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如籠,細密雨絲落在青石板甬道上,頓時騰起一層薄紗也似的水霧來。
陳斯遠信步而行,待轉過沁芳亭,遙遙便見那奼紫嫣紅業已聚在了凹晶溪館裡。旋即便見兩個丫鬟撐傘簇着,又有司棋揹負了個小姑娘急急往這邊廂而來。
陳斯遠到得沁芳閘橋上,正撞見迎面而來的翠縷、鶯兒,司棋則揹負了蹙眉吸涼氣的史湘雲。
陳斯遠納罕道:“這是怎麼了?”
幾個丫鬟紛紛見禮,司棋偷眼瞧着陳斯遠,那翠縷便哭笑不得道:“快別提了……我們姑娘撒了歡兒,見着水窪便要跳進去踩着頑,誰知方纔那處是昨兒才挖好的樹洞,姑娘跳進去小半個人都沒了,如今更是扭了腳踝。”
史湘雲癟嘴道:“我哪裡知道這般深?”
陳斯遠眨眨眼,忍笑道:“快去前頭請太醫瞧瞧。”
翠縷應下,史湘雲趴在司棋背上朝着陳斯遠擺手,這才過了閘橋往榮慶堂而去。
目送一行人遠去,陳斯遠面上噙着笑往凹晶溪館看去。顧名思義,這凹晶溪館乃是一處呈凹字型的水榭。內中奼紫嫣紅各有情形,這會子二姑娘迎春與邢岫煙坐在一旁手談;素來穩重的寶姐姐難得頑皮一回,刻下正與探春、惜春兩個將那油紙傘轉得飛快,於是靛藍傘面潑墨般暈開層層水痕;黛玉則偏處一語,落座小馬紮上,身前還放了一根竹竿,竹竿上絲線垂入水中,這是在釣魚?
陳斯遠心下暗歎,若此時有個相機就好了。這般美好的景緻不能留存下來,實在可惜。
他思量着信步而行,行至凹晶溪館左近,早有丫鬟雪雁與鶯兒瞧見了,忙叫道:“遠大爺來了!”
於是迎春、邢岫煙停了手談,寶姐姐與探春、惜春停了轉得飛快的油紙傘,便是林妹妹也擡眼往這邊廂觀量過來。
陳斯遠踱步入得內中,與衆姊妹一一見禮。不待他與寶姐姐、林妹妹、表姐眉目傳情,便有惜春合掌笑道:“三姐姐,財主這不就來了?”
探春笑道:“這可不好,咱們頑鬧,哪兒能用遠大哥的銀子?”
陳斯遠問緣由,小惜春便娓娓道來,卻是方纔衆姊妹嬉鬧耍頑一番,探春便生出一念,也要學着那江南女子便在家中起個社。
惜春吵着不如起個畫社,湘雲偏要起個手球社,倒是將始作俑者探春丟在了一旁。誰知這二人還沒吵吵出個高低來,那湘雲便掉進坑裡摔了一跤,如今崴了腳只得去前頭瞧太醫。
陳斯遠心下暗忖,原著裡何時起詩社來着?好似因着自個兒之故,如今卻要早一些?
當下他便笑道:“既如此,那便算我一份。來日所需銀錢,只管讓四妹妹來尋我就是。”
探春笑着道:“沒這個道理。等我琢磨了章程,先去尋大嫂子、鳳姐姐打秋風,若討不到銀錢再來尋遠大哥。”
陳斯遠也不強求,便頷首應下。此時寶釵湊過來,心下暗忖,當着這般多姊妹,她自是不好與陳斯遠多往來。倒是黛玉婚事早定,合該趁此之機讓二人多言語幾句。
她便扯了探春、惜春兩個猜枚耍頑,旋即又與陳斯遠道:“遠大哥快去幫幫林妹妹,這釣了半日也不見魚兒上鉤,也不知是竹竿太重,墜得浮子都沉了?還是林妹妹學了姜太公,在等那上鉤之人呢。”
黛玉被打趣得羞赧不已,頓時紅了臉兒嗔道:“寶姐姐倒會差遣人!”頓了頓,又道:“你自個兒不說來幫我,反倒驅使起了旁人。”
小惜春便道:“林姐姐,遠大哥可不是旁人啊。”
黛玉頓時羞不可抑,縱使牙尖嘴利這會子也說不出話兒來。
偏此時水面銀鱗乍破,竹竿上的絲線繃如滿月。黛玉還不曾醒過神來,陳斯遠已然兩步趕上去,扶了竹竿,奮力一拽,便將一條錦鯉拽出了水面兒。
惜春不禁合掌讚道:“上鉤了,還是條錦鯉呢。”
開春化凍方纔放的魚苗,這會子不過巴掌大小。陳斯遠探手將那來回甩尾的魚兒拿住,隨手又丟進池中,笑道:“釣魚之樂在釣,不在魚。這魚還小着呢,不若讓它再長一長。”
衆姊妹都說有理,瞥了陳斯遠與黛玉這二人一眼,都知這兩個婚事早定,過往極難湊在一處,便極有默契地各自散開。寶姐姐領着兩個小的猜枚,二姑娘與邢岫煙繼續對弈。
早有紫鵑搬了個馬紮來,陳斯遠探手一邀,便與黛玉一道兒落座。
黛玉素來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情知自個兒再是羞惱,也免不了來日被人打趣,因是乾脆大大方方與陳斯遠一道兒落座。
絲線復又垂入水中,引動的漣漪和着雨絲砸落下來的圈圈點點,倒是將一池清水攪得泛起波瀾來。
陳斯遠扭頭觀量一眼,眼見黛玉眸中似有血絲,略略思量便笑道:“妹妹昨兒個沒睡好?”
黛玉頓時嗔怪着撅嘴乜斜其一眼。何止沒睡好?都怪陳斯遠那浮生若夢書稿,黛玉得之便愛不釋手,回了瀟湘館又仔細翻閱了兩回。
看三白與芸孃的小情趣,看二人苦中作樂,又尋章摘句,仔細體味內中的情誼。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居山水之間,享田園之樂。”
“每至花朝月夕,夫婦相攜,或於庭中賞花,或於月下漫步,此等時光,千金難買。”
“世事茫茫,光陰有限,算來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競短論長,卻不道榮枯有數,得失難量。”
黛玉只覺越讀越有滋味,禁不住挑燈夜讀。那書稿顯是不曾寫完的,可黛玉聰慧,已從前面字裡行間的別緻情趣,後續的苦中作樂察覺出,只怕到最後會落得個孤鸞寡鵠。
於是熄燈後又是好一番輾轉反側,直待雞鳴後方才小憩了片刻。一早兒又有湘雲鬧着雨中作樂,黛玉這會子自是睏倦得緊。
可難得又見了陳斯遠,黛玉實在禁不住心下納罕,嗔怪過後便低聲道:“你那書沒寫完,後頭可是不大好?”
陳斯遠笑道:“我寫此書不過想着給這塵世煙火一絲詩意,私底下想着用文字換幾兩碎銀,奈何出了變故以至於輟筆……至於三白與芸娘,妹妹想他們如何,他們便如何。”
黛玉嗔道:“哪兒有這般賴皮的?”
陳斯遠心下一動,道:“不若妹妹試着續寫一二?此二人結局如何,自有妹妹把握。”
“我?”黛玉精擅詩詞,想要模仿這等質樸中見真情,落魄中顯雅趣的文字,卻要多費一些思量了。本待推拒了,想想心下又不甘。
那三白與芸娘原就是好的,憑什麼淪落到典當家產度日?
林妹妹本就是複雜的人,她出身清貴,生而聰慧,自幼飽讀詩書,又有進士做老師,自有一番傲骨在身;偏不過十幾歲年紀,父母、庶弟早亡,自個兒顛沛流離寄居外祖母家,外祖母先是熱絡,如今又冷淡。
品盡了人情冷暖,哀雙親早去,心下又自卑自憐。是以遇事難免往壞了想,可心下卻巴不得壞事變好事。
黛玉一雙罥煙眉微蹙,心下極爲不甘,便生出一股子傲氣來:不過是模仿文字,面前之人也不比自個兒大許多,他能寫得出,自個兒自然也能寫的出!
於是便改口道:“那我便試試,若寫的不好,你可不好笑話我。”
他們兩個促膝低語,寶姐姐雖時不時觀量一眼,卻也不曾攪擾了;反倒是手談的二姑娘迎春,雖不曾觀量一眼,卻落子雜亂,心思全然不在棋局之上。
迎春已然過了十六,合該談婚論嫁。卻因攤上大老爺這般甩手掌櫃也似的爹爹,這才耽擱了下來。
打頭二年,大丫鬟司棋便時常在其耳邊唸叨陳斯遠的好兒。有道是少女懷春,陳斯遠品貌、才情、能爲落在迎春眼中,二姑娘又怎會不歡喜?
奈何這婚姻大事素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又因着在閨中不好與陳斯遠多往來,這才一直按捺着心思。
其後時來運轉,不知怎麼,繼母便收養了她,其後又露出撮合之意。二姑娘那會子自是意動不已,奈何她情知東跨院說了算的是賈赦,因是依舊按捺着心思。
待此番邢夫人明火執仗挑明,又有大老爺背書,二姑娘一直按捺的心思哪裡還藏得住?
於是看似凝神棋局,實則心思盡數都在那邊廂垂釣的陳斯遠身上。
刻下棋至中盤,眼見大龍被圍,迎春這才強打了精神,略略十幾手便扭轉了頹勢。邢岫煙不知其所想,投子認負道:“還是棋差一招,二姐姐的中盤爭搶果然勝我一籌。”
迎春笑着意味深長道:“我知表姐不喜爭搶,可這黑白之道又哪裡免得了爭搶?雖說殺招落空,可奮力一博猶有可爲——”說話間,她探手捻起一枚白子落在空處,笑道:“瞧,這棋不就活了?”
邢岫煙便住在綴錦樓裡,整日介與迎春低頭不見、擡頭見,心下隱隱覺着迎春此言意有所指,略略思量,偷眼瞥了眼正與黛玉說得熱絡的陳斯遠,便笑着低聲道:“果然是活了……我看二姐姐也活了呢。”
迎春頓時面上一怔,眼見邢岫煙笑吟吟看過來,這才心下稍安。心下默唸,不可得意忘形。人生如棋,剛至中盤,鹿死誰手還猶未可知呢。
正思量間,便有一頂油紙傘頂着綿綿細雨自沁芳閘橋而來,遙遙瞥見陳斯遠,便嚷道:“大爺大爺,二奶奶與平姑娘來了!”
來的是芸香,陳斯遠正與黛玉說得熱絡,聞言不禁略略蹙眉。轉念一想,再拖下去只怕寶姐姐就要吃味了,莫不如見好就收。因是將手中魚食拋灑進池子裡,引得魚兒瘋搶,他便起身道:“如此,我先回了。”
黛玉應了聲,起身相送。陳斯遠又四下拱手道別,旋即重新披了雨衣快步朝着芸香迎去。
二人撞在一處,芸香便巴巴兒道:“二奶奶與平姑娘一道兒來的,進來就問大爺怎麼不見,紅玉姐姐招呼着,二奶奶坐定了也不走,想是有事兒來尋大爺。”
陳斯遠一時間也不知鳳姐兒來尋他有何事……莫不是因着那膠乳股子?若果然如此,鳳姐兒此番心思只怕要落空了。
那芸香豔羨瞧了一眼陳斯遠身上的雨衣,又道:“大爺……這雨衣瞧着真好。”
陳斯遠回神,笑道:“什麼好物件兒也值當你惦記一回?回頭兒各處工坊開了,幾錢銀子便能買一身。”
芸香撇嘴道:“那如何能一樣?人無我有才是好的,若逢人都穿膠乳雨衣,我倒不得意了呢。”
嘖,這丫頭就是個包打聽、現眼包。
探手戳了芸香一指頭,也不理會其叫屈,陳斯遠快步回返清堂茅舍。
入得內中,早有紅玉來迎,朝着陳斯遠隱晦遞了個眼神兒,陳斯遠略略頷首,緊忙褪下雨衣進得內中。
“二嫂子、平姑娘!”
他拱手作禮,鳳姐兒早已起身還禮,未語人先笑,道:“婆子原說遠兄弟才從東跨院迴轉,我與平兒緊忙便尋了來,誰知遠兄弟又與妹妹們頑水去了。早知如此,我就該遲一些再來。”
陳斯遠落座後笑着道:“也是湘雲,上回便吵嚷着雨天穿了雨衣瞧雨景,偏她自個兒掉進坑裡崴了腳。”
“唷,傷得嚴重嗎?”
陳斯遠道:“司棋揹着去了前頭,一直沒來信兒,想來也算不得太厲害。”
鳳姐兒便道:“雲丫頭打小兒便跟個野小子似的,這回說不得能安生幾日。你且瞧着吧,要不了兩日又要折騰出事端來。”
略略寒暄,陳斯遠喝了一盞熱茶驅除身上寒氣,那鳳姐兒方纔轉入正題。
道:“我此番來,頭一樁事,乃是要給遠兄弟道惱。”
說話間竟起身一福,惹得陳斯遠慌忙避開,納罕道:“這話從何說起?”
鳳姐兒蹙眉嘆息道:“也是無心之過……昨兒個舅太太壽辰,雲屏表妹拿了遠兄弟的話顯擺,我那哥哥不明就裡,便說了李冶生平……惹得舅太太與表妹都惱了。”
陳斯遠眯眼思量,鳳姐兒的兄長便是那王仁?依稀記得,好似八十回後此人夥同賈環、賈芸將巧姐兒要賣給外番?
狠郎舅說的便是此人吧!這人連妹妹的女兒都坑,可見不是個東西。
因陳斯遠甫一入府,便多得鳳姐兒照拂;又因他心下本就讚賞鳳姐兒這等雷厲風行的爽利性子,於是便笑道:“舅太太、王姑娘惱了便惱了,既是無心之過,我也不好計較什麼。”
鳳姐兒便道:“遠兄弟也是,既不得已我那表妹,推拒了就是,又何苦當面譏諷?”
陳斯遠笑了幾聲,搖頭不語。那王舅母與王雲屏太過目中無人,陳斯遠又不是沒脾氣的麪人,且情知王家來日必衰敗,因是又哪裡忍得住自個兒的脾氣? 鳳姐兒嘆息一聲,說道:“罷了,左右遠兄弟來日走科考,與我那舅舅文武殊途,便是生了間隙又能鬧到哪兒去?往後見不着,時日一長也就忘了這一茬。”
“二嫂子說的是。”
鳳姐兒將此事轉圜過去,略略說了些旁的,這才又道:“我今兒來,另一樁事,是問遠兄弟討個主意。”
“哦?”
鳳姐兒蹙眉道:“方纔尋了太太計較,莫看這榮國府家大業大的,架不住人口滋生,這人吃馬嚼的,哪一處不要銀錢?上頭又有朝廷法度壓着,咱們良善人家不好做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太太便催着我尋一樁妥帖的營生。”
“這——”陳斯遠正要推諉。
誰知鳳姐兒連忙道:“遠兄弟別急,我也知那膠乳股子早早被戶部買了去,遠兄弟費盡心力才留存了些,我又怎好此時來摘桃子?”頓了頓,見其面色緩和,鳳姐兒這才笑着低聲道:“我是琢磨着……這膠乳營生裡,可有那本小利大的,公中出銀錢也辦個工坊,如此也好貼補公中用度。”
原來是這般打算。
陳斯遠略略思量,便道:“這倒好辦。二嫂子也瞧見了,方纔那雨衣、雨靴可比蓑衣得用?除此之外,另有那膠乳手套、鞋底,只要壓低了成本,不愁發賣。”
鳳姐兒頓時歡喜起來,道:“遠兄弟不妨與我仔細說說。”
陳斯遠也不藏私,果然將內中的門道一一道來。這雨衣、雨靴與膠乳手套,不過風行一時,大抵是富戶人家嚐個新鮮,尋常百姓自個兒編了蓑衣就是,哪裡會花幾錢銀子採買此物?
倒是那鞋底營生好做。一則膠乳比布底子厚實有彈性,二則計算價錢也比布底子便宜不少。兩相疊加,來日鞋底發賣,定盛行天下。
說到後來,陳斯遠還尋了實物來給鳳姐兒觀量。鳳姐兒捧着一對兒焦黃色鞋底觀量,探手略略彎折,又用指頭按壓幾下,不禁愈發歡喜道:“此物柔軟回彈,比那布底子也厚實許多,瞧着就是好的。”
又掂量兩下,約莫着兩隻加起來也就大半斤?頓時心下就有了數。
只是鳳姐兒管家是一把好手,這外間的營生卻從未置辦過,因是雀躍過後又有一些忐忑。略略思量,又道:“遠兄弟也知,我不過是在內宅裡打轉,這外間的營生插手不多,更遑論工坊了。我看,此事遠兄弟不若也插一股?也不用遠兄弟管事兒,只要偶爾提點兩句,這工坊保準周全。”
陳斯遠一來不想與榮國府有過多經濟上的牽連,二來……苦哈哈辦工坊一年才幾個銀子?他陳大老爺如今人在家中坐,過得五年起碼有四、五萬銀子進賬。心氣兒高了,又豈能瞧得上這等小打小鬧的?
因是陳斯遠便婉拒道:“二嫂子也知我如今在風口浪尖,若這工坊有我一份,說不得便要落在有心人眼裡啊。”
鳳姐兒心下一驚,頓時想起那盜方子的忠順王來。那位可不是個講理的主兒,因陳斯遠獻了方子,這會子指不定存了什麼心思呢。
陳斯遠頓了頓,又道:“二來,若只是提點,二嫂子只管來問便是,我還能藏私不成?三來,這工坊本錢原就不多,我若參與其中……呵,不大妥當。”
鳳姐兒一琢磨也是,這工坊不好設在京師,最近也要設在通州。僱百十個匠人,頭一年能有個三五千銀子哪兒不是了?往後說不得因着工坊越開越多,這進項反倒少了呢。
是以她也不強求,眼見陳斯遠露了幫襯的口風,趕忙道謝一番,又求了方子,這才領着平兒施施然告辭而去。
人才走,那芸香便鬼鬼祟祟而來。尋了陳斯遠低聲道:“大爺可知爲何今日不見寶二爺?”
“嗯?寶玉不是在綺霰齋讀書?”
“哪兒啊!”芸香哂笑一聲,又顯擺道:“說是昨兒個環老三拿蠟燭燙了寶二爺臉面,這會子滿臉水泡,正躲在怡紅院不敢見人呢。”
陳斯遠思量着點了點頭,問道:“環哥兒沒落好兒吧?這回是因着什麼啊?”
“何止,連環老三帶趙姨娘,都被太太劈頭蓋臉一通臭罵!”頓了頓,芸香又道:“至於因着什麼……還能是什麼?彩霞私底下與環老三交好,偏寶二爺吃了酒便要調戲彩霞。也就是環老三能忍,換了我早抄刀子上了。”
紅玉頓時呵斥道:“哪裡學的話兒?再敢胡唚,便罰你寫一百大字!”
芸香頓時鵪鶉也似一縮脖子,委屈道:“我,我是學那些僕役說的話兒,往後再不敢了。”說着又可憐巴巴看向陳斯遠。
陳斯遠哈哈一笑,低聲道:“念在你初犯,這回扣一串錢……嗯,方纔那信兒,下月賞你兩串錢。”
“誒嘿嘿,多謝大爺,多謝大爺。”芸香千恩萬謝,蹦蹦跳跳而去。小丫頭心下門兒清,什麼初犯、處罰,不過是幌子罷了,大爺不過是尋了由頭賞自個兒一串錢而已。
紅玉頓時好生無奈,與陳斯遠道:“大爺就嬌慣着吧,只怕往後一準兒養出個野丫頭來。”
陳斯遠笑着扯了紅玉哄勸一番,直待紅玉嬌喘吁吁方纔放其而去。待進得書房裡,陳斯遠心下暗忖,如今身家不愁,有美相伴,若要守住這般良辰美景,還須得用心攻讀啊。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三年下場一舉中的那是最好不過,三年再三年也無妨,可時日拖延太久就不妙了。
因是陳斯遠懶散月餘,終於重新抄起書本研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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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細雨綿綿,清堂茅舍再無旁的事兒。榮國府中卻不安寧,下晌時寶玉的寄名乾孃馬道婆來了一遭。
先是裝模作樣做了法事,包管寶玉臉上不日痊癒,後又哄得賈母捐了香油。待往各房問安過後,轉頭兒又去了趙姨娘房裡。
那趙姨娘因母子兩個被王夫人揭了麪皮,心下正氣惱着呢。那馬道婆往來勳貴人家,自是煉就一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
略略挑撥,便引得趙姨娘好一番腹誹。馬道婆正心下不滿,此番只哄了每天五斤香油,這夠幹什麼的?
眼前這趙姨娘本就是個蠢的,往來這些年,那體己銀子倒是大半進了自個兒口袋。因是又是一番攛掇,趙姨娘便咬牙舍了好處,又被催逼着寫了欠條,馬道婆這才從褲襠裡掏出十個紙鉸的青臉白髮的鬼並兩個紙人來,悄然與趙姨娘叮囑一番,這纔拿了好處施施然而去。
馬道婆前腳一走,趙姨娘便犯了尋思。這年庚八字倒好說,各處主子每年都要慶生,不用尋人掃聽趙姨娘也記得。只是這物件兒須得放在寶玉與鳳姐兒枕頭下……這卻讓趙姨娘犯了難。
她自個兒不好出面,身旁兩個丫鬟,不拘是小鵲還是小吉祥兒都不得用。思來想去半晌,倒是有個人浮上心頭。
趙姨娘越琢磨越對,便尋了香囊將物件兒分作兩份,捱了半晌才見彩霞來尋賈環。兩個小的正嘀嘀咕咕說着話兒,趙姨娘便僵笑着來尋,道:“彩霞,你且來我房裡來。”
賈環也要跟進來,立時被趙姨娘攆走:“去去去,且去外頭耍頑去,我與彩霞說要緊事兒呢。”
賈環碰了一鼻子灰,嘟嘟囔囔腹誹之餘,撒歡兒也似自去園子裡耍頑。
待內中只餘趙姨娘與彩霞,那趙姨娘強忍着如潮心緒,板着臉道:“彩霞,我且問你,我待你如何?”
彩霞納罕道:“姨娘怎麼說起這個?”
“你別管,你只說待你如何就好。”
趙姨娘私底下早就允了彩霞來日給賈環做姨娘,因是彩霞便道:“姨娘待我自是好的。”
“好!”趙姨娘深吸一口氣道:“我如今有一樁要緊事要你去辦,若是做得好了,來日你這姨娘包管比那平兒還風光。”
彩霞眨眨眼,沒言語。
趙姨娘又鬼鬼祟祟尋了兩個香囊遞過去,道:“你尋機將這物件兒塞在寶玉、鳳丫頭枕頭下——”
彩霞頓時嚇得渾身哆嗦:“這,這……姨娘?”
趙姨娘蹙眉教訓道:“你怕什麼?出了事兒自有我擔着!你放了此物,尋了由頭告假兩日,誰還能疑心到你頭上?再說了,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成與不成就看這一回。你來日是想跟着環兒吃香的喝辣的,還是搬出府去過苦日子?”
彩霞咬着下脣蹙眉思量。她與金釧兒不同,極厭嫌寶玉那招蜂引蝶的性兒!如她這般的丫鬟,到了年歲或是擡姨娘,或是配小子。且不說彩霞與賈環早有私情,便是沒有,她又豈會甘心來日去配了小子?
她早就私底下投靠了趙姨娘,眼見趙姨娘面色凝重催逼不已,情知這回若是不應下,來日姨娘定沒了指望。
又想起那日寶玉酒後無德,頓時惡向膽邊生,咬着下脣朝趙姨娘重重點了下頭。
趙姨娘頓時如釋重負,這才露出笑模樣,摩挲着彩霞的背脊道:“好孩子,來日我一準不讓你沒個着落!”
這彩霞乃是王夫人身邊兒的二等丫鬟,出入怡紅院、鳳姐兒院兒本就尋常。自得了趙姨娘之命,彩霞便搶着往兩處跑。
可巧因着寶玉燙傷了臉面,鳳姐兒又試着辦工坊,王夫人一日幾次打發人往兩處奔走。彩霞得了機會,只兩日光景便將兩個香囊都塞在了寶玉、鳳姐兒枕頭裡。
做完這些,彩霞立馬謊稱腹痛,求告到王夫人跟前,旋即歸家休養。
倏忽三日。
這日湘雲可算能落地走路,因在碧紗櫥實在憋悶,便由丫鬟翠縷攙扶着往怡紅院尋來。
臨到院兒裡便聽得內中有說有笑,入內一瞧,眼見李紈、鳳姐兒、寶釵都在,鳳姐兒便指着其道:“這不又來了一個!”
湘雲嬌憨道:“怎麼都來了?倒像是商量好的。”
鳳姐兒便朝着寶玉一揚下頜,道:“你們兩個倒是有趣,要傷一起傷,要好一起好。瞧瞧,寶玉臉上可不就好了?”
湘雲瞧了一眼,果然見寶玉面上結了痂,歡喜之餘又嬌嗔道:“鳳姐姐再打趣我,我可就不依了。”
李紈在一旁賠笑,聞言緊忙偷眼打量寶釵。卻見寶姐姐面上嫺靜而笑,竟半點也不介意。
李紈心下正暗自稱奇,誰知此時寶玉忽而站起身來,抱着腦袋嚷道:“誒唷,頭好疼!”
說罷將身一縱,離地跳有三四尺高,嘴裡亂嚷亂叫,說起胡話來了。衆人都唬得慌了,忙去報知賈母、王夫人等。
趕巧這日王舅母又來,於是賈母、王夫人連同王舅母一道兒前來。瞧了寶玉情形,頓時‘兒啊’‘肉啊’的喚個不停。這邊廂方纔將寶玉拿住,轉頭兒又有鳳姐兒披頭散髮,手持一把明晃晃鋼刀砍進園來,見雞殺雞,見狗殺狗,見人就要殺人。
園中頓時大亂!
卻說那玉皇廟裡,陳斯遠與邢夫人好一番繾綣,方纔風歇雨住,二人正黏在一處說着情話。忽而便有苗兒拍門道:“太太,不好啦!寶二爺與二奶奶瘋了!太太,快開門啊!”
邢夫人唬得一怔,納罕與陳斯遠對視一眼,二人緊忙起身拾掇。這回陳斯遠來不及跳牆,因是乾脆藏身靜室,只邢夫人自個兒倉促穿戴齊整去開了門。
“來了來了,號喪呢!”說話間拾掇了髮髻,開了門。
擡眼便見苗兒、條兒兩個急切守在門前,條兒便道:“太太快去,寶二爺與二奶奶瘋了,老太太、太太、老爺、大老爺、東府珍大爺全都來了!”
邢夫人蹙眉道:“好端端的怎麼就瘋了?”當下回首關了門,與兩個丫頭急忙往前頭趕去。
過得須臾,不曾落鎖的大門開了一條縫,陳斯遠左右觀量一番,眼見四下無人,這才緊忙鑽了出來。
待兜轉着到得清堂茅舍近前,心下蹙眉思量,那馬道婆果然有法術不成?此事定要一探究竟,若果然有……那還考什麼功名啊,領着姊妹們修仙去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