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沈寒香清楚聽見門上落鎖的聲音。她蹬了鞋子, 趴在牀上,半天沒法睡着。沒有人在狼穴裡能安然入睡。
半夜時她還在輾轉反側,窗戶上傳來輕叩的響聲。
沈寒香屏息聽了會兒, 那是有規律的三長一短的聲音, 她趴在窗邊, 輕輕推開, 但外面的鎖鏈將窗戶攔住, 不讓它展開超過三寸的寬度。
“你怎麼來了!”
孫嚴武站着只比窗臺高出半個頭,眼睛盯着沈寒香,“他們看不住我。”不知孫嚴武從哪兒弄到一把匕首, 他試圖用那玩意兒弄開窗戶,但力氣太小, 這裡的窗戶不是木頭的, 而是玉石鏤成。
“別弄了。”沈寒香說。
孫嚴武奇怪地看她一眼, “爲什麼,你不想逃走了?那男人給了你什麼?你打算留下來?”
沈寒香喝止道, “胡說什麼?”她嘴角難受地抿了抿,“就算從這裡出去,我們也跑不遠,你知道怎麼回去嗎?而且你覺得我們能安然無恙跑出這所宅子?說不定你跑過來已經有人發現了,他們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孫嚴武緊張地回頭看了眼, 黑夜很是闃寂, 但畢竟是敵人的地盤, 安靜更像是匍匐在角落裡伺機而動的一頭巨獸。他看了沈寒香一眼, 把匕首插進靴子裡, 爲難道,“好吧, 你有別的主意嗎?”
沈寒香坐在窗戶邊的炕上,背靠着窗臺,失神地望着屋頂。
“還沒有,他們讓你寫家書了嗎?”
孫嚴武點頭,“寫了,我在信裡沒提家裡的事情,只讓家裡準備贖金。”
沈寒香微笑道,“你很聰明。”
孫嚴武別過臉,“還用你說。小爺我只要回去了,就找人來救你,知恩圖報我還是懂的。”他踮起腳,整張臉都從窗戶裡透了進來,孫嚴武問,“你還沒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麼人,我要通知你的家人來救你。”
話音未落,矮樹叢中一陣窸窣,孫嚴武沒來得及告別就矮身鑽入樹影之中。
沈寒香閉上窗戶,只留下很窄的一點縫隙,看見一隊巡邏兵從外面經過。她關緊窗戶,爬上牀,用被子把自己捲成一個蛹,安靜地等待睡意。
接下去的四天裡,沈寒香都沒見到九河,婢女們個個裝聾作啞,在她跟前用她們的語言交流。只有入夜時分,孫嚴武會被帶到跟前和她見一面,說會話。
孫嚴武是小孩,且受到的看管沒有那麼嚴格。
“那個什麼大王的爲了讓人做咱們那兒的菜,找了個婦人做廚娘,她叫葵娘。”怪不得這兩天的膳食都改作南方菜色。
孫嚴武在啃一個汁水豐滿的水蜜桃,下巴被果汁浸得發亮,沈寒香給他擦了擦下巴,看了眼門口。
婢女們聽吩咐守在外面,九河篤定沈寒香逃不掉,守衛和婢女並未把她當作犯人拘着。
“她說我們……我們的半壁江山都淪陷了,忠靖侯重傷回京……朝廷換了人上前線……”
沈寒香手勢僵住。
“太久沒打過硬仗,西戎人驍勇善戰,騎兵一入中原有如破竹,現在以幽山爲界,依仗山勢和大江,才抵擋住西戎。京城的人都跑到南方了,她比我們晚被抓,原本是北邊的人,想必戰勢從北起,她的丈夫被徵入伍,她是在逃亡途中被抓的。”
離京數月的沈寒香一點風聲都沒有聽說,這些話落在耳裡像天方夜譚一般遙遠,好半晌她才找到自己的聲音,目光直逼孫嚴武的眼底,“忠靖侯重傷是真的?”
“我也不知道。”孫嚴武摸了摸後腦,“只是聽說,也許並沒有……”
只有見到那個葵娘,親自問過,但即便她這麼說,也可能只是道聽途說。沈寒香定了定神,喝了杯已涼了的茶水。
“你得回去,幫我找個人。”
才六歲的孫嚴武意識到事關重大,稚氣的臉孔定定向着沈寒香,他捏緊茶杯,咬牙堅定道:“成。”
當晚剛從議政殿出來的徵南昌武大王九河聽下人稟報說新抓的俘虜要見他,站在宮殿門口,搓了搓手,呵出口氣來,“去看看,她有什麼把戲。”
那晚上用完膳,沈寒香跪坐到九河面前,看了眼他身邊的四名舞女。
九河也擡頭看了眼,手掌豎起,擺了擺。
幾個舞女知情識趣地退了出去,沈寒香跪直身,低斂了眉眼,沉聲問:“大王何時讓我寫家書給我丈夫?”
九河不耐道:“本王以爲此事已經不必再議。”
“孫家局勢瞬息萬變,要是不能及時趕回去,家中老大人一旦辭世,長孫不在,恐怕家主之位即將旁落,大王的財寶也都會落空。”
“本王會在乎那點錢?”九河嗤之以鼻。
“可我在乎兒子的前程。”沈寒香擡起頭,她的眼睛直直看着九河,“最疼愛的長孫被擄,我公公可能就不會再將家主的位子給我丈夫,將來我的兒子也就不能成爲孫家的家主。這是我不想看見的。與其葬送兒子的前程,我也會讓大王您什麼都得不到。”
九河摸着下巴,沉默半晌,方笑道,“你知道本王想得到什麼?”
那時分沈寒香聽見自己呼吸頓了住,她離開坐墊,站直了身,決絕道:“我們中原女子視貞潔爲性命,你放我的兒子離開,我的命給你。”
華彩斑斕的西戎披帛離開她的肩膀,她的肩頭空無一物作爲遮蔽,膚色淡得如同一縷將化的雪色。
九河睨起眼。
“娘……”突如其來的一聲顫音,讓沈寒香目露驚慌。
孫嚴武每日都在入夜時分來看她,誰想看見九河在,而且一路相伴被他視作親人的女子正在向他獻身?
沈寒香匆匆拾起披帛攔在肩上,她的嘴脣哆嗦,臉色發白,嚇得不輕。
“你怎麼來了?”沈寒香眉頭蹙起,斥責孫嚴武。
“不來怎麼知道……娘你不要我和爹了嗎?!你怎麼……”孫嚴武小小的拳頭攥緊,撲上去捶在沈寒香背上,他抱着她的腰發泄般地拼命捶她,“你不要我和爹了嗎!爹還在家裡等你回去,你怎麼……”孫嚴武哽咽不成聲地怒目望向九河,恨聲道,“這個男人許諾你什麼?給你榮華富貴和名分嗎?西戎人是畜生!你忘了這一路死了多少我們的人,他們怎麼對我們的老人孩子,那些男人怎麼對我們的女人了嗎?!”孫嚴武放開沈寒香,就朝九河撲去,九河卻不是什麼和善之輩,一把擰住孫嚴武的胳膊,疼得他嗷嗷叫了兩聲,又拼命壓抑住,圓睜的眼睛裡氤氳着霧氣,哀哀叫道,“娘……娘……”
“你放開他……”沈寒香抱住孫嚴武,九河不得不鬆手,他不想傷到她。
一時間母子二人抱頭痛哭,九河不耐煩地理了理袖口,端正衣冠,將沈寒香拽到身後,叫人進來。
孫嚴武猶如一頭幼虎,狠狠瞪視九河。
“把他送回去,和第一批贖身的中原人一起。”
“我不回去!我要和我娘在一起!”孫嚴武不知想到了什麼,淚珠斷了線似的往下掉,沈寒香看得不忍,只見他的臉憋得通紅,興許是想到他奶奶去世的時刻。孫嚴武弱小的身板不停掙扎,奈何士兵都牛高馬大,他的拳頭就像撓癢一般。
“回去告訴你爹,你娘已經死了,爲了守住你們人說的……”九河仰起脖子笑了兩聲,才低頭看住孫嚴武,“貞潔,所以她咬舌自盡了。讓你爹絕了這念頭,不然……”他看了一眼沈寒香,“再好的女人,總有厭倦的一天。我可以讓你娘活着,也可以讓她死得悄無聲息,連埋身之地都不讓人知道。”
孫嚴武破口大罵,“你他媽不是人!是畜生!畜生……畜生!”直至被拖出門去,孫嚴武還在喃喃唸叨“畜生”,他也是大戶的子弟,翻來覆去就會那幾個字罵人。而他的眼睛是真的紅了,眼圈裡都是血絲,他沒有想到,沈寒香真的要留下來。他想過太多次,他有辦法把她一起帶走,然而這些天除了讓他明白,有心無力是什麼意思,並未帶給他太多。
在祖母辭世的那一天,他就已經長大了,他要保護中原的女人們,他一定能保護這個一路像母親一樣照顧他的女人。
殿裡一片寂靜。沈寒香攏着披帛靜靜坐着。
九河飲盡一杯酒,手持空杯走到她的跟前,蹲下身,手指勾起她的下巴,意味深長地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想知道她不說話的時候在想些什麼。
“中原人,本王滿足你無傷大雅的小把戲,你怎麼也該付出一些代價,對嗎?”
那一剎,有種無言寧靜生長在沈寒香的骨頭裡,沿着她的身體,紮根在地上,她看了九河半晌,他以爲這是一種把戲?而基於強大的自信,他覺得這無傷大雅。
“你要的,我都會給你,但不是現在。”沈寒香眉睫垂落。
九河緊繃的脣線停頓半晌,驀然上揚,手指緩緩轉動空杯,“我聽說你們有個成語,叫欲擒故縱。我們草原人有的是耐心,馴馬都得把它追到疲倦再趕入圈中。”藍色的眼珠望向沈寒香,“但要是膩了,我們也會像狼一樣,直截了當咬斷對方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