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孃的儲存能力太強大了,去嬋娟家的路,我們只走過一遭,伊已經瞭然於胸,所以一路走得順風順水無往不利。
下了車,敲敲門,良辰從裡面慢慢把門開了一半,見是我們,忙敞開大門,笑道:“郡主來了!”
我笑問伊:“你們姑娘呢?”
良辰笑道:“在屋裡,今兒林員外的姨娘來找我們姑娘串門兒,正在裡頭聊天呢!”
“林員外的姨娘是誰啊?”嬋娟不是一向深居簡出的嗎?
良辰一壁領着我們過了垂花門,穿過穿山遊廊,走過月洞,一壁笑道:“就是戶部員外郎林大人才納的姨娘啊,她原也是‘天下人間’的紅牌姑娘,叫紫櫻。”
我明白了,紫櫻姑娘釣得金龜婿,衣錦還鄉的人嘛,是最喜歡同窗聚會的了,不然伊的輝煌成就沒有觀衆喝彩,再金光閃閃的獎牌都會寂寞的。
可是有人在這裡,我該怎麼跟嬋娟開口呢?只能隨機應變了。
還沒進屋,就聽見紫櫻的大說大笑,與嬋娟風光旖旎的輕笑夾在一起,像老北京雞肉卷,濃濃的醬裡夾了兩根黃瓜條。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良辰一句“歸玥郡主來了!”還沒說完,我已經邁進了鏤花雕漆的門檻。
嬋娟一見我,臉就紅了,紅雲染頰,豔影盈盈,我莫名驚詫了!伊看到我還害什麼羞?
紫櫻卻不像方纔那樣high了,也是,伊剛剛找到嬋娟這片綠葉,來映襯自己在嫁人事業中的優異成績,迎頭碰上我這朵霸王花,不掃興纔怪!並且看到嬋娟居然神通廣大地與我扯上了干係,更是不快。儘管如此,伊到底還是禮儀周全地向我行禮請安,剛剛躋身上層社會,千萬不能被人恥笑了去。
見禮落座,紫櫻見我抱着黃耳,作博古通今狀,讚歎道:“郡主抱的不是黃耳麼?是給陸羽送信的黃耳啊!”
我大跌眼鏡!陸機什麼時候改行販茶了?
我憋着一肚子笑,道:“不錯,林夫人真是火眼金睛。”
紫櫻頓時對我好感大增,親熱指數爆棚了,除了因爲我讚揚伊學識好,最主要的是,我稱伊一聲“林夫人”,伊的上流社會身份得到權威人士認證,比ISO9001還牛。
伊心馳神往地看着黃耳,笑道:“我們家老爺前幾日就說要給我買一隻黃耳,一千兩銀子都拿出來了,可怎麼都找不着賣家,唉......說出來也算樁奇聞了,捧着銀子居然買不着區區一隻黃耳......”
一千兩!我的心開始活動了。
我細忖一忖,下了決心,於是笑道:“不瞞夫人說,這黃耳並不是我的,而是一位親眷的,他近來家務繁忙,也無暇照顧黃耳,故而寄養在我這裡,還說最好能替它找個買主,安置了也清心。夫人若有意......”
紫櫻大概沒想到,伊只是一時炫耀,我卻是真心與伊做生意,頓時有點慌神,忙賠笑道:“嗯,這......這個嘛,一千兩銀子是老爺的主意,我卻不想他爲我花這許多銀子,若郡主的親戚肯降降價碼......”
見伊一副欲說還休的樣子,我明白了,伊銀子應當是有的,只不過一千兩銀子的數目是注過水的,方纔不過想要人前博個面子罷了。這也無妨,只要能替阿成哥還了債就成,可這黃耳的市場價,我還真沒數,萬一叫人撿了漏去又不太值,我開始用眼神向嬋娟打求助熱線,伊是在場面上混的人,應當知道的比我多。
嬋娟今日心情大好,適才紫櫻吹牛皮吹得“大風起兮雲飛揚”,連我都隱隱有些反感,伊居然依舊一副空姐的微笑,始終保持着八顆牙齒曬太陽。這時見我向伊投來詢問的目光,立即笑道:“一千兩確是多了些,兩位都是嬋娟的朋友,我也不好多說什麼——不過,紫櫻,你還記得去年咱們媽媽也買了一隻黃耳,還沒這隻大呢,花了五百兩。”
我情急之下就想說“五百兩也成”,又怕紫櫻看出我急於脫手,反而砍價,於是作出泰然自若的樣子,笑道:“五百兩呢,是少了點,但紫櫻既是嬋娟姑娘的朋友,我又是替人找買家......”我作沉思狀,既而似乎咬牙拍板的樣子,道,“也罷,若夫人覺得價碼合適,我願替您說和,助夫人成事。”
紫櫻大約覺得五百兩還不至於叫那林老爺失聲大喊,而後當場拒絕,或者伊根本就有這五百兩的私房,於是伊笑道:“好吧,就五百兩,郡主那位親眷若有猶豫,還請郡主多多美言。”
我笑道:“那是自然。”
嬋娟笑道:“郡主還有辦不成的事麼?明兒來兌了銀子,你就抱着你朝思暮想的黃耳回家吧!”
一下子雨過天青了,沒想到在山窮水盡的時候,命運以這種獨僻蹊徑的方式,爲我迎來了柳暗花明。
紫櫻可能急着回家給林老爺吹枕頭風,又應景地坐了一刻,便迫不及待地告辭了。
這裡我剛想跟嬋娟解釋爲了五百兩銀子忍痛割愛的因由,免得蕭賢知道了心裡不受用,不想伊對這樁飄然而過的生意看作浮雲一般,紫櫻前腳走,伊後腳就兩手緊緊地箍着我胳膊,面似火燒,星眼微餳,通身朦朧着着一層融融的緋霧。纔要開口,卻欲言又止,低下頭去,只用腳尖一下一下地踢着緋色羅裙的裙裾上煙霞色的大鑲大滾。
我看伊有話要說的樣子,只得問道:“家裡雜事多,好些日子沒來看你,你還好吧?”
伊輕柔地“嗯”了一聲音,如微雲拂淡月。
我不明就裡,又問伊:“二弟可來看過你?”
我一提到蕭賢,伊好像一朵弱莖拂風的小花兒,低下去,低下去,一直低到塵埃裡去了。
良久,伊擡頭看看杵在一旁的度娘,帶着點羞赧的神氣。
度娘冰雪聰明的人,眼見這般景況,便微微屈身行禮道:“黃耳吃飽了,奴婢得帶它出去溜溜食,郡主與姑娘先坐着說話。”
嬋娟面色倏地鬆了下來。
伊撲到我懷裡,玲瓏的百合髻磕在我的肩頭,臉卻朝向一邊,聲細如絲,“他昨日來看我了,他......他......”
怪不得昨晚蕭堯給他送麻辣鵪鶉,他不在家呢。隱約覺得嬋娟的笑意在我肩頭蔓延,我冥冥之中似有所感。我問伊:“怎麼了?”
伊的羞澀與喜悅在顫動,“我們......他......唉,他這個人也不知道怎麼了?忽然就......”
於是我石破天驚地直接把伊的喜悅快遞到火星,“你們洞房花燭了?”
伊輕推我一下,嬌羞地薄責道:“嫂嫂!”
明白了,怪不得一進門伊看我的眼神就異樣呢,感情是來認親的。我在想,其實我這個“長嫂如母”也大可以向蕭夫人報告,她兒子在外頭自力更生解決個人問題的好消息,想必伊也不會怎麼反對的,可是蕭賢......
我問伊:“是怎麼回事?”雖然我一點八卦的意思也沒有,但這個問題還是帶着非常濃厚的“快說說呀快說說”的八卦色彩。
然而伊卻絲毫不介意,就像一個初涉愛河的少女,對自己的戀情羞於開口,內心卻又十分渴望有人相詢,好有機會“飛流直下”地傾訴衷情。
伊平靜須臾,語氣軟軟地說:“昨晚他喝醉了,我都睡下了,他突然就在外頭敲門,良辰給他開了門,我見他醉得厲害,就吩咐去煮些酸湯兒,又拿了醒酒石,叫他含着,誰知他一下抱我坐在膝頭,從懷裡摸出一支碧玉簪子,說送給我的,問我可喜歡,我說你送的我自然喜歡,他又笑了,一邊要吐,一邊說,這其實是裴公子給我的。那裴公子幾次邀我去唱堂會,我煩得很,就把簪子一把摔在桌上,說誰要那腌臢東西,他卻又來哄我,說跟我開玩笑的,那裴公子送我東西豈會叫他捎來呢。”我聽地快要熱淚盈眶了,因爲伊頭上別的這一支傳說中的玉簪,尖利的鏤花雕刻正死死地抵在我的脖子裡,生生地疼。
伊又說道:“我高興了,立時拿過來簪在頭上,他迷迷糊糊地說,還是你待我好,說着說着,就抱我起來,就......”
我像被凍住了一樣,不知該怎麼迴應嬋娟,再八卦的三姑六婆,在承人盛情得到了別人提供的獨家新聞之後,也會予以熱烈激動的迴應,對新聞線索提供者表示精神上的獎勵,但我茫然無措地坐在那裡,說不出一個字,甚至作不出一個“祝賀你”的表情,良心上頓時升起一種吃過飯卻交不出錢買單的羞愧。
我絞盡腦汁地想了半天,終於想到一個合理的解釋,吳悠悠小姐的火熱攻勢讓蕭賢夢想破碎,夢中情人變成了這個樣子,蕭賢只能退而求其次了,這個思路一打通,我立即欣欣向榮了,對嬋娟笑道:“從今往後,咱們可是一家人了。”
嬋娟的那支冰涼的碧玉簪子終於仁慈的從我的脖子裡退了出來,伊對我嫣然一笑,我卻忽然一陣莫名的惆悵。
惆悵歸惆悵,正事還是要辦的,這時度娘也抱着黃耳回來了。我呷了一口嬋娟親手端來的老君眉,心想今兒伊心情好,說不定事情好辦些。就把劉奶奶和阿成哥的事大致說了。當然情節被我加工潤色之後,變得更悲慘,更催人淚下。嬋娟被感動的“梨花一枝春帶雨”,當即保證:“嫂嫂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以後照顧他們的事情包在我身上。”
嬋娟又給出了一記愛心小貼士,對我道:“前街上有一戶人家,近來打算搬家,想把院子租出去,嫂嫂租來給他們住,豈不正好。”
今天一定是太上老君心情好,一出門就祥雲朵朵開。
出了嬋娟的家門,巷子裡連篇累牘的大株槐樹爭先恐後的擠進我的視野,聳入雲端的一簇簇冰凌霜掛,漫生出一片片浮香嫋嫋,偶爾一串綠莖軟脆的白蕊落入懷中,那醉人的馥郁芬芳便繽紛了輕而薄的懷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