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站起身來，緩緩言道。
“姜星火還有最後三節課，就要出獄，在下節課之前，朕會入獄聽一兩節課，觀察其人，來最終判斷朕拜其爲國師後，是否要用他的辦法來發展大明的國力，助朕完成‘隆治唐宋、遠邁漢唐’的蓋世功業。”
“另外，大師所言，先刨除姜星火的干預，僅就兩個皇子一南一北的事情，也是有需要商榷的地方。”
朱棣的心思，其實也很好理解。
其實不管是被朱棣名義上否決的‘皇帝-太子’南北京分權，還是如果歷史線沒有姜星火的干擾，未來必然會出現的朱棣和朱高熾一南一北。
根源都在於明初南北形同兩個國家一般的狀態。
南方和北方，歷經了數百年的分裂，從科舉制度、文化水平、生活習慣、歸屬感都是徹底割裂的。
所以，爲了大明的統一，在永樂朝乃至後面的兩三代君王，都必須選擇這條路。
——得有人在南，同時也得有人在北。
那麼如果是朱棣自己去坐鎮某一個都城，在朱棣此時的心中，還不如讓兩個兒子一南一北。
只要朱棣不說把拜爲國師的姜星火放到哪一邊，那麼任何一方的謀劃，也同樣都會弄巧成拙。
把跟兩個兒子互相不對付的將領扔到一起，任何一個兒子都無法影響遙遠的另一羣較爲支持他的將領，而皇帝卻可以通過交叉控制，牢牢地把握兵權。
這便是同樣走的他爹朱元璋的路子，朱元璋就是在太子朱標病逝後立朱允炆爲太孫，而不是從諸藩王中挑一個。
兩個兒子，既可以避免湊在一起矛盾愈發激烈，搞得朝臣紛紛站隊，互相黨同伐異，內鬥不止，影響到朱棣的皇權。
加起來最多二十幾號人，也就是明年禮部因爲“大使館、領事館”制度的建立所需的花費。
“這未嘗不是二皇子的造化。”
只是眼下朱高煦得到了朱棣基本盤——靖難勳貴集團的鼎力支持，再加上朱高熾身體不好又跟文官集團走得近被朱棣所不喜，所以纔有了儲君之爭這回事。
看着朱棣伏案草詔，道衍笑道。
這些信息，根本瞞不過朱棣。
朱棣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看向道衍，眼神漸漸堅定。
畢竟，大明的使臣派到外面的國家去，用的地方，吃穿用度，肯定都是要當地國家無償承擔一部分的。
反觀南京，一直是建文朝廷的大後方，除了最後燕軍渡江，根本沒有遭受過任何戰火的侵襲，人口衆多、土地肥沃，又有長江航運，可謂是富庶無比。
“北地殘破，洪武八年的時候北京人口才十餘萬，發展了近二十年，如今算上軍戶，北京戶口也不過六萬戶，人口只有三十餘萬。”
朱棣也可以通過他們各自治理地方和處理事件的態度、表現，來觀察他們的能力，看到底是誰更合適成爲自己皇位的繼承者。
“朕的考量就不贅述了，大師想必清楚的緊，儲君的定奪便是如大師所獻之策，讓老大和老二，分開到南京和北京去，爲期可以設置固定年份，最後根據制定出的乘數規則，來考察他們各方面的成績，最終確定儲君的位置。”
“太孫.”
“不是做手腳，而是額外去調戶部的卷宗，查一件事。”
“無論誰當儲君，另一個都要去膏腴之地封王，且對着祖宗宗廟歃血發誓，未來的大明皇帝不得以任何理由、任何方法加害。”
戶部值房。
“其實朕心裡也清楚，之所以有今日爭端，無非便是朕自己因爲這種種牽扯，拿不定主意，定不下儲君。”
“可是大師，你應該明白朕的苦衷.”
而李至剛直接按“三環外交”拉滿，小二十個國家的滿編制人員朝夏原吉要經費，夏原吉怎麼可能答應？
朱棣陷入了沉思。
道衍總結道：“因此，如果陛下打算公平地考察兩位皇子，那麼必選根據人口、稅收、貿易、文教等各方面，來確定南京和北京之間差距，用不同方面的較爲公平的幾個乘數，來抹平雙方之間的差距，才能進行公平考察。”
“夏尚書，陛下諭旨。”
“大師說的很有道理，如此倒也算公平，至於這些乘數怎麼確定，北京的事情，大師管了四年，想來即便有不清楚的地方，去函瞭解就好還需要戶部那邊提供南京相應的資料吧？”
“至於老大。”朱棣搖了搖頭，“朕既覺得虧欠他，明白他的那份謹慎和辛勞，可同樣又不喜他與文官走的太近，不喜也倒罷了，最令朕擔心的.則是老大的身體啊！”
可朱高熾年紀輕輕便時常頭暈噁心，身體虛弱無力，有的時候若是睡眠不足又焦慮，還會暈倒。
如果是抽籤的話，那麼誰抽到北京誰輸！
因爲靖難四年，在可持續性的竭澤而漁下，一切爲了戰爭，導致北平行都司的人力物力早已乾涸枯竭，人口銳減、耕地荒廢，窮的就剩白地了。
老二本來就有資格當儲君，若是又被侄子輩當了皇帝，那麼老二的心態，朱棣幾乎能一模一樣地複述出來。
夏原吉剛剛打發走了，前來討擴充編制所需經費的李至剛。
朱棣稍稍揉了揉眉心，放下手說道。
同時，姜星火這個變數也是一樣的道理。
這就是朱棣的擔心所在，如果朱高熾身體健康，那麼其實爭儲是爭不起來的。
道衍轉動手中的佛珠道：“陛下臣以爲重要的地方，不在於誰去南京、誰去北京，而是‘公平’二字。”
“時也命也。”
看着朱棣的樣子，道衍也曉得閒聊該結束了，他起身告辭而去。
那就是很容易再次引發一次靖難之役。
但是還有一個最關鍵的問題。
朱棣所言，字字皆是真心實意，這是帝王難得的真情流露，道衍一時也有些動容。
因此，朱棣的腦海中也不是沒有過，如果立老大爲儲君，那麼就立朱瞻基爲太孫的想法。
道衍點點頭，這個辦法，頗爲公平。
“當然。”
唯有此時，朱棣纔不像一個鐵血帝王，而是一個操心兒子的老父親。
朱棣親手草詔完畢，把關於查詢南京與北京的人口、賦稅、物產、商貿、讀書人的數量以及童生、秀才、舉人等信息的任務，都交給了夏原吉，令其核定相關乘數。
“老二雖然性格莽撞暴躁，但是在靖難之役期間，確實立下過汗馬功勞，尤其是藁城、夾河兩場鏖兵，若不是老二奮不顧身激勵士氣，我軍重騎明明精疲力竭到汗透重甲，仍然隨其衝陣不休，恐怕朕早就戰敗了。”
本來建立大明的“大使館、領事館”制度，其實所需主要花費，就是人員和培訓，其他花費並不算多。
兩人相對而坐，算是結束了君臣奏對，切換到了朋友閒聊的模式。
朱棣相信，道衍跟隨自己這麼多年都沒犯過什麼錯誤，這點分寸還是有的，他也只是習慣性地隨口囑咐一句。
“光是人口，南京和北京就有三倍以上的差距，至於土地肥沃程度、商貿路線和貿易體量、文化教育等等，更是不可同日而語。”
“反觀南京，能確定的戶口就有十四萬戶，人口七十餘萬，算上江南地區前來的商人、官吏、每年徵召修建各類建築的輪班匠戶、國子監監生這些，人口恐怕都逼近了九十萬，也就是近百萬之衆。”
事實上，正是因爲眼下這個特殊的時代，特殊的人物，纔會有儲君之爭，若是放到承平時節，立嫡立長根本沒有任何爭議。
道衍停下手中的佛珠，意有所指地說道。
所以說，北京跟南京相比，壓根就不在一個水平線上。
關於如何處理兩個兒子爭儲的解決辦法確定了下來後，朱棣的神情，也同樣放鬆了不少。
“乾綱獨斷，唯在陛下聖心一念之間，只要陛下不說出心中的決定，亦或是公平抽籤，那麼制定規則的人，就必然不會偏向任何一方。”
朱棣把詔書遞給了道衍，看向道衍說道。
當然了，這其實很大可能也是李至剛的以進爲退，無非就是昭示一下新到手的權柄，順便提高戶部的心理預期，這樣明年真的要經費的時候，也就好說話了一點。
“夏原吉嗎？”朱棣微微頷首，“夏尚書辦事，朕一向是放心的，那朕手書一封諭旨，道衍大師便代朕去跟夏尚書說清楚。”
因爲這樣的話，不僅南京和北京都需要人鎮守的問題馬上解決了。
兩個兒子分開後，怎麼考察？
見到道衍進來，夏原吉仍舊沒有停下手中毛筆。
而根據“三環外交”的原則，即便是要派大明的大使，也肯定是先派駐去朝鮮、日本、安南、琉球等國，這些地方通譯一抓一大把，通譯不需要特意花錢和培訓，只需要人員就行了。
“朕怕立老大爲儲君，到時候，便發生朕的大哥那般的事情，朕可就真的要走上太祖高皇帝的老路了。”
朱棣的神情，滿是無奈。
道衍古井無波的神情中，流露出了一絲莫名的意味。
“茲事體大，涉及到立儲一事，除了夏尚書可以知曉，其他人不得知曉。”
便是這個道理，只要他不確定最後的結果，那麼任何想要在考察規則上做文章的人，都得掂量掂量，會不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什麼事？”夏原吉有些疑惑。
不然難道還要大明朝廷萬里迢迢送嗎？
“太孫的事情，日後再說。”
“同時要注意的是，這幾個方面的乘數在某些方面，譬如人口增長上，還不能過大這便是因爲南方的人口幾乎到了擠滿城池的程度，而北方衰敗又必須遷移人口充實，一旦乘數過大，北方人口基礎差而增長快，如此一增長再做乘數，就會導致北方的數字，一下就超過了南方。”
道衍答道：“正是如此，須得夏尚書來看資料再平衡確定，最後給陛下講出道理來。”
朱棣默然片刻，最終點頭。
所以，朱棣認爲把兩個兒子分開測試，好處是極多的。
朱棣，也可以從某個固定位置上解放出來，甚至說，由兩個兒子分處兩京，朱棣自己帶着兵馬去北征蒙古，也完全不用擔心因爲他的離開，某一個都城無人鎮守。
朱棣頓了頓道：“當然，老二最大缺點便是不通政務，次一點的缺點便是鮮少聽得進去人勸，從小便是混世魔王一般.姜星火能管住他，真是所謂一物降一物，連朕都想不到。”
朱棣看着道衍問道：“大師覺得，誰去南京？誰去北京？如何公平考察？”
避免內鬥、避免皇權被拆解、解決南北京需要人鎮守、能夠更好觀察誰更適合當儲君.
而且，對於朱棣最爲關心的“兵權”這一問題，道衍也給出瞭解決對策。
但是同樣，這麼做的後果，朱棣比誰都清楚。
道衍輕嘆一聲：“陛下是覺得，這一切跟洪武舊事都太像了，甚至像到未來如果陛下立大皇子爲儲君，因爲身體的緣故有個變故，陛下如果要爲未來的太孫鋪路，靖難之事就得重演。”
老大還有一個優勢，那便是跟老二比，老大是有子嗣的，而且朱瞻基打小聰明伶俐，很得朱棣和徐皇后夫婦喜歡。
若是以前，夏原吉自然要起身恭迎。
“且說。”夏原吉擡頭看着道衍，“只是這件事不好做手腳的。”
朱棣看着道衍老和尚遠去的背影，最後也只是叉着腰搖了搖頭。
夏原吉微微詫異，隨後看過，更是覺得有幾分棘手。
“老衲有件事情需要你額外去做。”
不過兩人點破心跡之後，既然成了同路人，想要努力建成“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大同之世，自然就少了幾分客套。
聞言，朱棣抿着的嘴角也動了動。
因爲朱棣他自己就是先例。
道衍從袖中掏出朱棣的聖旨，交給了夏元吉。
李至剛獅子大開口，一要就是原本禮部一年都花不完的經費，夏原吉對此無動於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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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天下父母心。
道衍從黑色袈裟的袖子中，又掏出了一份早已準備好的紙張，攤開遞給了夏原吉。
“老衲給你一個尺度，按這個尺度查清楚南京周圍的大中小地主的數量和比例，以及地主和佃農、自耕農的比例，還有自耕農裡面的富裕農民、正常農民、貧苦農民的數量和比例。”
夏原吉接過了這張紙，心頭卻隱約有些不安，道衍爲什麼要這些數字和比例？
按理說，如果是皇子之間的考察，只需要統計繳稅和繳稅的人就可以了，至於他們具體有多少財產，怎麼劃分，根本不重要。
夏原吉看向道衍，道衍只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