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關一覺醒來,身上還有些發軟,她是被冷醒的,睡眼惺忪中,習慣着要喚白露,看到屋裡擺設,一身冷汗。這裡不是她的燕燕居,而是棲梧苑,侯府中夫人執行家法之處。
彷彿適才還與狼煙在山上,一覺醒來就成了甕中鱉。她有預料,卻沒想到這麼快,這麼突然。
外頭女人的聲音尖銳又兇惡,但聽不清說什麼。喝叱聲從門縫裡傳進來。
房裡四壁白中帶灰,房門緊閉,除了一幾一榻一壺,再無其他傢什。
房中唯有她一人,或許有不少人在外頭等她。
鳳棲於梧,非梧桐不止。
可這裡什麼都不棲,進了這裡,人命便輕賤如螻蟻,一句話便可讓人變成鬼。
她初到侯府時,錦兒姐姐是母親的侍女,照顧她卻比孃親還更周到。在這裡的明堂上,當最後一杖落到錦兒身上時,關關看到她已被冷汗溼透的身子一動,鮮血從口中漫出,有人探了下說“斷氣了。”關關看着,哭着,被人拖着,一頭栽倒在地上。
她來趙國路上不是沒見過荒野棄屍,卻未沒見過生死之間的這一幕強取豪奪,更沒想到如今自己手上也有了人命。
明堂正中那副雲錦,一隻豔麗的大鳥飛舞其上,夜半庭燎燈火,景緞水亮,銀光冰冷。
不論立在堂中哪個方位,都覺得鳥眼緊盯着你,似隨時都會飛下來撲啄一般。
家中女眷的家法刑堂,關關在這裡不知思過了多少夜,只與這雲錦大鳥兩兩相顧。
第一次母親還在府中,她頂撞夫人被關在明堂中,是母親不由分說,逼着龐邕破了門板,把她帶了出來。之後都是祁雷要夫人放了她,一直到最後一次,李婉過府賞花,在夫人面前說她無狀,夫人大怒。若不是祁雷蒙面將她救出,怕是早就因熱燒,壞了腦子。
之後更因爲有祁風的庇護,已許久沒被請到這棲梧苑中。
如今,她又被送來思過了,縱僕行兇,弒殺巫神,不知道要思多久,這次又是誰會來救她。此時,關關心底恐懼滿溢,如連日大雨河水猛漲,終於沖垮了堤壩,最後一絲安穩被沖毀,水落之後,出露的是她壓抑深藏的傷心。
也因關關長期思過,極富經驗,若論應對之策,她胸中自有丘壑。
所以,再膽寒,也喝口水先。
她爬起來,過去搖了搖水壺,發現空空如也,正在失望。忽聽得“碰”的一聲,門被踢開了,
一個半老徐娘模樣的人,一瘸一拐地就進來了。
關關一看,原來是吳氏,她身後還跟着幾個僕婦,個個都是百裡挑一的健碩。
“巫神在燕燕居中遇害,夫人說了,讓表小姐在這裡好好思過。”吳氏的聲音冷得詭異。
關關無奈地點點頭。
卻見一個淺黃的身影被拖了進來,帶着潮溼的寒意,甩在地上。
關關低頭一看,竟是白露。
白露只穿着裡頭單薄的白色深衣,頭髮亂糟糟地攪在一起,溼漉漉地搭在肩膀臉頰,水順着發縷往下淌着。她低着頭哭得哽咽,身子寒顫着,臂上和背上幾道鮮紅血痕,赫然透出了衣裳。
關關顧不得自己手痛,過去攬着她,焦急喚道:“白露,白露。。。”
代主受過是常有的事,關關記得她最後一次因李婉一狀被請到這兒,夫人說那個新到燕燕居不久的小丫頭教唆主子,讓她代關關受過。几杖後,她就病死了。伺候關關這碗飯是□□,人都說白露運氣好,但也終是沒逃過這一劫。
白露終於迷離地睜開眼,揪住關關的衣襟,一頭溼發凌亂,栽在關關胸前,痛哭起來,關關心裡一陣酸楚。白露從前祁風身邊,這些人都要對她禮遇三分。如今,即便是受得了這皮肉之苦,她又情何以堪。
“你們也下得了手!不怕大公子回來問話!”關關怒道。
吳氏冷冷回道:“這都是夫人之命,老身可不敢抗命啊。那巫神是樑太師家供的真神哪,太師聽說都氣得癱倒了。表小姐,您還是多想想怎麼認錯吧。”
“侯爺呢?”關關心裡慌亂,忍不住問道。
吳氏說:“聽說去了夜辰君的封地,這幾日怕是回不來。若小姐無事,老身先行一步。”
關關見吳氏轉身要走,忙問:“我那侍衛在哪兒?”
“龐統領押在地牢裡呢,怕是活不長了。”吳氏丟下這話,便走了出去,吩咐兩個僕婦在外頭守着。
關關被嚇得不輕,白露忽然止了哭,目光呆滯看着前方。
關關忍着手疼,將她扶上了榻,脫了溼衣,白露疼得倒抽冷氣,關關幫她擦了擦頭臉,拉上那髒兮兮的薄被,蓋好兩人,不敢看白露身上血跡。
關關暖着她,兩人思緒紛亂,只是無言,各自安靜。
棲梧苑最不缺的便是眼淚和悲憤,倒不如死馬當成活馬醫。
關關忽然坐起,睜大了眼,把淚意逼了回去,脫下耳間的那對明月珠,將門外兩個僕婦喚進來。她拿了一隻遞與那兩人,說道:“把這個拿給二公子房裡的素兒,就說我送給她了,如今我在這裡思過,等出去了,自然會到園子裡去看她。”
那兩個僕婦詫異地相視一眼,卻不敢伸手接,誰都知道這是關關的貼身寶貝,斷不會輕易給人,不論是一隻還是一對。若是侯爺追查起來,定是吃不完兜着走?當初錦兒就算有夫人護着,可侯爺一句話就被打死了,還不就是因爲拿了燕燕居的東西?兩人不約而同哆嗦了一下。
關關繼續道:“素兒是從我那院裡出去的。我倆從前主僕一場,日子雖不長,卻是姐妹情深。你們就說是我讓她重重打賞你們,她定不會虧待,賞你們一兩個金餅也未可知。只是別讓夫人知道了。”
兩人眼前一亮,這三年下來也未必能得這麼多賞錢,儘管關關這話與園子裡的兩人關係的傳聞有些出入,但貴重如西施淚,又怎會假,她們早被一個“賞”字迷住,偏了心。於是,接了東西,又聽關關交代了一番,轉身出去了。
不出關關所料,雖然沒見到素兒,卻見到她的貼身侍女翠翠。
翠翠嘴大眼小一臉斑,十分好認,因她貌醜,淪落到做柴火妞,人雖長得不好,但她嘴巧得很,腦子清醒,也知輕重,這讓素兒對她另眼相看,就特地要了來,放在身邊。
翠翠說,素兒爲關關的處境很是着急,想知道能做些什麼?
關關失勢,又落於棲梧苑中,不過是塊砧板上的肉,對她們素夫人是有事相求,翠翠想着,有些看她不起,話語中也有了絲倦怠。出門時,素夫人說看看錶小姐缺了什麼,想要什麼就送去,把另一隻西施淚討了來纔是緊要。
關關看了那兩個僕婦一眼,那兩人倒也識相,走出去順便關了門。關關這才指着牀上的白露說:“請素夫人幫個忙,讓白露回去。”
翠翠想了想說:“讓白露陪您在此思過,是夫人之令,這怕是要驚動夫人,費功夫事小,只怕素夫人也是有心無力。再說素夫人如今的身子奔波操勞不得,何況表小姐的事已讓她十分憂心了,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夫人怪罪下來,只怕表小姐也是。。。”
“吃罪不起”翠翠這話沒出口,可又是推託,又是恫嚇的,關關怎會不知其意。
關關點點頭,說道:“也是。是我強人所難了。翠翠你回吧,好好照顧你家素夫人。”
翠翠見關關打發她呢,忙說到正事上來:“適才表小姐只送了一隻,可這成雙成對的才吉利啊。”
關關不悅道:“我就只送一隻,怎麼了?”這話反問得無賴,可送是心意,不送又能耐她何?
莫說到了嘴邊的肉,素兒不願吐出,翠翠也不願無功而返。
翠翠不笨,這釣魚比的是耐性。
“表小姐是有事相求吧,怎麼如此不通情達理。”她咕噥了一句。
關關聽了,只是低頭繼續擦乾白露的頭髮。忽然白露拉住她的手,關關吃痛,皺眉示意白露不要出聲。
見表小姐不再理睬,翠翠心裡發了慌,心生一計,笑道:“表小姐已經將西施淚送給我們夫人,這外頭兩位嬸嬸也是知道的,奴婢自己來取,這樣可好?”說着,她就不由分說就要上前來。
翠翠可是柴火房裡的丫頭,粗手粗腳,氣力頗大,關關一驚,喝道:“慢着!”她忍着掌骨疼痛,緊捏手中那顆明月珠,放到嘴邊,說道:“你再過來,我就吞了它!”
那顆西施淚,其中似蓄了流光,養了靈氣,若深邃眸光讓人癡迷,果然名不虛傳。
“你?”翠翠驚愣,訥訥道,“你怎麼敢?”
“不過是顆珠子,不比荔枝核大,我怎麼不敢?”關關故作灑脫一笑,見翠翠舉棋子不定,又說,“我吞下去,這世間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三顆了。這珠子事小,你主子身子憂心不得,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夫人怪罪下來,只怕你的日子纔不好過。”
翠翠渾身一顫,關關趁機喝道:“還不回去讓你主子拿主意!”
翠翠神色複雜,關關又放軟了身段哄她道:“素夫人今日如此身份,放個小小婢女回去,舉手之勞。我答應了,自然不會食言,你主子大可以把心放在肚子。”
翠翠又計可施,只得依了她的話,轉身找她主子拿主意去了。
關關吁了一口氣,手掌緊握,傷處一陣疼痛,耳環上的鉤子不敢讓翠翠看到,緊攥在手心,留下一個深印。她纔不想連鉤子一起吞下去,又不是在釣魚玩。
想到,欣喜盼望的素兒,此刻定是心癢難賴又恨得牙根癢癢,她剛被誘惑到了貌可沉魚、傾國傾城的美夢中,又被關關推了出來,但關關的要求並不苛刻。
關關坐在榻上,白露爬過來,哭道:“那可是小姐你的寶。你怎麼,怎麼?”
關關撥了撥她的溼發,吸吸鼻子道:“這裡會要了你的命。我不想讓你也那樣。”
直言生死,關關不怕,勢已燃眉,這樣的字眼,她卻說不出口了。
白露忽然後悔起來,哭道:“都是白露的錯,沒法讓你們快逃。”
關關詫異,卻聽白露說起昨日之事。白露醒過來後,就見一羣侍衛衝進來,奉了夫人的命要拿燕燕居的人,左右找不見關關和狼煙,於是埋伏在院中。當狼煙抱着關關進門時,一張大網,鋪天蓋地而來,將他們網住了,看着哪裡像是在拿人,分明是在捉妖。
關關心說,能殺巫神的,不是妖也是怪,也難怪那些人害怕,也不知狼煙此時已吃了多少棍棒鞭子,還能走不?
不過,她嘴上還是一個勁安慰着白露。
白露止不住眼淚,她習慣地要掏帕子拭淚,卻想起自己還被關着,帕子早就不知所蹤。要抓關關的手,關關躲過,忙解釋道:“我掌骨怕是裂了。”白露一聽以爲小姐也被上了刑,不由悲從中來,抱着關關嚎啕大哭起來。
關關也掉淚,如今掌骨脆弱,連怒拍桌案,端端架子都不行了。
第二日天剛矇矇亮,就有人來讓白露回去。關關叮囑了她一番,白露才戀戀不捨,涕淚交加離了關關。
白露照着關關的吩咐去找龐邕,卻聽那些侍衛說,龐統領帶着手下前夜就出門去了。白露打聽到狼煙在地牢裡,沒聽說給他上了刑,心卻也安了幾分。不過那巫神來頭太大,不僅太師府的人來侯府揚言要找侯爺要個交代,就連幾個王親侯爵都上門來要討個說法。
聽說夫人要提了狼煙交給他們處置,白露急得掉眼淚,又無計可施,躺在牀上起不來了。就在此時阿雉興沖沖地跑來對白露說侯爺回府了。
白露忍着頭疼,從牀上掙扎起來,阿雉扶着她,步履蹣跚趕到侯爺的書院。
白露跪在門口,哭着要求見。門口的侍衛見一個嬌美如花的女子在寒風中哭得七零八落,心下不忍,說是去通報試試,不料侯爺竟沒有轟人,願意見她,真是難得的福分。
白露振作了精神走了進去,侯爺正在看一封書簡,而出了門的龐統領竟也在堂上立着。
白露將此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她偷覷侯爺,侯爺卻無半點驚異之色,似乎早已知道來龍去脈。正在疑惑,卻見侯爺叫來莫直,吩咐道:“你去,讓夫人將關關送回燕燕居。告訴她,此事我會親自處置。”
一旁的龐邕怔了怔,似乎對侯爺一句怨言都沒有就放了關關有些難以置信。
但白露心裡還記掛狼煙,一急便脫口而出:“侯爺,還有那名侍衛。”
白露話還未完,侯爺的聲音已驟然拔高:“嗯?”她本就受了風寒,頭昏體弱,被侯爺這一聲嚇到,心跳快得抑不住,緊張慌亂中,意識一糊,竟暈厥倒地。
寧曲忙叫人來,將白露擡了下去。
龐邕上前,向祁侯進言道:“表小姐雖性子倔強,卻從不說謊,狼煙也是護主心切。太師府與北王爺是真信了那廝便是巫神,要找侯爺理論。以一個小小侍衛化解此事,他們怕是不會信,殺了狼煙也只是杯水車薪。再說狼煙是大公子的人,公子向來明察,狼煙跟着公子也有些時日了,屬下篤信大公子不會看錯人。”
祁侯點了下頭,但並未提及是否放走狼煙。
在侯府裡殺了人,不是狼煙他自首便能了結,何況這巫神頗有些來歷。狼煙若走了,少不了全城緝拿。關關一口咬定沒見到巫神,只見入室不軌的惡徒,自以爲替狼煙擋了事。殺巫神和惡徒是兩回事,即使殺的是同一人。殺了巫神的人誰不怕,那是妖怪才能辦到的事。但殺的惡徒就不同了。
於是,龐邕又道:“屬下以派人出去明察暗訪,這三個妖人假扮巫神,必會留下蛛絲馬跡,等齊集了人證物證,各位大人那裡也有了交代。況且,狼煙武功不弱,若此事給他個公道,他今後必會忠心耿耿,肝腦塗地。”
龐邕言畢,看着一旁的寧先生,眼神懇切。
寧曲卻對龐邕道:“侯爺昨夜見了統領,便一路驅車趕回,容侯爺歇息片刻,再行定奪吧。”
但見祁侯未語,龐邕只好訥訥告退。
祁侯踱了個來回問寧曲道:“你看如何?”
寧曲上前說了一句:“此事蹊蹺,那些上門來討要公道的大人們,未必真想要那個殺了巫神的小侍衛,只怕借題發揮的多。看龐統領的意思,追查此事,已是成竹在胸。不如先放他出來。”
祁侯思忖片刻,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