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君一命今已奉還,前塵舊事俱付塵埃。朱麗一下子從睡夢中驚醒,大口的喘着氣。窗外一月如鉤,灑落淡白幽暗的光,將院子裡的雜樹亂枝透過窗紙投射在青磚地上,搖曳如一個個妖魔。
近來她總是做夢。
蜀地來的大軍正在向京城緩緩推進,在慕容捷一路的戰績和多年經營下,不停的有小股軍隊從各地匯聚過來。現在的蜀軍,已完全具備了可以和帝軍正面對抗的力量。
但是力量越大,身爲軍中主母的她卻越覺得不安。
說不清楚這個不安是什麼,她近來頻頻夢到一些深藏在心裡再也不願意想起的事情,很多時候也會夢到死去的小兒子千里,他在彼岸河邊朝她微笑,叫她“娘”,周圍曼珠沙華盛放如煙——可是當他死去的時候,甚至連一個最簡單的字也不會說。
她覺得己中了邪,一直盤算着到了大些的城鎮找一個驅鬼的大師,好好的唸咒做法,祛除魅魎。
轉過頭,身邊只有被褥凌亂,卻不見人影。窗外不遠處卻傳來細細的說話聲。
如今恐怕連三更都過了,慕容捷到底還在和誰說話?
她下了牀,仗着卓絕的輕功躡手躡腳的走到窗下,聽到黑暗裡傳來一個低沉冷淡的聲音:“王爺請放心!”
原來是殘心。
他們兩人在此交談定有什麼軍機大事。朱麗本不想再聽。但接下去慕容捷地一句話。卻讓她正準備跨出去地腳步生生地收了回來。
只聽慕容捷問道:“去大梵音寺地人可有消息回來?”
……爲什麼他會提到大梵音寺?
殘心答道:“去地人剛回來不久。根據他地說法。無重並未梯度入籍。似乎也已經不是天如禪師地首座弟子。他將《十夢錄》帶回去之後沒多久就離開了。並沒有和寺裡地人說要去哪裡!”
慕容捷地聲音有些緊繃:“難道他是要來找我報仇?”
朱麗心中一沉。隱隱有不詳地預感。
“此事王爺不必擔心。有探子回報,有形似無重的男子近日在京城近郊出現,一路往西去了,應該是前往蘭若或西長生淨土。方向與大軍行進完全不同。再說那件事辦的十分隱秘,就連王妃也不知道,更何況是他……”
他的聲音漸低,過了半晌,慕容捷淡淡的道:“你確定王妃完全不知?”
“那時王妃在軍中勞頓了多日,本就疲倦。又因爲喪子之痛心神極爲不寧,完全沒有在意小殿下的屍身有何不妥之處。就算髮現了可疑也無法查證,那枚傷寒丹是雅樂從什雅帶來的異品,尋常地中原大夫根本覺察不出和真正的傷寒有何不同,小殿下……”
殘心的聲音被慕容捷的一聲冷哼打斷:“那個孽種你還叫他小殿下?本王能讓他生下來,就已經是天大的恩惠見了。她緊緊的靠在窗底下,渾身都在發抖,不得不用力的捂着嘴。眼中混雜着驚愕、傷痛、憤怒和說不清楚的恐懼,強烈地情緒如一陣陣熱浪捲住她的身體,要把她拖往無間地獄裡去。
偏偏手腳卻越來越冷,越來越冷,冷的就要失去知覺。
她的一隻手緊緊的握着拳,指甲都掐到肉裡去。爲什麼?他爲什麼要這麼做?他爲什麼會知道千里不是己的孩子……他究竟知道了多少,又究竟瞞了她多少?
朝夕相處的枕邊人!他竟偷偷的殺了她的孩子!
她的眼前似乎又浮現出千里因爲喘不上氣而憋紅地小臉,漆黑的眼瞳中滿是懵懂而痛苦。他還那麼小,什麼也不懂,爲什麼不能放過他!
爲什麼連一絲希望都不給她留下!
這是報應……她的報應
她不敢大聲地呼吸。靈臺的一絲清明聽到殘心離去地聲音。心裡明明已如臨深淵般的絕望,手腳卻已本能般地動起來,迅速的回到牀上。蓋上薄被,臉朝着裡側躺了下來。
剛一躺下。就聽到慕容捷推門地聲音。他輕輕的走到牀邊脫去外袍,在她身邊躺下。躺下之前,伸出手掖了掖她的被角——動作溫柔而細緻。
但他看不見。黑暗中她面朝牆壁,早已經淚流滿面。牀前去督軍。朱麗獨離開住所,漫步到了不遠處一個小山包上。
從這裡望出去,有一片連綿起伏的小山丘,過了這些山丘就是遼陽京城前的千頃平避免。或許,她可以見證這個時代最偉大的君主誕生。
可她的心裡卻只覺得酸澀無比。
一直以來,她都覺得己和別的女子不一樣,她嚮往有一片天地可供徜徉揮灑,雄韜偉略治國治民,她要憑藉己的力量得到榮華富貴,她也相信己一定能做到!
但是,她卻從來沒有想過得到的背後會失去什麼。
也許失去的,是會讓她一輩子都後悔的東西!
……然而,世事沒有回頭路。
迎着撲面的山風,她輕輕的閉上眼睛。她一夜未睡,也想了一夜。她的身邊躺着殺死己兒子的兇手,可是這個兇手也是能助她完成一切理想的人。千里已經死了,她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她不能再失去這唯一的憑恃。
她不能!她只能假裝什麼也不知道。
這是她把嘴脣咬出了血,眼淚沾溼了被褥,想出的最好辦法!
清幽的鳥鳴聲中,她的身後陸陸續續的出現了幾個灰衣人,朝着她的身影齊齊的拜了下去。
她聽到己的聲音,冰冷而蕭瑟:“事情辦的如何
爲首一個灰衣人道:“稟告王妃,李乃安大人雖然保住了性命,但被黑驄軍廢了雙腿,恐怕今後也再不能下牀行走了。”
她一怔,雙眉暗暗蹙起,又漸漸展開,吁了口氣:“這樣也好。”
“另外,王妃要找的東西我們也找到了。”
一個灰衣人從身後取出一把布帛層層包裹的狹長物件承上前來。朱麗伸手取過,將那交纏的布匹撕開,裡頭竟是一把帶着鞘的長劍。
劍鞘似乎經過了敲擊碰撞,到處殘破不堪。朱麗輕輕吸了口氣,一把握住劍柄拔了出來,一時間只見劍光璀璨,淡紅色的劍身在清晨的日光下閃耀着奪目的光彩,劍身佈滿心形刻痕,如一顆顆鮮活的心臟。
碎心劍!
她盯着劍身看了很久,纔將之慢慢的插進劍鞘之中,隨後拿起來輕輕的貼在己的頰邊。
那一刻,冰冷的劍身彷彿都有了溫度。
“月影,雖然你走了,可是你的劍在我這裡。有了這把劍,就好像你一直陪在我身邊……我們總有一天還會再見面的……”
她喃喃低語,聲音如夢似幻,在風中漸漸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