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謀劃的腳步並未停止，去戶部傳旨拜訪完夏原吉，道衍又來到了詔獄。
這次，其實道衍還是帶着朱棣交代給他的任務前來。
當然了，這個任務是此前朱棣讓他幹髒活的時候，順帶的小任務。
而道衍卻打算利用這個機會，再做成一件事。
修習閉口禪的慧空依舊緘默，負責趕車的他替師尊掀開馬車的簾子，等着道衍下車。
道衍看着詔獄的大門，自己的大弟子說道：“你小師弟此時就在裡面。”
慧空只是雙手合十，閉口不言。
這裡便是要說，鄭和自小信大食法不假，但受了菩薩戒，成爲道衍名義上的關門弟子也不假。
所謂菩薩戒，便是涵蓋了七衆戒，而又超勝一切戒。
道衍忽然笑道：“陛下託我的話，已經說完了，接下來要說點你我之間的話。”
有學問、有能力、有資歷，如果朱棣能降服此人，那麼從政治角度將會起到極好的標杆效應。
卓老頭點了點頭，眼睛瞥向了牢房牆上，顯然無動於衷。
由於牢房沒有了鐵門，而是變成了鐵柵欄，他倆說話容易多了。
對此鄭和是樂意至極的，道衍也不虧，相當於雙贏。
姜星火與鄭和，正在月下論道。
而這個監區，正是姜星火與鄭和新換的監區所在的位置！
爲了那個“道”，莫說是個人感情，就算是性命，也絕不足惜！
姜星火此時長身而立，一側的月光照亮了他的側臉，姜星火的眉目間透漏着些許疲憊，眼睛卻是格外明亮，彷彿能夠看穿這個世界，又如同幽潭般深邃，讓人望之畏懼。
聞言，卓老頭復又點了點頭，卻已經有些不耐煩了起來，頜下白鬚都跟着抖了起來。
在旁聽的衆人裡，只有卓敬和他的獄友的文化水平較高，卓敬也懂不少的天文知識。
話說回當下，紀綱自然不知道道衍找卓敬是什麼事情。
聞言，紀綱目光一凜。
“道衍大師說完了嗎？”
換言之，菩薩戒其實更多地是一種形式，而非義務和責任，受了菩薩戒，只代表鄭和是道衍的弟子，但不代表鄭和真的需要多麼虔誠地信佛。
卓老頭死死地盯着氣質不凡的姜星火。
面對身邊另一位獄友的低聲詢問，卓敬擺了擺手，示意聽聽他們在講什麼。
因此，凡是發菩提心的佛弟子，不論出家、在家，均可受持《梵網經》雲，菩薩戒爲諸佛的本源、菩薩的根本，是諸佛子的根本。
紀綱其實心裡有些打鼓，畢竟黑衣宰相獨自前來詔獄這件事，還是讓他覺得很有壓力的。
說真的，要是建文帝聽卓敬的，先對朱棣動手遷徙封地，而不是先削其他藩王，恐怕就沒有後來的事情了。
鬚髮有些斑白的卓敬，擡起渾濁的眼眸，看着來人是自己的老對頭道衍。
“卓侍郎，用不用”
月光映在隔着兩道鐵柵欄的姜星火與鄭和身上，彷彿給他們的身影鍍上了一層聖輝。
“陛下也知道您忠於大明，您給建文效忠，說明了您的忠貞，這些陛下都是看在眼裡的，陛下也很欣慰。”
今夜月色皎白，清寒的月光透過詔獄的天窗投射下來。
道衍在紀綱的親自引導下，來到了卓敬所在的東側詔獄監區，然後紀綱被支到了牢門外，聽不到兩人的談話。
同時爲了方便道衍手中情報體系與朱棣的溝通，鄭和纔在朱棣的授意下受了菩薩戒，拉近了與道衍的關係。
因爲聽到了姜星火的解釋，卓敬的內心覺得很不舒服。
“姜先生，我想問如果按您昨日所傳授的星圖來看，熒惑星離太陽的距離更近.那是不是意味着，跟日食一樣，熒惑守心這種天象，其實也是週期性的遮蔽？”
所以，篤信佛法的慧空，對這個名義上的“小師弟”到底有沒有感情，也就不言而喻了。
談笑間，兩人的距離稍稍拉近，紀綱一邊在前面躬身引路，一邊問道。
“但實際上，這只不過是一種間隔週期較長的普通天文現象而已。”
卓敬，字惟恭，浙江瑞安卓嶴人，洪武時期著名才子，成名比解縉要早一輩。
“不知陛下又有什麼話，要道衍大師帶給老朽？”
“卓公，陛下憐惜您的才華，上次說您給建文獻策離間皇家骨肉，是他一時糊塗，您只是盡了人臣的本分，並非是什麼罪過。”
接下來，道衍和卓敬的談話持續了很久。
建文帝削藩一開始，卓敬就秘密上疏說“燕王智謀絕倫，並有雄才大略，酷似高皇帝。北平地勢優越，兵精馬壯，金、元即由此興起，現在應當將他改封南昌，萬一有變，也容易控制”。
道衍口中的卓侍郎，指的是建文朝的戶部右侍郎卓敬。
卓敬微微頷首，“熒惑守心”的這種解釋常在史書中出現，是天人感應學說的重要體現之一，卓敬雖然從這句話中沒聽出來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有多高的水平，但總歸是符合他的認知的。
不過按照紀綱的想法，卓敬既然跟道衍有仇，那麼道衍沒準是想暗示他來解決卓敬？
可偏偏卓敬又是朱棣所看重的人，是重點招降的存在。
道衍雙手合十行禮後，認真說道。
慧空大天界寺的僧袍就是最好的拜帖，很快，最近頻繁坐鎮詔獄的錦衣衛指揮使紀綱就迎了出來。
卓敬的心頭升起了濃濃的疑惑。
而且，他倆的位置也不是左右挨着，反而變成了相對位置。
卓敬這位洪武榜眼，天下有名的大才子，便是朱棣最上心的人物。
鄭和是因爲在道衍的領導下，在原燕軍情報體系內做事，與道衍相處日久。
所以姜星火與鄭和，被特意放到了另一處非鐵門牢房的監區。
道衍似乎看不到卓敬的不耐，道衍喘了口氣，誠懇地緩緩勸道。
“歷史上的故事，您必然耳熟能詳。”
卓敬好奇的原因，就是因爲道衍爲什麼要稱呼詔獄裡的一個無名後輩爲聖？
而且道衍談及此人時的態度是如此恭敬，幾乎跟開蒙小兒對待私塾老師相差無幾！
朱棣曾評價道“國家養士三十年，唯得一卓敬”，所以這個人雖然死不投降，但紀綱還真不好下黑手，因爲要是把卓敬搞死了，若是朱棣哪天想起這人問起來，實在是不好交代啊。
周圍的牢房和囚犯，在姜星火的眼中視若無物，他神色平靜地回答着鄭和的問題。
“再過一個多月，等姜聖出獄後，你便隨着姜聖吧。”
嗯，不用懷疑，這個相士叫袁珙，那時候袁珙袁真人還很年輕，剛剛學會相術。
歷史上，梁武帝從智藏受菩薩戒，陳文帝也是從高僧受菩薩戒，至隋代，隋文帝從曇延受菩薩戒，隋煬帝從智𫖮受菩薩戒唐代往後除去滅佛時期，高官公卿受高僧菩薩戒來拉關係，更是數不勝數。
道衍當然知道紀綱的疑惑，他也不打算兜圈子，直接了當地說道：“老衲是來尋卓侍郎的。”
星圖？
然而卓老頭只有硬邦邦的一句話。
這個年輕人，到底是誰？！
如此人才爲什麼自己從未見過？！
“不知道衍大師此來，是爲了？”
而之所以會講到天文學，乃是知道對方在航海方面頗有興趣後，姜星火隨口指點了當下牽星術的缺點，便談到了這裡。
因此，朱棣之前也數次派道衍這位卓敬的老朋友來勸降。
可惜朱允炆，他不聽啊！
聽到師尊的話語，慧空鋼澆鐵鑄般的健碩身軀紋絲未動，只是默默頷首。
紀綱不打算自己思考這件事，而是在辦完了這件事且道衍走後，派人上奏給了皇帝。
卓敬學識駁雜，通曉天文地理法律兵法，因此關於熒惑守心和日食這些，卓敬都能聽懂。
由於卓敬聰穎絕倫，博學多才，且詩詞宏麗、文章奇拔磊落，於是在洪武二十一年就榜眼及第了，朱元璋曾經稱讚卓敬“凡天官、輿地、律歷、兵刑諸家，無不博究”。
“春秋時管仲效忠於公子糾，甚至箭射齊桓公，齊桓公都沒有任何記恨，反而拜管仲爲相稱爲‘仲父’；隋唐時魏徵是李建成的謀臣，屢次爲其出謀劃策，被李世民俘虜時更是說‘若是太子要是按照我說的去做，就沒有今日之禍了’，這與您說的‘可惜建文帝沒有采納您的建議’，是何等相似啊？”
身着囚服的鄭和，此時神情恭謹，彷彿壓根就沒有看到另一側牢房正在看着他們的卓敬兩人。
因爲卓敬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就是道衍跟他做的一筆交易。
卓敬攥緊了拳頭，差一點就想出聲質疑，打斷姜星火與鄭和二人的談話。
看着慧空前去詔獄扣門的背影，道衍的眼中，也閃過了一絲不捨。
卓敬天資聰穎，一目十行，過目不忘，七歲時，有相士言：“此奇兒也，可惜血不華色耳”。
而卓敬是因爲巨大的好奇心，纔會答應的。
可姜星火的下一句話，就讓卓敬的心，提了起來。
道衍亦是微微一笑：“這女娃既然是陛下撿回來的，也是有福緣之人，區區一個鈴鐺有何惜哉？壞了再去大天界寺尋老衲取一個新的便是。”
鄭和彎下了筆直的腰桿，行弟子禮，向對面的姜星火請教道。
今天又沒到聽課的日子，按理說道衍是不會來的。
“所謂熒惑守心，在古代天文學中的解釋就是火星侵入心宿，通常而言，在天人感應學說裡，這種天象象徵着帝王有災。”
——————
紀綱不知道兩人談了什麼，只知道最後道衍交代給他，讓他給卓敬換個監區的時候，卓敬並沒有反對。
道衍的勸告有理有據，情真意切，若是其他人，想來已經被其勸服，納頭便降了。
隨後卓老頭像是換了個人似的，他起身挺直腰桿，如同一杆筆一般。
卓敬看向進來不言不語的道衍，淡淡地問道。
見到道衍，紀綱微微一愣，旋即堆笑道。
毫不誇張的說，在方孝孺拒絕給朱棣寫繼位詔書後，朱棣就意識到這些讀書種子單靠殺戮是殺不絕的，因此非常非常的重視收攏讀書人的心，以便爲其統治服務。
“大師上次開光賜福的法器鈴鐺，小女很喜歡，每天繞着爬個不停，在下都恐她弄壞了。”
“管仲和魏徵都效忠於舊主，但他們效忠的舊主卻並非是能成就偉業的雄才大略之人，您如果能改變心意效忠陛下，想必以您的才能，一定可以更進一步，成爲輔佐陛下開創盛世的功臣，到時候在史書上留下如管仲、魏徵一般的佳話，豈不美哉？”
沒有錯，新的監區不是一條線的單排牢房一個個挨着了，而是兩排對着。
嗯.朱棣不知道兩人的“淵源”。
雖然不曉得是什麼星圖，但這不妨礙卓敬的基礎邏輯推理。
只不過這一絲不捨，很快就被更深的情緒所取代，消失地無影無蹤。
而卓敬旁邊的獄友，也就是另一位建文舊臣，其實並沒有聽懂姜星火所說的話，跟卓敬不同，他只有一點基礎的天文知識，這些內容已經超出了他所瞭解的天文知識範疇。
是的，由於騰出了一批犯人，詔獄開始了新一輪調整監區。
值得一提的是，那時候道衍雖然還沒發跡，但在江南儒釋道圈子裡也頗有名聲，因爲學術觀點的原因，跟卓敬是死對頭.
後來建文朝時，卓敬官至戶部右侍郎，嚴格地說，在朱允炆身邊的一羣坑比裡，卓敬是少有的靠譜存在。
可道衍接下來的舉動，卻有些出乎紀綱的預料。
所謂熒惑星，就是火星在中國古代的稱謂，乃是因爲火星是紅色而熒熒似火，其亮度又常變，行蹤不定，因而令人迷惑。
“熒惑守心”是中國古代星占學上最兇的天象，是帝王駕崩的惡兆。
“熒惑守心”一旦出現，國家宰相都要丟官罷職，伱跟我說只是週期長的普通天文現象？！
卓老頭死死地盯着側前方的這個年輕人，看着他到底能做出什麼樣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