個老年婦人的聲音,問道:“阿越,前面怎麼了。”
那個叫阿越的沉着道:“回老夫人,好像有個女子暈倒了。”
“哦?”那老婦人似乎探出車篷,看向我們這邊,因爲我聽到極微細的木頭念珠相撞的聲音,東風又是從車隊的方向刮過來的,夾着一縷幽香,嚴小姐曾經告訴我,那是沉香木的香,一般人是用不起的,而這老婦人隨手握着一串念珠,想必是個吃素唸佛的,我心裡樂得呱呱跳。只聽那老婦人又說,“阿越,你過去問問。”
阿越過來,向那兩個侍女打聽,那兩個侍女不敢說是潭王府的,只說是跟隨小姐出來踏青,驚了馬,又丟了人,方纔被困在這兒。
那老婦人遠遠地聽見了大概齊,唸了一句:“阿彌陀佛,這位小姐一定是受了驚嚇,才昏迷不醒的,嬌生慣養的小姐,哪經得起這個,”又叫我身邊的兩個侍女,道,“快扶你家小家過來,喝口水,吃點東西,歇會子就好了。”
然而那兩名侍女全都扭了腳脖子,走不了,老婦人因吩咐下人道:“你們去把三位姑娘扶過來。”
只聽腳步雜沓,然後就有兩個人從旁邊攙住我胳膊,我裝死裝得東倒西歪,胳膊硌在攙我之人的手指骨節上,生疼生疼,我一咬牙,爲了填飽肚皮,忍了。
這時候,又聽一個清朗悅耳的聲音道:“你們慢些,這位姑娘昏倒了,禁不起這樣晃。”
乖乖,真是好孩子!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紀律。
“咦,”我聽到好孩子好像“咦”了一聲,緊接着似乎走到我面前,離得很近的在打量我,因爲隱約有一片陰涼遮過來,正午的陽光不再刺得我眼珠子難受,曬得發癢的皮膚瞬間清涼起來。
然後,好孩子突然湊到我耳朵邊上,因爲他一呼一吸把氣全吹我耳根子上了,吹得我耳邊的碎髮籟籟作癢,我的牙關骨節都要繃酸了,才忍着沒笑出聲來,我悔啊,剛纔要不揉那一把頭髮就好了,本來陶掌衣用頭油給我抿得緊緊的,一絲不亂。只聽他輕輕說了句:“姑娘,你哥哥沒把你賣到窯子裡去,倒把你賣進大戶人家當小姐嗎?”
我暗暗地倒吸一口冷氣,大腦同時在飛速運轉,去搜索記憶中的每一個角落。突然,我條件反射地睜大了眼睛,恰好他也在含情脈脈地看着我,他站在春風裡,微微地笑着,我從他幽深的瞳仁裡看到了自己,那眼裡只有我,不不,只有我和他荷包裡的十兩銀子!
“救命啊,快救救我!”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一邊跑,一邊驚惶地回頭,看看阿成哥追上來沒有。阿成哥每次都掌握不好節奏,還沒等我瞄準一個疑似腰纏萬貫的目標,他就一把揪住了我,大街上那麼多人,我連一次NG的機會都沒有。
不過這次他算是表現良好,因爲在他還沒有揪住我頭髮作勢要打時,我已經揪住了一個疑似高富帥,真是高富帥啊,面如冠玉,目似點漆,還有,光是身上那件彩繡輝煌的大氅就值不少銀子呢。
“公子救我,我哥要把我賣到窯子裡去。”我哀哀哭道。
等到阿成哥雄糾糾氣昂昂趕到時,已經被沒騎白馬的王子手臂一揮,推了個趔趄,我立刻擔心起來,倒不是擔心阿成哥摔倒,而是擔心他那身衣服如果在地上滾髒了,回去還得我洗。
“光天化日之下,逼良爲娼,你眼裡還有沒有王法了?”高富帥憤憤地說。
阿成哥拿袖子擦了一把鼻涕,不屑道:“我賣我親妹子,你少管閒事!”
還沒等我上前肯求他救我,高富帥身邊一個隨從就跳了出來,呵斥道:“大膽刁民,蕭公子面前還敢放肆!”
我才知道高富帥姓蕭。蕭帥哥衝着隨從使一個眼色,隨從立即躬身退後。
“老母病重,家裡連飯都吃不上了,不賣了她,拿什麼給娘治病。”阿成哥的娘確實病了,不過要開藥的話恐怕只有從閻羅殿裡開了。
那蕭帥哥先是嘆了口氣,繼而淡淡一笑,道:“你孝順母親,本也沒錯,只是不該害你妹子跳火坑,這樣吧,你娘治病要多少錢?”
我和阿成哥都嚇了一跳,這也太……太……太順利了吧!
一手交錢,一手……呃,蕭帥哥,您就好人做到底吧,我一扶額頭,打了個旋,暈倒在地。
一雙有力的臂膀把我託在懷裡,啊,英雄救美啊!
阿成哥乘機說道:“她兩天沒吃東西了!”他說得雖然誇張了點,卻也不全是假的,自從昨天中午在“趙記肉餅”偷了一個肉餅之後,我沒吃過東西,剛纔街上一陣猛跑,餓得我直髮昏。
蕭帥哥溫言說道:“阿豪,帶上她一起去客棧吧。”
上了路我才知道,原來蕭帥哥身邊還帶了一個女子,坐着一乘四人小轎,跟在他騎的棗紅馬後邊,蕭帥哥把我放在馬上,讓那個叫阿豪的牽着,他自己則徒步行走。
到了客棧,狼餐一頓,蕭帥哥帶的女子一邊小口小口得啜着細米紅棗粥,一邊衝着我皺眉。我纔不在乎呢,四下看着,只准備伺機潛逃。
蕭帥哥此時卻跟我發話了,“姑娘,你身子虛弱,到客房歇歇,等我送了表妹,你若願回家便回家,不願回家,可以隨我到西京去。”
我纔不去西京呢,那裡又沒有劉奶奶跟阿成哥。
但是我點點頭,溫婉地說:“好吧!”
他送我上樓,爲我擋上窗屜子,又怕屋裡黑我害怕,替我點上油燈,只是點燈時一粒火星子濺在他的素緞冷藍鑲滾大氅上,立時便燒了一個洞,他彷彿很心疼似的,撫摸了半天,最後還是長嘆一聲,轉身下樓去了。
他是個精細的人,我想。
後來的事,連想也不用想了,跳窗子爬牆之類的事,一直是我的強項。
我一直知道冤家路窄這句話,卻沒有想到會窄到一條羊腸山路上來,原來兩條平行線,也會有狹路相逢的一天,狹路相逢,勇者勝,既來之,則安之。我偷偷向他身後的車馬隊伍中溜了一眼,沒看見那個阿豪,我的心放下一大半。
這時後面的老婦人也走過來了,問道:“阿堯,你在幹什麼?”
蕭堯一撩袍子,切齒道:“哼,我要抓她去見官,她是個騙子!”
老婦人嚇了一跳,顫顫巍巍道:“大天白日的,你說什麼夢話?”
蕭堯氣咻咻地把大半年前的事說了一遍,我不等他說完,便眼淚汪汪地跪下去,“老夫人,我冤枉啊,這位公子一定是認錯人了!”
“不可能,你就是燒成灰我也認得你!”
我暗自莞爾,過兩天我成了潭王府的郡主,那時才真正叫你認得我了呢。
正在這裡相持不下,那邊卻見曹師傅打頭,一羣侍女扶着一瘸一拐的陶掌衣,逶迤走了過來。
老婦人見到陶掌衣,當即如他鄉遇故知,笑道:“陶姑姑,怎麼在這裡遇見您了?”
陶掌衣一見那老婦人,也是一驚,既而笑道:“可不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唉,這句話,該我對那個叫蕭堯的高富帥說纔對。
兩個老婆婆當下便訴起了首尾,原來那婦人是蕭堯的祖母,這次來永州慈恩寺進香還願的,蕭堯是保寧侯蕭道恆的長子,原來我老爸是他老爸的頂頭上司啊,真是有道德有文化,不如有個好爸爸。
蕭老夫人頓時像見了活寶一樣,邀我們上車同行,還拿出她們帶的點心水果,請我們吃。
蕭堯還是有點不服氣,氣烘烘地說:“老太太,孫兒決計認不錯人,就是她……”
蕭老夫人當即一聲斷喝,喝得蕭堯遽然噤了聲。
我,就是潭王府的金枝玉葉,不管蕭堯信不信,反正蕭奶奶是信了。
我衝蕭堯扮了個鬼臉,開始在他面前大吃大嚼,氣得他一張臉白裡透着紅,紅裡透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