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聶十三看着檀輕塵,突然開口:“檀師兄,你都是算計好的。”

檀輕塵靠着黑石牆坐着,身纏鐵鏈,容色蒼白,卻隱然有談笑即風雲,揮手是蒼生的意味,微微笑道:“哪裡露了破綻?”

聶十三道:“你沒露破綻,的確是被太子所冤。但案子破綻太多,巧合也太多。”

檀輕塵道:“破綻多得問太子,至於巧合……那是天意,天不絕我。”

笑了笑:“青辰教作亂與我無關,齊雲永是受人唆使誣告我;燕夜來是蝶樓殺手,聽命於太子,睿王妃不肯屈招,卻被奸人所害,這樁謀刺案,從頭到尾就是太子冤枉構陷。”

聶十三淡淡道:“你設計故意給機會讓太子害你,甚至暗中推波助瀾——這些我沒有證據,但我知道,此案一翻,太子盡失人心,再無機會,而你會藉機去搶你要的東西。”

“用搶這個字眼實在太難聽了,小師弟,你知道我的性子,我只會等有人逼與無奈雙手捧着玉璽送給我。”

聶十三神色不動,突然道:“你夫人死得很慘。”

檀輕塵眼中幾許惋惜幾許溫柔,更多的卻是冷徹骨髓的優雅從容:“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她既無憾,夫復何恨?不過夫妻一場,我終不會讓他白死就是了。”

“燕夜來知不知道真相?”

檀輕塵輕輕撣了撣衣袖上落的一小簇灰塵,漫不經心:“這齣戲,最講求的便是個真字,連睿王妃都不知曉底細,何況燕夜來這個棋子?再說,我又怎會授人把柄?”

“太子允諾燕夜來,這一案後,將我廢爲庶民,交予她從此避世而居,她便一心想着與我平凡夫妻、長相廝守。太子如此苦心,留她在我身邊充當伏子,我爲何不順着太子的意思呢?”

聶十三沉默片刻,問道:“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把十五算計進去的?”

檀輕塵卻斂了笑意,眼神有些熱有些真:“敏之是我最不願意算計的人。”

見聶十三眼眸裡盡是冷漠譏誚,正色道:“南疆大案後,我就知道皇上對他出奇的寵信,卻一直未曾動用他。直到去年臘月,太子有心害我,他又身在大理寺,這才讓十一哥去找了他。”

“傅臨意可知道這些?”

檀輕塵笑容溫暖:“十一哥不知,他是當真替我擔心着急。”

聶十三輕籲一口氣,放了心。畢竟,傅臨意不曾欺騙賀敏之。

透過狹小的窗,檀輕塵遙遙看向一枝早開的花:“小師弟,你會告訴敏之嗎?你覺得你說了他會相信?”

聶十三冷笑道:“你覺得你瞞過了他?十五不說,只是因爲他不願意懷疑你,他想相信你。”

檀輕塵忍不住搖頭:“信任是毒,他人是地獄。敏之還是歷練得淺。”

話音剛落,聶十三出手如電,一掌重重摑向檀輕塵的臉頰。

檀輕塵右手食指和中指伸出,形若剪刀,點向他右腕的太淵穴和陽池穴,聶十三立即變招,五指一勾,拿向檀輕塵的肩井穴。

眨眼間,兩人指掌未交,已拆了七八招,聶十三兩指點向檀輕塵睛明人迎兩處大穴,檀輕塵避無可避,側臉躲開的同時,一掌拍向聶十三胸肋。

聶十三恍若未見,一掌摑上檀輕塵左頰,胸腹不可思議的後縮一寸,同時手掌收回,啪的對了一掌。

師兄弟自下山來首次交手,檀輕塵手腕縛着鐵鏈,聶十三手下留了情,那一巴掌雖打得檀輕塵口角出血,卻已是未用內力。

檀輕塵既已落敗,也不追擊,輕輕擦去嘴邊血跡,笑道:“小師弟好俊的功夫。”

聶十三的聲音比冰還冷,比刀更利:“我是爲了十五打你這一掌。”

檀輕塵,爲了你這個親人,他大病初癒就在皇帝面前跪足了一個時辰,更不用說這些天的奔波勞累,單是爲了替你翻案,街頭巷尾都在罵他狗官。

到了你嘴裡,只落得一個“歷練得淺”?

檀輕塵垂下眼睫:“小師弟,敏之爲我做的,我樁樁件件都知道都記得。”

聶十三黑眸中鋒芒畢露:“你與太子相爭我不管,若再牽涉到十五,我會對你出手。”

檀輕塵笑道:“我怎會屑於與太子相爭?我從未把他當作對手,他的父親,我的大哥,纔是我的對手。”

正說着,獄中長長的甬道上走過一個人來,他二人目力均好,見是賀敏之,都停了言語。

賀敏之含笑走近,聶十三的眼睛亮了一亮,檀輕塵的眼睛卻是黯了一黯。

賀敏之笑道:“十三,你和睿王爺在聊什麼?”

檀輕塵指着窗外那枝不知名的嫩黃花朵,道:“我們在說□□三分,盡在枝頭一點。”

賀敏之看他一眼,頷首微笑:“睿王爺填的好詞!卻不知是不是太下功夫了些,倒把好端端一張臉給填腫了。”

聶十三不禁一笑,起身攜着他的手,道:“回家罷。”

看着他二人遠去的背影,檀輕塵深不見底的眼眸裡三分欣羨三分蒼寒。

掰下一小塊硬麪餅,手腕輕抖,窗外那朵黃花頓時委落塵土。

有些壓抑不住的焦躁渴求,卻嘆道:“未到你開的時節,着什麼急呢?”

賀敏之與聶十三剛出大理寺,便一頭撞上了傅臨意。

傅臨意這些日子來對賀敏之一如既往,看到了他批的結案文書,雖不解其意,也只淡淡一笑,道:“敏之心中自有打算,老十四這條命虧得他相救。”

竟是全心的信任。

只見傅臨意一臉喜色癡迷,拉着賀敏之和聶十三,笑道:“正要進去找你們,中午我做東,咱們滴翠樓花差花差去。”

賀敏之見他滿面紅光,問道:“有什麼喜事嗎?”

傅臨意笑得見牙不見眼:“方開謝答應中午跟我一道吃飯,還讓我叫上你。”

“叫我幹什麼?”

“大概是終於發現了我的好處,要跟你說清楚不嫁給你啦。”傅臨意含淚手舞足蹈。

聶十三皺着眉離他遠了些。

傅臨意要了一個臨窗的雅座,用水墨屏風隔開。

三人正喝着滴翠樓獨制的滴翠星河,這茶是用君山銀針與漢水銀梭三七勾兌揉成,聶十三不擅飲酒,卻愛喝茶,只覺得這茶入口清苦,到喉間卻見濃醇,回味無窮,不禁讚道:“這茶好。”

傅臨意財大氣粗的笑道:“當然好,這一壺便是一兩銀子。”

偷着瞄一眼賀敏之,打趣道:“你家十五捨不得買給你喝吧?不打緊,聶大俠只要肯過我府上,我天天請你喝。”

賀敏之眉輕揚,笑了一笑。

傅臨意登時只覺得寒氣從腳上直接凍到了心裡,冷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突然想起那次他審馮棲梧,可不就是這樣笑着就給剮了?

正準備支吾幾句,一人已從屏風後繞了進來。

方開謝。

不愧靖豐名花。

方開謝把一件奪目勝火的紅衣,穿出了十分的濃麗,十二分的豔煞,眉目間卻又是輕巧的,俏生生的,雪中冰花似的。

方開謝開口,聲音就像玉剪刀裁開一匹綢緞,清柔而利落:“誰是賀敏之那個狗官?”

賀敏之看着聶十三苦笑,眼神交匯:十三,你承認算了,她這麼兇悍……

聶十三眼神凌厲:你那年趕我走,說要娶她……

賀敏之:別這麼愛記恨,寬容是美德。再說我又不會娶她。

聶十三一笑,道:“我就是,方姑娘好!”

傅臨意“啊”的一聲,看了一眼賀敏之,卻立刻閉嘴。

方開謝倒一杯酒,一飲而盡,舉止不止是大方,堪稱豪氣,厲聲道:“我方開謝寧可剃了頭髮當姑子,也絕不會嫁給你這種人!”

傅臨意大喜。

聶十三亦大喜。

賀敏之有些受傷,忍不住問道:“爲什麼?”

方開謝又喝一杯酒,面色不改:“爲什麼?”

一根春蔥似的手指指定聶十三,竟有刀劍如夢的俠氣:“你長得倒也像個男人。但身爲刑官,明知冤屈,卻不敢追查到底,結案結得狗屁不通,顛倒黑白,你這般屈從權貴,膽小如鼠,我爹爹看錯人了!”

說罷,轉身而去,紅衣翩翩,幽香猶存。

傅臨意如癡如醉。

賀敏之目瞪口呆,半晌方道:“這就是方尚書的女兒?深閨弱質?知書達禮?”

傅臨意一臉深情,讚歎道:“這就是方開謝,我傅臨意鍾情的女子。獨一無二,至真至純,真正的蕙質蘭心。”

拿起她飲過的酒杯,滿上,慢慢喝下:“平素有酒,相隨開謝,此生再無所求。”(調戲某人,有想啐我的,請自由的45度啐吧,怡然不懼的打傘路過……)

聶十三靜靜看着傅臨意,道:“方開謝很好。”

賀敏之輕拍傅臨意的肩,道:“能看到她容貌之美的人不勝枚舉,但你是真正能讀懂她的人。她若能嫁你這個知音,也是一樁美事。”

看傅臨意手不停杯,忍不住提醒道:“你先把銀子拿出來,免得一會兒醉了被打出去,我出門歷來是不帶銀兩的。”

十日後,莫太微被押送到靖豐。睿王謀刺案重審。

聶十三侍立殿內,賀敏之卻只在後殿等候。

楊陸審案,雷厲果決,切入精準,擅用刑訊。

先傳了殷星,二話不說就先上了夾棍之刑,每每待他要痛暈之際,又鬆上一鬆,如此夾了三四回,殷星乖乖供出齊雲永以及睿王府管家的攀咬之詞盡數出於己手,睿王妃亦非病死,而是太子暗令自己取其性命,便用了推瓶入腹這一陰毒法子。

問及睿王妃指印一事,聽楊陸知之甚詳,殷星不待用刑,立即承認。

一樁冤案,果然從殷星身上打開了缺口。

殿側坐着的六部重臣、監察御史紛紛頷首,聽殷星指認太子,目中均忍不住露出鄙夷失望之色。

楊陸見了,方用言語暗示着殷星供出莫太微主使。

殷星稟性奸猾,一點即透,果然把太子翻成了莫太微。

一時又傳上燕夜來。

楊陸剛唸了賀敏之臨州審訊的筆錄,燕夜來便當場翻供,供出原是太子指使自己誣陷睿王。言罷便要咬舌自盡,幸得聶十三見機極快,飛身下堂卸脫了她的下顎。

性命雖保住了,卻也咬出了滿口鮮血,張着口,血直流到地面。

燕夜來蘸着血,雙目若水,凝視跪在一旁的檀輕塵,伸指寫道:心悅君兮,知不知?知不知?知不知?

着魔似的一直寫着“知不知”三字,直到被寺卒拖出殿去。

血紅的字在黑石地上並不鮮明,卻格外淒厲。

檀輕塵低頭看着,只是幾不可見的輕輕一笑。

燕夜來,能作爲我的奠基犧牲,是你的福分。

睿王謀刺案塵埃落定。

殷星判了一千刀的剮刑。

齊雲永、燕夜來腰斬棄市。

莫太微斬首。

臨州府重獄諸人滾湯潑老鼠,死了一窩。

楊陸少卿一案既判,名揚天下,文帝褒獎曰剛直嚴謹,細緻入微,趁着韓退思告老,擢爲大理寺正卿。

賀敏之結案草率,昏聵誤事,由四品寺丞降爲七品司直,罰俸半年。

睿王和太子,叔侄相逢一笑,冰釋前嫌。

睿王笑得謙謙溫雅,太子笑得卻有些抽搐。

文帝於朝堂溫言撫慰睿王,睿王請留靖豐,協理朝政,襄助儲君。

文帝大喜,允。

睿王於城西設天略府,招納賢才,暢談國事。

一時天略府成了小朝廷,連新任的吏部尚書龔何如都常來常往。

作者有話要說:好啦,這樁案子結了,後面兩章稍微甜蜜一下……

昨天看到“路過”大人給我提了個意見,非常感謝。

路過大人說:";覺得這個俊美而冷靜的少年似足了一頭休憩中的雪豹";,";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劍"; 類似這樣的比喻在文中出現的次數比較多,而且措辭基本沒有變化,感覺不新鮮了。本人覺得這樣的比喻修飾很精準到位,但次數太多就沒意思了,不妨適當改用些更加白話的詞句,或者偶爾不加任何比喻也沒關係啊。——————————————在下深以爲然,確實這類比喻從挽天河就開始用,有些黔驢技窮了哈哈,現在開始注意,會盡量避免,謝謝各位提點!

另外以前看到有大人提出,我喜歡用“幾分”,比如“三分xx,三分oo”這樣的詞,我檢查了一下,本章又用了!實在對不住,可能是以前看溫瑞安的書的影響,暫時改起來比較困難,請原諒我吧,以後會慢慢改過來,儘量少用!

謝謝很多大人關於14、15、13的討論,真的很精闢到位,有你們關注這個文,我深感榮幸!

看到有人關心v不v的問題,在下做個交代,編輯跟我商討過v的事情,我一直沒跟大家說,這個文,是大家的擡愛關注,纔會有積分,投桃報李,飲水思源,在下不會v。

在此,也感謝編輯對作者本人意見的尊重和體諒。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