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七十九曰

第七十九章

聽了一夜的曲子, 阿角不知自己何時靠在柱子睡了過去。渾噩間,一人將她抱起,輕聲在她耳間嘆息:“有何法子?誰叫我已非妳不可了。”

溫軟的耳邊聲, 撓得阿角縮了縮脖子, 合着眼, 癱在那人的懷裡, 夢中囈語:“兔子, 本小姐餓••••••了,要吃••••••紅燒蹄膀••••••”也不知後面她嘀咕了什麼,抱着她的男子渾身一僵, 雙手將她捆在懷裡,貼着她溫潤柔滑的頸項, 恨不得將她鑲入自己的體內。

“我如何能將妳放下啊?”

***

阿角是被一陣飯菜香味給薰醒的。看着眼前滿座子的菜餚, 還有她做夢都想吃的紅燒蹄膀, 口水流得險些滴在了地上,嚥着口水, 抹着嘴角,阿角一下竄到了桌前,剛要張牙舞爪開吃,一旁忽然傳出一聲:“先把桌上的藥喝了。”頓時,手一顫, 嚇了她一跳。

看着倚在門側的男子, 阿角翻了一記白眼, 伸手就抓了一隻蹄膀, 咬了一口, 視他如空氣。

巫馬玉尙也只這丫頭生氣起來,倔得十頭牛都拉不動。他起身, 向她走過去,落座在她對面。

阿角大口啃着蹄膀,斜斜瞄了他一眼,他也不理她,竟也開始吃起桌上的飯菜來。

兩人之間無聲的氣氛,不知維持了多久,阿角突然覺得不對勁了,她潛意識便以爲巫馬玉尙定是會故意刁難自己,然後冷嘲熱諷數句。誰知,現下他只是埋頭吃飯,連眼皮都懶得擡起看她。也不知爲何?阿角心裡忽而竄起了一團小火苗,竟愈燒愈旺,直到,連吃到嘴裡的紅燒蹄膀都沒味兒了。

也不知哪根筋不對勁,她擡手就將那啃了不過幾口的蹄膀,砸向玉尚,玉尚連眼也不眨,似乎不覺,那油乎乎的蹄膀就甩在了他淡紫繡荷的繁複衫子上,純絲質的衣襟上霍然留下一條油脂,一件價值不菲的衣服,便是這般毀了。

玉尚卻不覺可惜,低頭看了眼下衣襬上的蹄膀,他擡手掀起擺子,抖了抖,肉蹄滾在地上。擡眉,他淡然看着阿角:“氣消了沒?”

他這一問,阿角霍地覺得自己就像那無理取鬧的潑婦,一張小臉紅了個透,嘴上卻死撐着面子:“氣什麼?本姑娘幹嘛要生氣?”

“不氣就把藥喝了。”似乎連嘴也懶得與她鬥了,他有意瞥了眼桌角上的那盛着苦黒藥汁的白玉雕花碗,交代道。

玉尚的嚴肅,讓阿角覺得很不適,也不由突生了畏懼。總覺得眼前這男子,有些不同了,莫名的多了絲威嚴與壓迫感。

晃了晃發漲的腦袋,阿角起身爬回了牀上,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可,耳朵卻豎着,聽着桌前的動靜。只聽椅子移開,腳步聲傳來,停在牀邊。阿角感覺着牀沿有人坐下,回過頭就要開罵。嘴才張開,後腦就被玉尚一手勾住,嘴上被柔軟堵住,苦澀的液汁沿着她後仰,灌入了喉管。

一口喂完,鬆開她,阿角連忙後退驚慌不已地推開他,可後脖忽地一麻,她便癱軟得不能動彈,只能怒看着玉尚又含了口碗裡的藥湯,一手握住下顎,俯身嘴對嘴將那苦的要命的黒汁順着他的舌尖流進她的口腔,直至一碗全部下肚。玉尚纔將她平放在牀上,指尖溫柔的擦掉她嘴角下的汁液。

望着她娥眉蹙起,玉尚輕嘆,低頭在她脣上親啄:“要是妳能一直這樣乖的話,孤也就省心了。”

一手拉過薄被,蓋上,掖好。玉尚換了鞋,側身便躺在了阿角身旁,將她拉進懷裡,正對着自己。

望着她黝黑透亮的美瞳,不久前從鮮卑傳來的消息與鳳然昨夜的話,似乎又在他的耳邊響起:鮮卑大王子回國後,北朝竟派使前去議和,並揚言聯姻••••••利害得失,孰輕孰重,您應該要懂得。現下爲我國敏感時期,陛下真以爲上次無戰而返,就天下太平了••••••

低頭看着懷裡還皺着小臉的阿角,玉尚擡手拂過她細滑如絲的面頰,聲音竟空洞如同沒了靈魂:“我知妳不樂意被束縛。”

枕着他臂膀的阿角,眼中忽而愕然,想擡頭去看他此時的神情,卻是無力,連說話,她都沒了氣力,想必剛纔玉尚已經封了她的穴位。雖是憤然他如此,卻也只能心中嘆息。

下巴抵着她頭頂,鼻尖嗅着她身上的桂花甜香,熟悉得叫人眷念。似乎又回到了兩年前那個晚上,在山洞裡,她依偎着自己,說着:“玉尚,你說要是我們一輩子都困在這裡,怎麼辦啊?”

他當時沒好氣地敲了她的頭,口吻雖是嫌棄,卻帶了絲調笑:“我死後可是要葬於夏國皇陵的,陪葬物那都是價值連城。誰要與妳這刁民一輩子困在這不見天日的洞裡喂蟲子啊!”

現下想起,他倒寧願如此,心裡似乎只有她才能填滿一般。就算是世間所有最珍貴的東西相伴,也比不上她一抹陽光般的笑顏。

雙手不由將她又抱緊了許多,他低頭親吻着她額角:“再陪陪我,好麼?”

少年柔潤的聲線,在這一霎震動了她的心,全亂了。

***

就像那一夜的大雨,來得突然,讓人措手不及。

阿角知曉,玉尚不同了。他每日都會想今天這般,喂她吃藥。然後,在晚上抱着動彈不得的她入睡,什麼也不做,只是貼着她的耳廓,輕聲而溫柔地說着一些莫名奇妙的話,她聽得懵懂又無可奈何。

說得內容不過是幾年前他們相遇,兩人如何如何的不合,如何如何的鬧矛盾,甚至在說到激動時,一手輕敲着她的頭,卻又很捨不得地將她攬緊了些,嘆着:我怎麼就那麼稀罕妳!

日子晃眼也就過去了,阿角連掐着指頭算天數都還未來得及,秋季臨近。文人曰:秋之氣悲悽也。而那個做作的文人,正是巫馬玉尙。

雖說,玉尚表面上看上去彆扭又毒舌,卻是個十足十的酸性子。這一日,葉黃梧桐,柳梢落葉。巫馬玉尙手裡握着一本《鬼怪志》,懷裡抱着昏昏欲睡的俏丫頭,坐在御花園的亭子裡。

低頭見着阿角聳拉着腦袋,一雙大眼合合閉閉地開始打架,他無奈地捏住了她的臉,有些不耐煩:“聽鬼故事都能睡過去,妳這懶豬,快醒醒!”

阿角被他掐得生疼,伸手拍開了他的手,晃着腦袋,回瞪他:“說的一點都不生動,還沒醫聖哥哥說醫書來得有趣,都不知曉你手上拿的是鬼志,還是天書,無聊!”

這幾日下來,每日玉尚對着自己,如同那粘皮糖,對於之前她生氣的事情,阿角也差不多望得一乾二淨。至於,玉尚這過於親密的對待,阿角也沒覺得不妥,反倒是愈來愈依賴,只是自己不願意承認罷了。

“無聊?!”玉尚聽着她這一說,本還溫柔的臉,瞬間冷了下來:“妳這刁民,別不識擡舉,就算是北朝天子,也沒這個榮幸讓孤給他讀故事,妳竟然說孤無聊!”

看吧!酸溜溜的本性暴露,還孤嘞!剛阿角一記白眼翻過,仰着頭不打算搭理他。他倒是一手握住她小腦瓜子,強迫着她低頭看自己,阿角卻是不幹,犟着就是不看他。

“把頭低下來!”

“不要!”

“妳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聽話!”

“你先承認你講得太難聽。不然,本姑娘決定永遠都不低頭!”

“管妳!”

說着,他竟雙腿一鬆,就把她丟在了地上。花崗石制的亭臺磕在她兩半圓圓的屁股上,險些成了四瓣。她擰着眉頭,嚎着嗓子就破口罵道:“你這王八蛋!”昨晚還脾氣好的溺死人,轉眼又這般惡毒,阿角心裡不由詛咒了句:真是鬼附身了!有病!

誰知,玉尚起身,已冰冷地低頭看她:“妳不願放下身段,那孤也只能這般高高在上,懂麼?”

一瞬間,亭外的樹葉飄動,沙沙地,碎影落下,遮了他一身。下意識的,阿角突然很想起身,揮開他身上的那些影子,因爲它們掩住了他那漂亮的眼,糾結了他的眉。

但,此刻,她卻不知自己已開始在意起了玉尚。卻還是一味的鬧脾氣:“你那狗屁話!本姑娘怎麼聽不懂!”

一時,兩人間的氣氛冰寒到了極點,初秋風瑟瑟,竟是有些涼得刺骨。玉尚望着她,似乎想在她臉上看出個洞,手裡的《鬼怪志》被他握的褶皺走形,直至阿角以爲再也堅持不住,後頸痠疼要低頭時,玉尚已將手裡的書砸在了她身前地上,轉身離開了。

阿角扭着酸澀的脖子,看向地上被揉爛的書,愣了許久,才吶吶地說道:“他吃錯藥了?”

***

果然否極泰來,泰極否來,一夜還未過,便發生了一件阿角怎麼也沒料到的事。

阿角沒等來玉尚灌藥,外面就傳來了喧譁熱鬧的歌舞嬉戲聲。

阿角擡頭望向那鬧聲傳來的御花園,便說了句:“好熱鬧啊!”

旁邊的侍女玉兒翠兒以爲阿角好奇,兩人齊聲便回道:“聽說今天宮裡宴請北朝使臣,有名優舞姬獻舞和樂師奏曲,熱鬧非凡呢!”

阿角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已近昏黃,看來是要鬧到夜晚了,回頭看了眼玉兒翠兒,竟是道了句:“巫馬玉尙今天不會來了,那妳們也不用侍候我,出去吧!”

“可是••••••”二人面面相覷,不免爲難。阿角早知她倆來這裡是被玉尚安排過來看着她的,不免有些沒好氣,揮了揮手:“好啦!藥我會喝的,外面那麼熱鬧,妳們也想去看看吧!不用顧忌我,我不會給玉尚說的,去吧!去吧!”說着,她擡手抵着兩人的背,就把她們推出了門外。

關上門後,阿角跑到桌前,端起上面的藥碗,聞了聞,臉色粥成了一團:“他也不嫌這個苦!”想起,前夜玉尚還對着嘴給她喂藥,阿角小臉忽地透紅,一手拍了拍自己的臉蛋,嘀咕:“什麼啊!怎麼總是想起那隻臭兔子!”

仰着脖子剛抿了口碗裡的藥,阿角眉頭一皺,便擱下了碗,擦了嘴,直道:“好苦!不喝了!”

也不知自己怎了?剛躺回牀上,又開始想起玉尚將自己抱在懷裡的溫暖。搖了搖頭,煩躁地側身又趴着,頭埋在被褥裡,可是,外面的宴會歡笑聲,讓她如何也睡不着,心裡想着今天玉尚那冷漠的轉變,鬧心死了。

腦子一頓,便跳下了牀,開門往那吵鬧的御花園疾步走去。

七轉八拐,繞過了假山池塘,來到那御花園半人高的六角大紅的茶花林裡。六角茶花豔紅層層累疊,美而不俗,堪比牡丹,卻更多份詩意仙境的美。枝條飽滿,葉片濃密,阿角蹲在其中,由着光線暗黑,並不易被那過往的人發現。

這時,宴會已經鬧到了大臣上前向上座敬酒的環節。阿角一眼便瞧見了不遠處坐在大殿上的明黃身影,紅彤彤的燈籠下,一身龍紋錦袍的巫馬玉尙,斜靠在龍椅上,慵懶地半眯着眼,握這手裡的琉璃翡翠杯,琉璃透着光華,反射在他明亮的黑眸上,幻彩而靡麗。

此時的玉尚,似乎透着無限的吸引,讓阿角有些無法移開視線。也在這時,一人走到他身旁,俯身與之耳語,耳人互動看在阿角眼裡竟是如此親密。雪衣如仙,面若桃李芬芳,那是夏國的國師鳳然。在半月前,阿角就無意看見了他們另一種的親密。

此時,當着衆人,兩人在如此吵鬧的環境下,耳語低笑,雖是正常不過。可,看在阿角眼裡卻是刺眼的厲害,無由的,心裡一陣的難受。

正在這時,殿下立着一人,玉樹身姿,氣質翩翩,雙手舉着着酒杯,竟與臺上的巫馬玉尙福了福,便見着鳳然說道:“祁大人,沒想到北朝如此厚待,敬獻的珍寶、美人比想象的多上三倍,王很喜愛。”

“那是北朝與在下的榮幸,六殿下與世子,承蒙夏王照顧,即日起,也就不麻煩陛下了。只是,在下還有個不情之請。”

說到這處,阿角見着燈光下的玉尚,面色微動,竟是往前坐了些,但眼裡的卻還是慵懶淡漠:“祁大人,還有何事?”

那殿下的男子,嘴角輕輕勾勒,阿角已覺得他那分明的輪廓極爲的眼熟,忽而想起,這人竟是在離州見過的,正是商姐姐的丈夫祁言,他怎麼會在此處?還是北朝的使臣。

見他不亢不卑,氣質溫潤,卻是讓人無法忽視。只聽祁言道:“既然夏王陛下有意想幾國平和,聖上也與大臣商定,覺得這般也不是不可,便讓在下去了趟鮮卑。到那兒時,在下正好遇上了剛回國的鮮卑大王子,他已將公主還尚存人間的事告知鮮卑王,鮮卑王驚喜不已。知在下會來夏國,就囑咐着在下定要將公主一同帶回。”

一聲杯子落地砸碎的聲音,遽然讓整個宴會安靜了下來。阿角看着祁言身旁的琉璃碎子,驚愕地轉向坐於殿上的巫馬玉尙,他手上的杯子已不在,臉上寒冰似火:“公主已下嫁孤,哪有要回的道理!”

聽着他說,一旁的鳳然也只是挑了眉梢,冷冷地看着。

祁言低頭睨了眼腳邊的碎末玻璃,收住了笑:“人生大事,一向由父母做主,既然鮮卑王思女親切,陛下爲何不如了他老人家的意願。何況,在下去的時候,已知鮮卑王患上了癆病。”

擡頭看着殿上的年輕夏王,祁言神色淡定且不容置疑:“難道公主真連她父王最後一眼也不想見了?”

他的話,才停了一瞬,一聲清脆的聲音已是從茶花林中響起。

“我要回去!”

接着,茶花林裡竄出一粉色身影,當玉尚看清那俏麗人兒時,臉色已是難看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