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章 寒風
夜裡,風聲在蔥嶺這片高原呼號,大雪隨着風一波接着一波地飄入怛邏斯城中。
這天氣冷得讓人直打擺子,但怛邏斯城內,四處可見火光,也隨處可見圍坐在火邊的唐軍。
胡人與胡姬在火邊跳着舞蹈,絲毫不懼這裡的嚴寒。
唐軍歡呼着這場大勝,擊潰了前來蔥嶺的大食人,拿下了碎葉城,阿史不來城,俱蘭城與怛邏斯城。
怛邏斯城內,原本居住在這裡的胡人都成了唐軍的苦役,他們搬運着糧草,牽着戰馬或者牛羣進入城內。
在怛邏斯城的王宮內,一衆將士們靠着王宮的土牆而坐,喝着酒水吃着肉。
疲憊不堪的李治與裴炎早就睡下了。
李慎駕馬迎着風雪而來,他上前問道:“勝了?”
樑建方提着一個酒罈大聲道:“勝了!”
城內的唐軍歡呼道:“唐軍萬勝。”
李慎被城內的氛圍感動,一時間竟掩面哭泣,從安西都護府到伊塞克湖,再到怛邏斯城,奔波數千裡地,實在是太不容易。
陸續有唐軍的聯軍進了城內,小勃律國來的胡人穿着五彩斑斕地衣裳,在衆人間圍着火跳着他們的舞蹈,還有胡人敲着小鼓。
風雪更大了,當一切都安靜下來,天剛亮的時候鏖戰了一天的戰士們都在休息。
裴行儉帶着兵馬押送着一隊大食人進入城內。
此刻的怛邏斯城尤爲地安靜,每一間屋子內都擠着正在酣睡的戰士,當靠近土屋時還能聽到音調各不相同的鼾聲。
大雪還在下着,這些赤着腳的大食人被押入了怛邏斯城的地牢中,活捉的大食人不多,只有十餘個。
若不是風雪太大了,還能抓更多。
雪花落在身上時,被體溫融化之後,化作水溼透了衣衫,裴行儉將溼漉漉的衣裳掛在火邊等待活幹,再將靴子脫下也放在火邊,露出已溼了太久而皺皮發白的雙腳。
狄仁傑走入地牢中,見到了剛回來的裴行儉,正光着坐在火邊,他酒水一壺酒水與肉食放在邊上,道:“吃點吧。”
“謝了。”裴行儉拿過一塊牛肉,抹了一些鹽就撕咬起來。
狄仁傑看到了地牢中的大食人,道:“奔波一夜,能平安回來就好。”
火光照在裴行儉的臉上,他低聲道:“風雪太大了,好多逃命的大食人凍死在外面了。”
狄仁傑也坐在火邊,將一些酒水倒在一個小鍋中,煮着酒水又道:“這是從關中帶來的新豐酒,就剩這些了,軍中的將士喝到關中的酒水,都哭了。”
說着話,他將溫好的酒水倒入碗中,接着又道:“在慶賀的時候,聽蔣師仁與那個吐蕃老人說了,他們在天竺見過大食人的大軍。”
裴行儉嘴裡還咀嚼着牛肉,問道:“大軍?”
“嗯。”狄仁傑看着火焰頷首道:“他們說那是一眼望不到頭的大食人,這個時節的蔥嶺嚴寒無比,大食人習慣了溫暖,不敢在這個時節繼續挺進蔥嶺,我們所擊潰的大食人只是其中前軍的一部分。”
裴行儉神色多了幾分憂慮。
狄仁傑又道:“不過你不用太過擔憂,近幾年內大食人不會再來蔥嶺了,似乎大食人的後方也很複雜。”
裴行儉反問道:“以後呢?”
“嗯……”狄仁傑將手中的木棍也丟入火中,低聲道:“不知道,唐軍滅了十萬大食人,他們會來報復的,聽天竺人說大食一定會報仇。”
裴行儉詢問道:“他們還有多少大軍?”
狄仁傑又是搖頭,“還有三十萬?五十萬?誰也說不清。”
見裴行儉還在大口地吃着,狄仁傑再道:“眼下,我們也只能打到這裡了,紀王帶來了程咬金大將軍的軍令,命我們休整之後撤軍。”
裴行儉點頭,“將士們確實很累了。”
狄仁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們夠本了,再者說大食人想要再進攻蔥嶺沒這麼容易,在這裡還有諸多小國,往後……朝中還會有人再來這裡的。”
外面逐漸有了話語聲,看來是城中的將士們都睡醒了。
裴行儉喝了酒水,披着粟特人的毯子,就在溫暖的火邊睡去。
大勝之後,許多人都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憊,很多將士們都是睡醒之後,再倒頭繼續睡。
加上風雪下了兩天兩夜,也沒有要停下的跡象,城中酷寒無比。
到了第三天,風雪還是依舊,只是比前兩天減弱了許多,至少視野會清晰許多。
怛邏斯城的城門緩緩打開,蔣師仁與吐蕃老人茹來傑各自帶着一隊人出了城。
戰馬在寒風中呼出熱氣,踩着積雪而行。
蔣師仁拉着繮繩讓馬兒走得慢一些,一邊道:“這一仗之後,你願意與我們一起回長安嗎?”
茹來傑正了正頭上的高帽子,帽子的邊上絨毛在寒風中隨風飄動着,他回道:“就算是天可汗放過了我,祿東贊也會殺了我的。”
蔣師仁有些捨不得這位老朋友,他說不上是個很好的人,至少每一次大戰他都會傾盡全力相助。
走到了三天前的戰場上,在這裡的狼羣注意到有兵馬前來,紛紛逃散。
蔣師仁命身後的將士們在這裡收拾兵械,打掃戰場。
茹來傑嘆息道:“強大的唐人守住了蔥嶺,大食人也知道了大唐的強大,好戰的大食人還會再來的。”
蔣師仁仰頭大笑着,“哈哈!讓他們來,來多少殺多少。”
在天竺憋了兩年惡氣的蔣師仁此刻尤爲地痛快,那時剛滅了阿羅那順,大食人的陰影便在他心中揮之不去。
現在這口惡氣總算是吐了出來,無比地暢快。
茹來傑帶着自己的吐蕃兵繼續往戰場的遠處走,在這裡他見到了更多被凍死的大食人,他們保持着蜷縮的模樣。
這一仗潰逃的大食人很多,沿途被殺的大食人也有被凍死的也不少。
蔣師仁看着一路的慘狀,又道:“好在這種慘狀沒有出現在吐蕃人身上。”
茹來傑雙手合掌極其閉着眼,神色極其虔誠。
“既然你不跟着我們去長安,有些事要你幫忙。”
茹來傑低聲道:“將軍請講。”
蔣師仁不解道:“還以爲你會是,你幫唐軍的已夠多了,不願意再幫了。”
茹來傑重新睜開眼,在寒風中吐出一口熱氣,道:“我幫大唐也是在幫助吐蕃的孩子,若將來大唐與吐蕃再有不和,還望唐人就能夠想起當年唐軍與吐蕃兵一起征戰過。”
蔣師仁笑道:“自然會記得。”
“將軍想讓我做什麼?”
蔣師仁遞上一幅畫像,道:“這是一個粟特人,他叫安延偃,是俱蘭城的城主,當初我們攻打俱蘭城時讓他逃了,原本以爲他會在怛邏斯城,但當我們到怛邏斯城時,他又逃了。”
茹來傑點頭,“我會讓人去尋找的。”
“有勞了。”
茹來傑放鬆一笑,他花白的鬍鬚隨風晃動着,道:“這就足夠了,若將來的唐人還要繼續征戰,吐蕃的孩子們也繼續與唐軍一起征戰。”
蔣師仁還想再說什麼,可注意到這個老人家的年紀,他已老邁,不知道還能活多少年,以後的事他也只能這般說了。
這位吐蕃老人雖說也有險惡的用心,一心想要再扶持一個吐蕃贊普,可他所作所爲都是爲了吐蕃的孩子。
將心比心,蔣師仁漸漸明白他爲什麼這樣不遺餘力地幫助唐軍了。
蔣師仁又覺得自己並不是多麼靈醒的人,也沒有陛下或者崇文館那些人一樣,有着遠超常人的智慧。
但他樸素地認爲,這位吐蕃老人沒有私心。
將士們收拾了整整一天,纔將這裡的兵械全部收繳,裝了整整十餘車,大食人中還有大力士,用十分沉重的大錘。
當唐軍離開之後,狼羣又來到了這片戰場。
幹慶四年的冬季,當風雪停歇的時候,薛仁貴與樑建方帶着兵馬又出了怛邏斯城,他們需要掃平怛邏斯城周圍的其餘勢力。
慕容順又一次不見了,狄仁傑在怛邏斯城找了好久都沒有找到這個商人。
待蔥嶺好不容易有了陽光,冰雪消融的時候,唐軍焚燒了戰場的屍首,而慕容順也再一次回到了怛邏斯城。
狄仁傑見人回來了,上前回道:“你去哪裡了?”
慕容順面帶笑容道:“狄參軍爲何對在下這般警惕。”
狄仁傑擡首看着他,道:“放眼怛邏斯城,只有你的底細不清楚,不要以爲你給了我們這麼多糧食與貨物,就可以取得我的信任。”
慕容順笑了,因唐人這樣的少年,而覺得羨慕又高興,他行禮道:“我的孩子們買下了白水城。”
“白水城?”
慕容順一邊講着,一邊將貨物放在牛車中,解釋道:“大食人去了白水城之後,他們將這座城洗劫一空了,也將城中的人都殺了,唐軍沒有去過那裡,你們也不知道大食人所過之處,是多麼的悽慘。”
他坐在牛車邊講述了一場慘絕人寰的殺戮,整座白水城屍橫遍地,所有的財貨與糧食都被洗劫。
如大食人當初屠戮波斯一樣,那些屍首被掛了起來,甚至有不少掛在荒野上,如此,大食人用這種行爲來表達他們征戰的可怕。
慕容順到白水城的正是黃昏,那黃昏下一個個木樁下,掛着數不清的屍首。
後來慕容順讓他的孩子們將這些屍首也都燒了。
並且留在白水城的其餘貴族將這座城以極其低廉的價格賣給了慕容順,一座城只用了三十枚金幣。
慕容順道:“其實我可以用更低廉的價格,但我的孩子很善良,給了他們三十枚金幣,就將他們趕走了,現在的白水城是一座空城,往後會由我的孩子經營,以後唐軍再來蔥嶺,白水城就是唐軍的前哨。”
他微笑着道:“白水城就在怛邏斯城的西面與大宛國相鄰,與大食人隔着一座山脈,還有兩條河。”
狄仁傑疑惑道:“你不獻給大唐嗎?”
慕容順十分淡然地道:“我說了,以後的白水城會是大唐在蔥嶺前哨,那就是大唐的,只是我的孩子會幫助大唐治理。”
“在白水城的西面還有很多波斯人與胡人吧?”
慕容順點頭,“在蔥嶺的更西面,各種各樣的人都有。”
現在軍中的歸心很重,衆人從秋季離開安西都護府,打到現在都到了深冬,待再回到關中恐怕是來年的夏季了。
慕容順繼續整理着他的貨物,又道:“唐人都是思鄉的,你們不是粟特人,也不是波斯人,孩子呀……回去吧,待以後……想再來蔥嶺隨時都可以。”
狄仁傑的確想念爹孃了,他道:“也不知道家父與家母如何了。”
慕容順帶着笑意,哼唱着不知名的歌謠。
怛邏斯城中的唐軍正在收拾行裝,衆人要將這裡的財貨與所有牲口,以及人口全部都要帶去西域。
裴炎將糧食分給這裡的戰俘,不論男女或者是胡人的孩子,都得到了一張餅。
裴炎朗聲道;“只要你們吃了餅,就要跟着我們去西域,不能留在這裡。”
有胡人用胡語將裴炎的話語又說了一遍,眼前這些戰俘早已餓壞了,他們吃着食物,聚在一起而坐。
李慎統計了一番戰俘,道:“壯年五千餘人,女子一萬人,孩子一千。”
“怛邏斯城只有這些壯年嗎?”
李慎點頭,道:“有很多人逃了,留下的只有這些,在碎葉城時安西都護府送來消息,說是因今年送去關中的棉花不多,來年就需要更多人來種棉花。”
裴炎接過紀王遞來的冊子,翻看着這上面的記錄,俱蘭城,阿史不來城,包括碎葉城,攏共有男女共計五萬口,牲畜不計。
“紀王,這沒有算錯嗎?”
李慎道:“不會有錯的,我們繳獲的人口只有這些,蔥嶺廣袤能夠繳獲這些人口已不錯了。”
裴炎道:“將這些人口全部遷去西域。”
李慎笑着道:“如今的西域尤其是伊犁河兩岸,急需人口。”
契苾何力笑呵呵聽着這些話,喝着葡萄釀哼着歌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