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處。
黛玉翻閱幾頁,不禁越看越覺有滋味。於是乾脆丟下花鋤,尋了那一方巨石落座,捧着書稿看將起來。
瞧見三白與芸娘方纔初見,那三白便指着芸娘言非她不娶,黛玉不禁紅了臉兒。暗忖這兩個不過十三、四年紀,這般早就定下親事了?
果然,下一頁二人便成了婚。與黛玉想的婉轉回腸不同,這兩個既沒驚天動地,也不曾婉轉回腸,反而極爲平實,好似活生生落在了那紅塵之上。
三白宴請友人,卻無錢沽酒,芸娘便‘拔釵沽酒,不動聲色,良辰美景,不輕放過’。
乞巧時,三白感念娶得佳人,便刻了兩方石印,一方陰刻,一方陽刻,印落都是一行字跡:願生生世世爲夫妻。
夫妻兩個閨房畫眉,三白笑芸娘仰慕李太白,又認白樂天爲啓蒙師,偏生他便字三白,可見芸娘此生與白字脫不開干係。
芸娘便打趣說:“與白字有緣,將來恐怕白字連篇啊。”
黛玉看得目不轉睛,不同於戲臺上那等才子佳人、你儂我儂,這篇散記裡滿是三白與芸孃的別緻情趣。
文字質樸,讀之卻齒有餘香。
仔細瞧過一遍,黛玉又捨不得罷手,禁不住盯着其中一些別緻橋段瞧個沒完。
良久,她才察覺不知何時陳斯遠竟也湊坐在了一旁。好在那一方巨石寬敞,二人還隔着半尺有餘。
黛玉不好往前翻閱,便戀戀不捨放下,道:“這是你寫的?”
“嗯,塗鴉之作。”陳斯遠觀量黛玉神色,不禁心下暗自舒了口氣。此番也算錯有錯招!這浮生若夢乃是他將記憶中的浮生六記,混雜了一些自個兒記得的小橋段,糅雜而寫來。
那浮生六記有個諢號叫小紅樓夢,豈不正對了黛玉的心思?
只着重寫了閨房記樂,本想着混些稿酬,誰知纔跟師傅出山便騙了上千兩銀子。於是一代小說大家就此隕落,從此世間多了個雀字門大騙子。
黛玉不禁納罕道:“內中文字恬淡,瞧着卻不像是你寫的呢。”
陳斯遠自嘲一笑,仰着身子道:“人心易變。我倒是想守着一屋一院,一人一心,一茶一飯,不去理會紅塵亂世萬千風景……奈何情勢不由人。”扭頭正色看向黛玉道:“我不爭不搶,奈何旁人卻要吃人。換了妹妹是我,又該如何?”
若是前幾年,黛玉或許還懵懂不解。可其父林如海過世,過後老師賈雨村辦了揚州鹽案,殺得人頭滾滾,便是沒有陳斯遠前番解析,黛玉又怎會不知其中道理?
心下不由得暗忖,是啊,這世間本就是要吃人的。自個兒爹媽、庶弟不就被那些貪瀆之輩吃了去?
正是這般,心下不由得理解了陳斯遠幾分。於是搖搖頭說道:“我也不知……想來也是要掙命吧。好不容易來了人世間,總要好生活到老,將世間萬千看個清楚,如此纔不會愧對父母生養了一場。”
陳斯遠頷首笑道:“便是這個道理。”
二人略略對視,黛玉便偏了頭去。
黛玉捲了書卷不忍歸還,陳斯遠聞弦知雅意,便道:“不過是遊戲之作,不想倒是對了妹妹的心思。既如此,妹妹拿回去觀量就是了。”
黛玉果然歡喜,扭頭笑道:“果然?”
見陳斯遠笑着頷首,黛玉才道:“那就多謝你了,這書稿極對我胃口,內中滿是別緻情趣,我回去須得多瞧幾眼。”
話音落下,忽而悶雷一聲,又有烏雲遮天蔽日而來。陳斯遠擡頭掃量一眼,說道:“要下雨了,妹妹早些回吧。”
黛玉應下,將書卷掖在汗巾子裡,又扛了花鋤,便招手與陳斯遠道別。陳斯遠目送其遠去,扭身笑吟吟也往清堂茅舍迴轉。
卻說黛玉下了山坡,正到得小廚房近前,隔牆便是梨香院。忽而便有小戲子唱道:“最喜今朝春酒熟,滿目花開如繡。願歲歲年年,人在花下,常斟春酒……”
黛玉停步聽了一陣兒,待聽得‘人在花下,常斟春酒’這一句,回想起方纔情形,暗忖可不是應了‘人在花下’?卻不知來日能否‘常斟春酒’了。
空着的左手摸了下汗巾子裡的書稿,黛玉面上噙了笑意,扛着花鋤往瀟湘館回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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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車馬自角門進得榮國府。
僕役緊忙尋了腳凳來,須臾便見薛姨媽、寶釵,王夫人、寶玉,鳳姐兒等紛紛面色凝重下得馬車來。
今日乃是王舅母壽辰,一早兒王夫人、寶玉與薛姨媽、寶釵、鳳姐兒便往王家祝壽。
本是其樂融融的好事兒,誰知橫生枝節,倒是鬧了好大的不愉快。
一則,那日寶釵出面攔阻,‘生生攪合’了表姐王雲屏的好事兒。此番再見面,那王雲屏自是冷嘲熱諷,恨不得當面扯了薛家母女的臉面丟在地上踩!
二則,鳳姐兒的兄長王仁也在。席間王雲屏對陳斯遠盛讚有加,又說其贊自個兒有李冶之才。
這王仁雖不學無術,可好歹讀過些書,當面便將李冶情形說了出來,直把王雲屏氣得面色鐵青!
三則,待聽聞那膠乳股子業已爲戶部買了去,王舅母心知佔不得便宜,頓時變了臉色。
一場好宴不歡而散,歸程時除去心思不多的寶玉,餘者俱都心事重重。
薛姨媽與寶釵,因前幾年鳳姐兒一直唯老太太之命是從,母女兩個一直與鳳姐兒不大對付。私底下提起來,寶釵連表姐也不願叫一聲兒,只稱其爲‘鳳丫頭’。
這二人早就鍾情陳斯遠,自是見不得王仁戳破此事,惹得王家與陳斯遠反目。那王仁又是鳳姐兒的哥哥,這下母女兩個更是愈發不待見鳳姐兒;
鳳姐兒也是心下憋悶,原還想着尋機爲遠兄弟討一門賺錢的營生呢,偏王仁多嘴,此番算是將遠兄弟徹底得罪了。這還如何問其討主意?
倒是王夫人雖心下不爽利,卻沒太爲難。原本是一樁好事兒,這相看也不是說相了就能成的。奈何那侄女王雲屏實在刁蠻,本說來了躲在屏風後,誰知竟跑出來自取其辱。
那遠哥兒本就是個有脾氣的,哪裡受得了這等滿身驕矜氣的女兒家?出言嘲諷也在情理之中。只可惜這婚事是成不了啦,近來又有傳聞,說大房有意將二姑娘迎春許配給遠哥兒。
這若是果然親上加親,往後王夫人怕是再驅使不動遠哥兒了。
三撥人各有思量,待下了馬車,便有來旺媳婦來尋鳳姐兒。只因鳳姐兒去了一日,這府中庶務無人拿主意。鳳姐兒雖有心與王夫人說道一番,卻耐不住庶務纏身,只得先去處置雜事。
薛姨媽與寶釵對視一眼,母女兩個便與王夫人一道兒先行去了王夫人院兒。
入得內中吃了一盞茶,王夫人方纔唏噓道:“上回就該聽妹妹的,如今可不就結了仇?”
薛姨媽因着王子騰有心吞了薛家家產,心下自是對王子騰一家子早有成見。此番又得罪了陳斯遠,比照從前更讓薛姨媽惱恨!
當下薛姨媽便輕哼一聲兒說道:“姐姐此時還沒瞧出來?兄長在外爲官,可不就嫂子當家做主了?你瞧瞧今日,只怕單是賀禮便收了一庫房。嫂子那心氣兒,如今可高着啊,只怕心下早當雲屏是那等金枝玉葉了,誰家都要上趕着高攀呢。”
王夫人又是嘆息一聲,道:“早知鬧到如今,我當日就不該去叫了遠哥兒來。”
寶釵在一旁幫腔道:“姨媽,自古文武殊途,也是舅母有些……自視甚高了。遠大哥少年舉人,說不得下一科便能金榜題名。才二十歲的進士,若走了時運進了那翰林院,二十年後焉知誰高誰下?
我心下以爲舅舅本要結善緣,偏生表姐、舅母都……一樁好事生生鬧得如今這般地步。”
事涉長輩,寶姐姐自然不好直斥其非,於她心下,那母女兩個都是拎不清、不曉事的!自古欺老不欺少,一樁好事偏生給舅舅招惹了個大敵,來日舅舅王子騰得知了,定會着惱!
薛姨媽又道:“如今倒好,她們母女兩個惹來的是非,偏咱們夾在其中,實在爲難。”
王夫人就道:“嫂子如何想是嫂子的事兒,遠哥兒又不曾對不起咱們,我看還是一如既往就好。”
薛姨媽頓時笑着頷首:“姐姐說的極是。”
聞聽王夫人此言,薛姨媽與寶釵俱都鬆了口氣。
說了會子閒話,王夫人又想起一事來,意味深長瞥了寶釵一眼,道:“這幾日府中四下都在傳,說是大嫂有意將二姑娘許配給遠哥兒呢。”
薛姨媽道:“我也聽了一嘴……說是大太太那日往綴錦樓親口說的?”
王夫人頷首道:“想來錯不了啦。那位素來藏不住事兒,料想必是大伯透露了風聲,這才急吼吼尋了迎春說道。”
薛姨媽沒想着跟自個兒相關,只笑道:“大老爺……這是得了林家家產還不甘心,又盯上了遠哥兒?”
依着小良人所言,那幾萬銀錢砸進去,過上五年總能翻幾番。到時小良人身家就算比不得榮國府、薛家,比照尋常富戶也綽綽有餘。二姑娘若果然嫁了去,可算是享福了。
又見王夫人慾言又止的瞥了寶釵一眼,薛姨媽頓時順勢看過去,便見寶姐姐嫺靜垂着螓首不言語。
知女莫若母,寶釵雖什麼都不曾說,可薛姨媽情知這會子寶釵反常。換了尋常時,寶釵少不得恭賀、打趣一番,怎地這會子突然沒了言語。
薛姨媽心下悚然:是了,小良人風流俊雅,連自個兒都忍不住深陷其中,更遑論寶釵這等閨閣女兒家了。
那寶玉是個不成器的,女兒素來心存青雲之志,若沒比照還好,偏生這二人都在榮國府。兩相對照,換了自個兒也要更看中那扶搖直上的小良人,又豈會搭理寶玉那等頑童?
一時又想起那日小良人所言,薛姨媽難免心下動搖,可還存了一分指望。於是附和着說了半晌,忽而與寶釵道:“瞧你也坐不住,快去尋寶玉耍頑吧。”
寶釵嫺靜應下,起身斂衽一福告退而去。
待其一走,薛姨媽才低聲與王夫人道:“姐姐,那東跨院都想着親上加親,卻不知寶釵與寶玉……”
王夫人頓時蹙眉道:“此時說這些還太早。一來,寶玉如今還小,這會子才過十三,整日介皮猴子也似,心性不定的,哪裡好就此定下來?這二來,妹妹也知寶玉的婚事……只怕要老太太才能做主。這起先碧紗櫥裡養着黛玉,如今又養了雲丫頭,存着什麼心思妹妹還不知?
此事不急,須得從長計議。”
什麼從長計議,全然都是推諉之言。今時不同往日,王夫人的陪房可是拿了賬房、庫房兩處肥差,除去買辦房與有名無實的大總管,如今王夫人便能做得了榮國府大半的主。
老太太不贊同又能如何?王夫人只消將借據拍過去,包管賈母便沒了言語。善財難捨,前頭這般難也不見老太太撥出體己來貼補公中,這會子又豈會爲公中填補虧空?
薛姨媽心下想的分明,好姐姐分明是因着元春封妃之後心氣兒高了,瞧不上薛家的家世,又一時間還不起銀錢,這才百般推諉。
薛姨媽這會子也來了火氣,心道自個兒那女兒百般都好,莫非還真就要吊在賈家這一棵樹上了不成?
忽而想起小良人來,薛姨媽頓時心下猶疑,心防略有聳動,轉念又想着,不若往別家勳貴尋一尋妥帖的姻緣?
當下姊妹兩個說了半晌,薛姨媽臨了才道:“姐姐也知我家如今也難,前頭內府派了差遣,兩三年裡說不得便有大窟窿要填補。若是實在週轉不開,只怕到時便要來催要姐姐還錢了。”
王夫人頓時心下發愁,口中卻道:“也是因着又修園子又省親的,如今兩樁事都過了,公中也能留存些結餘,待我攢一攢便儘快還給妹妹。”
薛姨媽笑着應下,將杯中茶飲盡,才起身告辭而去。
那王夫人送過薛姨媽,不禁眉頭深蹙。她又如何聽不出薛姨媽威脅之意?若不敲定金玉良緣,那便還錢,期限只給了二三年!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從前王夫人虛有其名,大事兒都是老太太拿主意,小事兒鳳姐兒自個兒就處置了,偏鳳姐兒又是向着老太太的,倒把她這個掌家太太架在半空懸起來,不上不下的十分別扭。
自打去歲真個兒掌了家,王夫人是每月都犯愁。一則家中人口滋生,開銷愈大,若不是她逼着鳳姐兒將月例銀子放了債,只怕更難以維繫;
二則上行下效,老太太榮養高樂,下面的有樣學樣,自是怎麼鋪張怎麼來。尋常姑娘家過個生兒,都要擺酒席、請戲班子,一來一回便要幾十兩銀子,鬧不好就要上百兩;
三是老太太縱容家奴,家中僕役、僕婦愈發沒了規矩,不得了銀錢好處,辦起差事來便不會盡心。有那沒起子的,還會蹬鼻子上臉欺負到主家跟前兒!
千頭萬緒,王夫人一時沒了主意。又因老太太還健在,她也不敢大刀闊斧的革除弊端。如此便只能延續維持,家中賬目愈發入不敷出。 什麼結餘之說,不過是哄薛姨媽的。王夫人心下想着,待來日給寶玉尋一樁妥帖婚事,一朝便將家中虧空盡數填補了纔好。
那薛家眼看日薄西山,孤兒寡母的能成什麼氣候?
好在妹妹不曾撕破臉,這事兒還有緩和,兩三年裡,總要給寶玉定一樁妥帖婚事……若是大姑娘在此期間晉了貴妃就好了。
這般想着,忽而聽得外間喧嚷聲傳來,王夫人頓時斷了思緒。略略傾聽,隱約聽見好似是賈環,她便蹙眉吩咐道:“去瞧瞧怎麼了!”
金釧兒應聲而出,半晌轉進來道:“環三爺抓了只蛤蟆,嚇得彩雲、彩霞四下逃呢。”
王夫人頓時蹙眉不喜。她這會子本就心緒不佳,又想起趙姨娘母子,頓覺心下噁心。因是便道:“你去將環哥兒叫來。”
金釧兒又是應下,扭身便禁不住笑將起來,暗忖過會子環老三又要倒黴了!
待須臾,金釧兒將一身髒兮兮的賈環引入內中,待其見了禮,王夫人板着臉說了幾句尋常話兒,便吩咐道:“你如今也讀書識字了,就是這心性太過跳脫,哪裡有逮了蛤蟆四下嚇唬丫鬟的?今兒個你便抄寫一遍金剛經,也算磨礪心性。”
賈環臊眉耷眼不敢不應,轉頭兒便裝模作樣往炕上抄寫經文去了。
偏此時外間陰了天,顯是又有一場春雨要來。玉釧兒便掌了燈來,那賈環是個沒定性的,拿腔作勢半晌也不見抄寫幾個大字。一會子喚了彩雲來倒茶,一會子又叫玉釧兒剪燈花,一時又叫金釧兒擋了燈影。
金釧兒、玉釧兒等素來瞧不上賈環,唯獨趙姨娘私底下許了彩霞好處,她這纔來給賈環倒了一盞茶,又低聲叮囑道:“你安些分罷,何苦討這個厭呢!”
賈環情知王夫人今兒個心氣兒不順,剛好拿了自個兒作筏子,便賭氣道:“我也知道了,你別哄我。如今你和寶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來了。”
彩霞咬着嘴脣,向賈環頭上戳了一指頭,說道:“沒良心的!纔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正說着話,顯是鳳姐兒處置過庶務來尋王夫人,旋即又有寶玉過來。王夫人見他酒意未散,便讓其在炕上歇息,又叫了彩霞來爲其拍着。
寶玉便與彩霞說笑,誰知彩霞一直淡淡的,兩隻眼睛只往內中賈環處看。寶玉見此,乾脆笑着扯了彩霞的手兒道:“好姐姐,你也理一理我吧。”
彩霞奪了手道:“再鬧,我就嚷了!”
那賈環在炕上本就坐臥不寧,見彩霞去拍寶玉,一雙賊眼頓時看個不休。眼見寶玉這般,賈環頓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環老三眼珠一轉,忽而裝作失手,將那燭臺打翻。油汪汪的蠟油不偏不倚正潑灑在寶玉臉上,燙得寶玉頓時慘呼一聲兒。
四下人等唬了一跳,緊忙掌了燈來觀量,便見寶玉滿頭滿臉的蠟油。王夫人又氣又恨,指着賈環的鼻子好一番罵。
鳳姐兒湊上來替寶玉拾掇,見王夫人罵不到點子上,便笑道:“老三還是這麼慌腳雞似的,我說你上不得高臺盤。趙姨娘時常也該教導教導他。”
一語點醒了王夫人,頓時也不罵賈環了,打發人叫了心下莫名的趙姨娘來,劈頭蓋臉便罵道:“養出這樣不知道理下流黑心種子來,也不管管!幾番幾次我都不理論,你們得了意了,這不越發上來了!”
正室夫人當面,沒有老爺賈政在一旁護着,加之還是賈環鬧出的事端,因是趙姨娘心下暗恨,面上唯唯諾諾。被罵了一通,這才領了賈環迴轉。
正房裡衆人好一番忙碌,又說起瞞不過老太太,寶玉心下訕訕,情知是自個兒方纔恣意行事方纔招惹了此一劫。他生怕老太太叫了賈環去,賈環再將自個兒所爲說出來……來日讓衆姊妹如何瞧自個兒?
因是故作大度不與賈環計較,只說來日見了老太太,便說是自個兒不小心弄的。
方纔情形,鳳姐兒瞧了個真亮,自是不會催逼着寶玉說實話;王夫人背對着寶玉,雖不曾瞧見,知子莫若母,寶玉面上訕訕,定是做下了沒起子的事兒。王夫人爲寶玉名聲計,也就不去往老太太跟前兒告狀。
左右那趙姨娘母子兩個便在自個兒院兒裡,來日有的是法子整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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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疾風驟雨,轉眼天明,又變得陰雨綿綿起來。
陳斯遠難得憊懶一回,用過早點竟又鑽回了被窩。紅玉、香菱兩個月事臨近,便只一個柳五兒留在房中伺候。
柳五兒原本穿戴齊整了,又被陳斯遠哄得褪去衣裳一併鑽了被窩裡。二人略略溫存,柳五兒便偎在其懷裡愜意不已。
這姑娘多愁善感,尋常與紅玉、香菱說話都不多,也就與陳斯遠相處時會多說兩句。
此時有一搭沒一搭閒聊幾句,忽而便道:“大爺來日可是要娶了寶姑娘?”
“嗯?爲何這般問?”
柳五兒嗔道:“上回寶姑娘來,一問飲食起居,二問何人值夜,事無鉅細都指點了一番……瞧着便是當家奶奶呢。”
陳斯遠哈哈一笑,道:“寶姑娘不好?”
柳五兒笑着搖頭,道:“好與不好又與我有什麼干係?只盼着來日奶奶過了門,大爺別厭嫌了我就好。”
陳斯遠捏了捏螢柔,不過小荷才露,五兒頓時嗔怪一聲兒。他這才道:“你放心就是了。”
柳五兒雖多愁善感,卻是個心思少的,寶姐姐才懶得對付她呢。餘下香菱、晴雯、尤三姐也是一般道理。倒是紅玉與尤二姐,紅玉不生出旁的心思來自然無礙,那尤二姐來日若不乖順些,只怕便被寶姐姐拿去做了筏子。
思量間略略揉捏,柳五兒頓時遭受不住,一雙眸子恨不得沁出水兒來,明顯動了情。陳斯遠趕忙收手,生怕一時忍不住……
柳五兒比晴雯大一些,今年也十四了,卻是個體弱的,這會子陳斯遠可不敢收了她去。
過得半晌,陳斯遠到底爬了起來,任憑柳五兒伺候着穿戴齊整,忽而便有小丫鬟芸香隔窗叫嚷道:“大爺大爺,姑娘們穿了大爺送的雨衣、雨靴,這會子正在園子裡戲水呢!”
“知道了。”打發了小丫鬟芸香,陳斯遠不禁對鏡而笑。料想定是湘雲那丫頭禁不住攛掇的,她上回便說了要雨中耍頑一番。
過得須臾,芸香又去而復返,道:“大爺大爺,東跨院的苗兒姐姐來了,說大太太請大爺過去一趟。”
“嗯。”
陳斯遠又應了,轉頭吩咐柳五兒將自個兒的雨衣、雨靴翻找出來。那雨衣、雨靴都是大兩碼的,陳斯遠乾脆穿鞋套上,旋即囑咐柳五兒好生歇息,頂着綿綿細雨便出了門兒。
行至沁芳閘橋,耳聽得嬉鬧聲漸近,陳斯遠扭頭觀量,便見對面凹晶溪館左近,滿是奼紫嫣紅,一羣姑娘家披着五顏六色的雨衣雨中嬉鬧,又有撐着傘的丫鬟在一旁大呼小叫。
陳斯遠納罕不已……他送的雨衣、雨靴除去黑色便是黃色,怎地五顏六色起來了?待仔細觀量才瞧清楚,敢情那雨衣外頭竟罩了綢面兒,這才繽紛多彩起來。
他停步間,有人瞧見了,當即跳腳招手,又攏手喊道:“遠大哥快來!”
是小惜春。
隨即又有探春、湘雲喊陳斯遠一道兒耍頑。
陳斯遠站在橋上擺了擺手,回道:“我過會子便來!”
當下拱拱手,這纔出了大觀園,往東跨院而去。
半晌進得黑油大門,又被苗兒領着進了三層儀門,待進得正房裡,邢夫人正品着茶,見了他這副一身黑黢黢的模樣,頓時忍不住噴茶,蹙眉道:“什麼樣子!”
陳斯遠笑道:“姨媽不知,此乃膠乳制的雨衣、雨靴,比蓑衣輕便,又容易打理不怎麼生黴,來日必大行天下。”
邢夫人瞪了其一眼,只吩咐苗兒、條兒趕忙爲其將雨衣褪下。待恢復了尋常樣子,邢夫人這才暗自舒了口氣——這回瞧着順眼了。
恰好奶嬤嬤抱了四哥兒來,陳斯遠便逗弄了半晌。許是父子天性,那四哥兒向來與賈赦不親近,偏生得意陳斯遠。
轉眼四哥兒便被逗得咯咯咯笑個不停,乃至於一時嗆了口水竟咳嗽連連。
那邢夫人原本還笑吟吟看着,時不時說上一嘴,見寶貝兒子受了委屈,頓時嗔道:“快別逗弄了,每回都要逗得四哥兒嗆口水!”
當下奶嬤嬤抱了四哥兒去,邢夫人又打發了丫鬟、婆子,二人這才說起體己話兒來。
邢夫人就道:“你跟二姑娘的事兒傳得人盡皆知,大老爺也不曾說什麼,想來這回是妥了。”
陳斯遠笑道:“你還信着他?大老爺素來無利不起早,若真要娶二姐姐,只怕我不散出半數家財來,大老爺定會心有不甘。”
邢夫人笑吟吟道:“你慣會招蜂引蝶的,此事還能難住你?左右他如今都默許了,你私底下與二姑娘勤往來着,來日干脆來個生米煮成熟飯——”
陳斯遠趕忙止住其話頭:“莫鬧!真做出這等事兒,我還要不要臉面了?”
邢夫人白了其一眼,道:“你何曾要過臉面了?”
陳斯遠哭笑不得,只得道:“我私底下不要臉,可明面上總要一張臉撐着體面。再說二姐姐有大老爺這般父親,若真娶回家,說不得整日介被泰山算計家產,我圖什麼?”
邢夫人卻是不講道理的,瞪眼道:“你嫌棄大老爺,是不是也早就厭嫌了我?”
所以說有時候不好與女子講道理。
陳斯遠掐指一算,得,邢夫人也月事臨近,難怪這般不講理。他思量着乾脆說了實話:“比起二姐姐,我更相中寶妹妹。”
“誰?寶釵?”邢夫人頓時蹙眉道:“她比迎春好在哪兒了?”
陳斯遠實話實說道:“好看。”
一言既出,邢夫人頓時沒了言語。二姑娘瞧着可親,可論及姿容到底差了寶釵一籌。她便蹙眉勸說道:“娶妻娶賢……”
陳斯遠笑道:“你說說二姐姐哪裡比寶妹妹賢惠了?”
邢夫人支支吾吾半晌,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只道:“若娶了迎春,她也不大會管着你。”
陳斯遠道:“寶妹妹只求我上進,來日給她賺個誥命夫人回來,她也不會管着我。”
邢夫人說不過,頓時氣惱道:“罷了罷了,都隨你。今兒個瞧着你就不順心,你快走,別來氣我!”
陳斯遠哪裡會走?少不得湊上前使出不要臉的功夫來,好一番揉搓撫慰,到底將邢夫人哄得熨帖了幾分。
二人又約定了過幾日玉皇廟相會,陳斯遠方纔告辭而去。他一走,邢夫人便犯了思量,想着既然陳斯遠這邊廂說不通……那不若先行說通了迎春去?
左右大事未定,花落誰家還不好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