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今朝放浪思無涯
且不說薛家母女雞同鴨講、心思各異,卻說王夫人與鳳姐兒離了東跨院進得榮國府來,便計議着一道兒往後頭去勸陳斯遠。
鳳姐兒心下一則礙於往日情分,二則也是顧忌賈家名聲;王夫人心下自是不捨這會子陳斯遠便走,她還想着讓其與東跨院來回傳話,也好早日將大權奪將過來呢。除此之外,王夫人也想趁熱打鐵,儘快將其與黛玉的婚事敲定,如此方可高枕無憂。
至於寶玉,小孩子哭鬧,又不是一回兩回了。想當日茜雪、碧痕、晴雯被打發出去時,寶玉不也鬧得不可開交?可過後還不是三兩日便忘在了腦後?
便是與黛玉情誼非常又如何?了不起多苦悶一些時日就是了。有道是長痛不如短痛,寶玉才這般年紀便對黛玉念念不忘,若時日再長那還了得?
倒是老爺須得防着些,趙姨娘那狐媚子慣會下蛆,說不得吹了枕頭風來,惹得老爺勃然大怒,盛怒之下再將自個兒的寶玉打壞了。
思量間姑侄女兩個一道兒到得陳斯遠院兒前,擡眼便見內中丫鬟、婆子穿梭,賈璉正扯着陳斯遠勸說連連。
“……遠兄弟這是何苦?老太太也不過是一時氣話。老話兒說的好,小頑童、老頑童,這人上了年歲,性子可不就跟頑童一般?”
陳斯遠卻道:“璉二哥,我如今僥倖中了桂榜,又是這個年歲,實在不好再託庇府中。先前在南面兩條街外買了一處宅子,這幾日也拾掇了個齊整,合該搬過去了。”
“遠兄弟,這可不能走啊,你若走了,外頭還不知如何說道咱們呢。”
小丫鬟芸香瞥見王夫人與鳳姐兒,趕忙往內嚷嚷道:“大爺,太太與二奶奶來了!”
賈璉頓時鬆了口氣,不禁笑道:“哈哈,遠兄弟,我算定你今兒個是走不成了。”
陳斯遠面上無奈,只得轉身來迎。四人在廊下聚首,不待陳斯遠見罷了禮,那王夫人就唬了臉兒道:“鴛鴦可來了?”
賈璉忙道:“回太太,方纔走。”
王夫人就道:“哥兒好不曉事兒,老太太都打發人來道了惱,哥兒莫非還要走?”
“這——”陳斯遠便將方纔的說辭說了一通。
王夫人搖頭道:“你纔多大年歲?哪裡就要搬出去別居了?那宅子空着就是了。再者說了,你姨媽聽了此事,方纔可是險些月子都不坐了,鬧着要去尋老太太呢。”
“啊?”陳斯遠面上大驚,蹙眉道:“不想竟驚動了姨媽……哦,晚輩失禮,還請太太、二嫂子入內敘話。”
當下衆人進得內中,王夫人自是落座首位,隨即便將方纔情形一一說將出來,臨了才道:“你姨媽還在月子裡,性子本就比往日偏了些,若你這會子搬了出去,不說咱們如何,只怕你姨媽都難以安心。”
那陳斯遠嚷嚷着搬走,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王夫人都這般說了,自是要借坡下驢,便蹙眉嘆息道:“是了,晚輩思慮不周,勞煩姨媽分心,實在是罪過。我這就去尋姨媽道惱……這別居之事,便暫且放下吧。”
王夫人頓時舒了口氣,笑道:“什麼別居?我說句遠的,遠哥兒自是到了年歲,可我那外甥女纔多大?翻過年來才十一、二。這若是開親,總要再多等上幾年。玉兒身子骨又不好,遠哥兒不在旁邊兒看顧着能安心?
再說了,遠哥兒雖中了舉,可這會試只怕不好過吧?”
陳斯遠肅容道:“太太說的極是。晚輩得中桂榜,實屬僥倖。是以心下早前便已計議了,下一科春闈暫不下場,總要積累一番學識,等下一科再下場一試。”
王夫人笑着道:“那不就是了?你才十五、六,搬出去事事分心,又哪裡沉得下心來鑽研學問?我看莫不如先留下來,等中了皇榜再說別居之事。”
鳳姐兒也附和着說道:“太太說的在理,遠兄弟就莫鬧着搬走了。今兒個可是大喜之日,老太太方纔還吩咐在榮禧堂開宴呢。”
陳斯遠當下起身四下作揖道:“我一時鬧了脾氣,勞煩太太、璉二哥、二嫂子多番勸慰,如今業已醒悟。拳拳之意,我愧領了。”
霎時間漫天的雲彩都散了,鳳姐兒便與紅玉吩咐道:“聽見你家大爺說的了?快將包袱拆了去,下晌怕是不得閒呢。”
紅玉瞧了眼陳斯遠,見其不曾駁斥了,這才吩咐着丫鬟、婆子將包袱各自歸位。
王夫人等略略盤桓,因又要張羅酒宴商議,便一併告辭。陳斯遠自是起身將王夫人等送出門外,隨即乾脆往東跨院請罪而去。
邢夫人鬧了一場,不拘是因着明面,還是暗地裡勾連,他總要走一趟。
陳斯遠一走,小院兒裡頓時熱鬧起來。
小丫鬟芸香將包袱丟進西廂房炕上,整個人趴在其上,嘟囔着道:“又不走了,還好還好。”
柳五兒打量一眼,禁不住笑道:“這下你可算放心了?”
芸香乜斜笑道:“五兒姐姐不也是?”
大爺要別府而居,香菱自不用多提,本就沒身契,與榮國府沒什麼干係,提了包袱跟着大爺去了就是;紅玉自也無妨,雖身契還在榮國府,可其與大爺早就勾搭在了一處,大爺開口討要身契,二奶奶莫非還能推拒了不成?
倒是她們兩個,柳五兒倒是與大爺親近了些,只是一則年歲不足,二則身子單弱,是以每回都是相擁而眠,並不曾有什麼。這朝夕相處,更難得的是自家大爺生得俊逸,又才情卓著,柳五兒自然早早芳心暗許。
奈何礙於姑娘家的顏面,始終不曾捅破窗戶紙。再者,柳嫂子如今還在小廚房,自是捨不得柳五兒去了,是以這事兒只怕要打上好些時候官司呢。
若柳五兒只是有些爲難,那芸香就更麻煩了。她不過是個小丫鬟,大爺能討了紅玉、五兒的身契,哪裡還能開口討要她這等小丫鬟的身契?
芸香自覺樣貌不過周正,比不得香菱、紅玉、柳五兒三個,只仗着性子討喜入了大爺的眼,每月總能唬弄幾百個大錢,日子過得美滋滋。若大爺搬走了,她去哪裡討得這般好的差事去?
如今可算漫天的雲彩散了,小丫鬟芸香心下熨帖,想着再廝混幾年,等長几歲便跟三姐姐學瞭如何理賬,往後大爺別居他處,說不得自個兒還能混個內管事噹噹呢。
遐想一番,心下美滋滋,芸香不禁翻身躺着翹起了二郎腿,那翹起的足尖還一點一點的。
正美着呢,忽而便聽紅玉隔窗教訓道:“芸香,還不趕快拾掇了?每日家辦起正經事兒來就會添亂,若再這般憊懶,下月準扣你二百大錢!”
芸香激靈一下,趕忙爬起來叫嚷道:“別扣錢,我這就拾掇了!”
柳五兒在一旁禁不住掩口而笑,那芸香賊頭賊腦,一邊廂胡亂拾掇着,一邊廂回首偷眼掃量。眼見紅玉走了,這才鬆了口氣,不禁蹙眉暗忖:是了,險些忘了紅玉。來日便是跟着大爺別居他處,只要紅玉還在,自個兒只怕便快意不得啊……偏生紅玉又得大爺偏寵,只怕離間不得。
罷了,看來往後須得尋個女主子討好了,有女主子護着,自個兒也不會被紅玉欺負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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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院兒。
寶玉大鬧一場,此時精疲力竭,迎春、探春、惜春、寶釵都來勸慰,又有李嬤嬤、襲人、麝月等在旁看顧,好歹勸說着喝了一副安神湯,便禁不住睏倦睡下了。
王夫人迴轉,見得寶玉蹙眉酣睡,禁不住搖頭嘆息一聲:“這個孽障啊!”
當下領了衆人到廳中敘話,不過是謝過了幾個姑娘,又囑咐李嬤嬤、襲人等好生看顧了,免得寶玉來日又做下蠢事來。
三春、寶釵眼見無事,便一併告退而出。襲人、麝月、媚人等自是入得內中看顧寶玉。
三春與寶釵便在院兒中分開,寶姐姐自後頭角門回返東北上小院兒,三春則走東角門往榮慶堂後樓而去。
待行了一陣,三春免不得計較起來。
探春便蹙眉搖頭道:“寶二哥這性子,發起瘋來真真兒是不管不顧。”
惜春低聲回道:“三姐姐又不是頭一日見識,有何稀奇的?”
事涉陳斯遠、黛玉與寶玉之間的糾葛,怎麼說都不好,於是迎春乾脆悶聲不言。
姊妹三人彼此對視,俱都唏噓。心下想的分明,這會子瞧着是過去了,可等老爺賈政回來,說不得還要鬧上一場呢。老爺素來方正,寶玉偏趕上陳斯遠中舉之日發了癲,鬧得府中雞飛狗跳、人盡皆知,依着賈政的性子,只怕定要給寶玉個好兒。
另一則,雖說是老祖宗的不是,可這些年下來何曾見過老祖宗拉下臉兒來給個小輩道惱?說不得這會子老祖宗正慪氣呢。
三姊妹閒說一氣,不覺便過了粉油大影壁,前頭便是穿堂、穿廊,姊妹三人正要沿着穿廊往後樓而去,誰知此時便迎面撞見了繡橘。
繡橘面上急切,見了三個姑娘趕忙行禮,低聲說道:“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我方纔在樓上瞧着琥珀姐姐請了王太醫來,只怕老太太不大好!”
三姊妹頓時大驚,趕忙又往榮慶堂而來。
入得內中,那王太醫已背了藥箱而出。姊妹三人入內請安,卻被大丫鬟琥珀攔下,只道:“老太太一時鬱結,胸口有些發悶。方纔王太醫行了針,又開了方子,料想用上兩副調養一番也就無事了。”
鴛鴦也自西梢間出來道:“老太太這會子睡下了,怕是下晌酒宴也去不得。三位姑娘若要請安,不若改了明兒個?”
三春對視一眼,自是應下。待繞行迴轉後院兒,惜春就道:“是了,遠大哥還不知要不要搬呢,方纔竟忘了問太太。”頓了頓,扯了探春道:“三姐姐,不若咱們一道兒去瞧瞧?”
探春心下有些猶豫。這去一回還好說,若是去的勤了,若是惹了寶二哥與王夫人厭嫌可就不美了。
丫鬟侍書自是知曉自家姑娘的顧忌,當下便道:“四姑娘,我們姑娘怕是有些乏了,要不我代我家姑娘去掃聽掃聽?”
惜春便道:“哪裡用你?既然三姐姐乏了,那我自個兒去了便是。”
當下姊妹三人分開,迎春、探春回了後樓,惜春領了彩屏往後頭尋去。
那二姑娘迎春回得房裡,隨行的司棋趁着繡橘在外間,便低聲蠱惑道:“姑娘,如何?”
“什麼如何?”迎春納罕問道。
司棋眯眼抿嘴而笑:“只看遠大爺要走,除去老太太與寶二爺,這闔府上下齊齊挽留,連老太太都不得不打發鴛鴦去道了惱——姑娘以爲,這天下間還有幾人比得過遠大爺這般的偉男子?”
迎春不見俏臉兒泛紅,嗔道:“又來渾說!”
今兒個雖還不曾遇見遠兄弟,可只看家中上下情形,迎春便對遠兄弟敬佩不已。她不過是庶出的姑娘,難免有時生出自憐之心。可那遠兄弟乃是遠親,方纔入府時並不得人待見,偏生靠着能爲、才情、手腕,硬生生鋪展成如今闔府挽留的地步。
迎春心下敬服之餘,不免心生嚮往。暗忖着,若是自個兒也有這般性子就好了。奈何迎春雖心思聰穎,卻只是謹口慎言、明哲保身,既不肯行差踏錯,便少了那放手一搏之勇。
司棋搭眼觀量,見迎春偏了頭去面有紅暈,便會錯了意,只當自家姑娘到底動了凡心,於是心下竊喜不已。趕忙趁熱打鐵道:“姑娘可記得我先前所說的,待會子酒宴上,姑娘可別當那鋸了嘴的葫蘆,總要與遠大爺多多攀談幾句。”
說罷,司棋自去外間忙活,迎春反應過來便要辯駁,見其走得遠了,這才蹙眉將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心下雖當司棋所說是無稽之談,卻不免生出旁的心思——許是多與遠兄弟說說話兒,也能學得其三分本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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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廂,小惜春因着掛念陳斯遠,便領了丫鬟往後頭來。偏生此時陳斯遠去了東跨院,因着惜春時常往來,與香菱、紅玉幾個極爲熟稔。
那紅玉情知自家大爺對這位四姑娘多了一份憐惜、顧念,便笑着道:“大爺過會子就回,四姑娘不妨等等……是了,書房裡有不少話本子,不若四姑娘翻看了解個悶?”
得知陳斯遠不走了,惜春自是歡喜,便笑着應下:“好。”
當下進得書房裡,擡手胡亂抽出書冊又塞回去,過得須臾,忽而抽出一本白皮的冊子來。隨意翻開,便見內中寫着一條:“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
“嗯?”
再往下看:有人生在羅馬,有人生來騾馬。
這是何意?
柳五兒瞥見其略略蹙眉,行過來掃量一眼便笑着道:“這是大爺信手塗鴉之作,這上頭的羅馬說的是兩漢時的大秦國都。” “原來如此。”惜春隨口應了,又往下看:秦始皇吃花椒——贏麻了。
惜春眨眨眼,待反應過來頓時咯咯咯地樂不可支。
小姑娘三不五時來尋陳斯遠,有其撫慰,比照以往性子的確疏闊了許多。又因陳斯遠時常便有戲謔、逗弄之舉,這近墨者黑的,惜春不免也沾了些戲謔之心。
此時越看那塗鴉之作越是歡喜,待聽聞身後傳來陳斯遠的聲音:“四妹妹瞧什麼呢?”
惜春這才如夢方醒,捧着冊子露出一口豁牙道:“遠大哥,這歇後語有趣得緊,可否借我觀量幾日?”
那冊中的確是塗鴉之作,陳斯遠也不在意,便笑道:“四妹妹只管拿去就是……不過往後可不好拿上頭的話揶揄人。”
惜春笑道:“我省得了。”
當下如獲至寶一般收進袖籠裡,又與陳斯遠說了會子閒話這才離去。
展眼到得下晌,老爺賈政回府,便被賈赦拉在一旁告了一狀。
賈政聞聽寶玉又發了癲,自是怒不可遏,當下提了棍棒便要教訓寶玉一通。
賈赦此行爲的又不是教訓寶玉,見狀趕忙攔下,說道:“寶玉纔多大年紀?胡鬧了些也是尋常,總比外間那等飛鷹走馬、招災惹禍的膏粱紈絝強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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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弟,寶玉年紀小不懂事也就罷了,偏生連母親也是這般。那婚書乃是如海臨死前定下的,若依着我,此事合該早早定死了,如此,又哪裡有今日之事?”
賈政蹙眉嘆息道:“兄長說的是。”
他心下自是知曉賈赦打的什麼主意,奈何此番賈赦佔着理兒。賈政最要臉面,可幹不出沒理攪三分的活計來。
賈赦便是吃準了賈政這一點,趕忙趁熱打鐵道:“如今寶玉、黛玉年歲漸長,再不將此事敲定,只怕來日又生變故。外甥女當日在榮禧堂所作之約,咱們可都是親眼瞧見的。如今遠哥兒高中桂榜,二弟瞧着是不是……便將這婚事定下?”
賈政頷首道:“大哥說的在理……不過這婚事須得雨村應允纔好。不若我與兄長書信一封發往江浙,得了雨村回信再定下此事?”
賈赦心下大喜,忙點頭不迭:“好好好,那我明日便書信一封。”
賈赦說罷,兄弟二人趕忙去榮慶堂瞧賈母。
賈母睡了一場,又用了一副藥,身子已無大礙,唯獨胸口堵得慌。不鹹不淡的與兄弟二人說了幾句,待被問及陳斯遠與黛玉的婚事,因黛玉心意已決,賈母便只推說讓二人去信問過賈雨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