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是一家人陪老太太吃的,蕭賢拿着一雙烏木筷子,只是漫不經心地扒拉着碟子裡青碧的秦椒細絲,最後終於鼓起勇氣,對蕭丞相說:“如今驗封清吏司也搬到了翠景溪那邊兒,離府裡遠,當值更是不便,我已在那邊賃屋準備住下來了。”
翠景溪就是嬋娟住的地方。我下意識地向他腰間一看,他的碧玉雙扣帶上,繫着嬋娟那枚晶燦剔透的玉佩。
蕭夫人有點空落落地道:“去那兒住幹嘛?家裡不是挺好的嗎?你若是嫌遠,我叫阿越天天接你。”
蕭賢向來是閒庭信步的類型,此時卻現出少有的不耐煩,“娘,您就別弄那麼大動靜了,我不過去衙門當個差,再擺這麼大個陣勢出來,跟那些紈絝子弟又有什麼分別?還不夠扎人眼的。”
蕭丞相大概也覺得蕭夫人的建議像是做一隻茄子還得四五隻雞陪着,過於高調奢華,或許也想叫蕭賢多多“苦其心志”,於是乾脆地答應道:“你就去吧,有空多回來看看老太太和太太。”
老太太這陣子耳背得更加厲害了,立時問了一個盲人摸象的問題,“陣勢?什麼陣勢?是王爺在前線又擺什麼新陣法了麼?”
衆人無語。
一種欣慰的感覺像羽毛一樣又輕又軟地悄悄伏在了心裡。看來蕭賢的確打算跟嬋娟共築愛巢比翼齊飛了,並不是一時衝動。
剛剛躋身名媛行列的紫櫻姑娘果然言而有信,第二天就帶了白花花的五百兩過來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雖然對黃耳有點不捨,然而看到紫櫻像抱兒子似的把它抱走,心裡多少也爲它終身有靠而感到安慰。紫櫻得了黃耳,又一次超現實地感受到了自己已經不是原來那個青樓名人,而是朱門名媛了。
我把二百兩銀子交給嬋娟,央求道:“你就幫忙關照吧,阿成哥是個心裡沒成算的,劉奶奶又老了,他們缺什麼,先從這些銀子裡出。”
嬋娟笑容可掬,道:“請嫂嫂放心!”伊大約已經知道蕭賢要從家裡搬出來的事了。
度娘捧着另外三百兩銀子,對我說:“還債的事,就讓奴婢去做吧,那些人都不是些善男信女,郡主去了,若再生出變故,就麻煩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度娘有武功,還好,我去了,只能添亂。
於是我囑咐度娘,道:“你也當心些,畢竟他們人多——還有債主的底細,你打聽妥當了麼?”
度娘道:“早就打聽妥當了,那個黑泥鰍是長年駐在錦繡坊,專放高利貸的,他倒還算個明白人,那些還不起債的,也只把他們投到官府去,並不會惹人命官司。”
我點點頭,看來說殺人,是嚇唬阿成哥的,提起阿成哥,我不覺又來了氣,對度娘道:“還債的事先別告訴阿成哥,叫他多害怕兩天也好。”我決心讓這個教訓的保質期來得長一點。
辦完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卻耗了大半天的工夫,我匆匆託付嬋娟告訴阿成哥,明日辰時在竹林茶館見面,就馬不停蹄地奔回蕭府。
蕭堯已經回來了,見我從外面回來,劈頭蓋臉地問了句:“那隻黃耳呢?”
我準備充分以逸待勞地回答:“我帶它到園子裡溜來着,一不留神叫他跑了,東角門那邊兒的小廝也沒抓住它。”最高境界的謊言,是嫁接到事實基礎上的謊言。
蕭堯臉上掠過一絲微薄的陰霾,卻也沒打破沙鍋問到底,只淡淡說了一句:“明日老太太叫了一檔子打素十番的,巳時開鑼,你早些去陪着吧!”
我一聽立馬全身無力,心想不知蕭老太太怎麼琢磨的,耳朵都背成那樣兒,還要聽素十番。還不如讓悠悠小姐拖着伊花裡胡哨的大裙襬走兩回秀,起碼有個視覺衝擊。但是老太太既然想聽,閤府的人必然都去隨喜的,我只能聳拉着脖子,緊張地盤算着明日怎麼把阿成哥速戰速決。
蕭堯見我只低着頭,不說話,不覺湊過來,聲音跟昨兒嬋娟一樣的氣若游絲,問道:“你怎麼了?好像氣色不大好?”
我的腦袋從一片恍惚裡抽離出來,朦朦朧朧地道:“沒......沒事兒啊......”一邊憤憤地想,居然問我“氣色”!他一向不會注意我的“色”,只會別出心裁地叫我生“氣”。
蕭堯飄乎地“嗯”了一聲,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但奇怪的是,他的臉居然紅了。
帶着速去速回,陪老太太聽素十番的沉重心理負擔,我又被度娘牽着,沿蕭府的朱牆碧瓦騰雲駕霧了一回,心裡直感嘆,孫悟空真不是好當的啊!
阿成哥一身簇新的薑黃羅袍,興奮地等在竹林茶館裡,高興得像一朵太陽底下的向日葵。看樣子已經知道了自己無債一身輕的事。
嬋娟把一切都打點妥當了,我像個黑幫老大,把阿成哥逼到牆角,惡狠狠地說:“從今以後老老實實在翠景溪呆着,再有下一次,看我怎麼收拾你。”
阿成哥拱手作揖連連稱是,我無奈地吐了一口濁氣,但願阿成哥這個活寶不要再給我扔第二隻靴子。
正長出一口氣的時候,忽然茶館裡成羣結夥地來了一大幫子人,爲首的正是蕭賢,他沒看見我,被人前呼後擁地一徑走到裡頭雅間去了。
我莫名驚詫!點手招呼店小二過來,拿出一錠銀子,問道:“那不是大名鼎鼎的蕭二爺嗎?他來這裡幹什麼?”
小二一見銀子,眼裡早就大放異彩,滔滔不絕地告訴我,“蕭二爺常帶一幫人來這裡聚會,小的冷眼留心看,那些人都是些寒門子弟,可一個個說起話來,口氣都大得很,動不動就什麼‘國家社稷’的,想是蕭二爺的朋友,公子若有意結交二爺,小的可以給您盯着空兒點兒。”
我穿着男裝,店小二還當我是個書生。我搖搖頭,揮手叫小二去了。突然一陣濃黑的哀涼從記憶深處涌動而出,蕭道恆,他到底想幹什麼?
爬牆回蕭府的時候,還不到巳時一刻,滿臺紅羅綠緞,把個戲臺裝點得山花爛漫,鑼鼓喧天,巨大的音響效果如泥石流般滾滾而下。我想悄悄地溜到自己的座位,不想有一個人同我一樣來遲了,穿過半掩的雕花門扇時,竟然擠成了一團,我一擡眼,大吃一驚!倒不是驚異於有人遲到,而是這個遲到的人,竟然是吳悠悠!
伊對這些賣乖討好的事向來最是上心的,今日實在是不尋常,我用疑惑的眼神望着伊,伊並不理會,面無表情的看我一眼,擰身向裡去了。
幾日不在家,晚上憑几臨窗描花樣子的時候,才發現庭中的玉丁香竟有了排山倒海之勢,原是靜靜幾枝伸進窗來,如今密密匝匝的花瓣化成一片,黑壓壓地覆了一片陰影過來,將傍晚的夕陽,遮去大半,桃花紙上的繡樣漸漸看不分明,我揉揉乾澀的雙眼,起來吩咐度娘:“老太太今兒聽打十番聽乏了,不用我們過去伺侯晚膳——你去廚房拿幾樣菜來吃吧!”
度娘答應着去了,蕭堯鐵青着臉回來了。
我一看形勢不對,立即鎧甲上身,橫刀立馬,等着蕭堯擂響戰鼓。
果然蕭堯向楠木嵌花髹漆圈椅上重重一坐,開始興師問罪:“那隻黃耳你到底弄哪兒去了?”
壞了!東窗之事發矣!可是他的辦事效率也太高了一點吧,還不動聲色,陰險真陰險!
我坐着不吭聲。
蕭堯長長地舒一口氣,厲聲道:“你就那麼缺銀子嗎?我知道你把嫁妝都搬空了,可是你若是缺錢,怎麼不跟我商量?”
我心想,我憑什麼跟你商量?你和我除了有一個夫妻的名份,還不如陌路人,還不如蕭賢。
他語氣忽而變得凌厲,“還是,那些錢壓根兒就有見不得人的用處。”
全身的神經都跟着哆嗦了一下,我調整呼吸,端凝地轉過頭,道:“你別把話說的這麼難聽?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哼!”蕭堯一張白生生的臉憋成了豬紅色,他忽然掐住我兩條胳膊,手指深深陷進肉裡去,“還在這兒裝腔作勢,昨兒有人看見你在茶館跟個男人私會!”
我的胳膊快被他扭斷了,一波一波鑽心的疼,像錐子似的直刺心底,我甚至失去了思索能力,死活想不出倒底是誰在背後捅我一刀。
但是蕭堯怒不可遏了,對呈現在他臉上的種種,我熟悉得像自己的掌紋一樣,漫不經心的嘲笑我見過,高傲冷漠的輕視我見過,甚至溫暖如春的笑容我也見過,可是像今天這樣的怒火中燒怒髮衝冠,還是第一次,心底漫生出一股涼涼的,灼灼的,冰山火海難以相容的害怕!不知不覺地,我的身子竟抖了起來,有個聲音在聲嘶力竭地提醒我:“要鎮定,要鎮定,不然他一定會笑你膿包!”可是身子就是在不停地顫抖,管也管不住。尤其是蕭堯騰出一隻手,死死地箝住我繡滿了玉蘭花的領口,身子俯下來幾乎要碰到我的鼻尖時,我差點閉過氣去,要是被他一怒之下咬死,可太不值了,尤其是爹還沒回來,蕭家很可能來了焚屍滅跡死不認賬,再給我冠以“紅杏出牆”的美譽,那我死得也太“輕於鴻毛”了。
但是蕭堯似乎費了極大的力氣,一寸一寸從我的面前移開,轉身,抓起案上一隻白釉暗花雲龍杯,拼了全身的勁兒摔了下去,杯子頓時魂飛魄散。真不愧是練過功夫的,別人摔個東西,碎片一定有大有小,只要善於思考,捎帶手兒還可以發現個碎片定律什麼的,蕭堯摔過的杯子,最大的片兒也就銅錢般大,要想作物理研究還得弄臺顯微鏡來。
我脫離了生命危險,渾身一陣兒放鬆,但放鬆之後怒火也就接踵而至了。蕭堯他憑什麼?給我扣上一紅杏出牆的帽子還差點掐死我,他這麼一鬧,估計到不了明天,連西京街頭賣糖葫蘆的小販都得激動地奔走相告,關於歸玥郡主的八卦緋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