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一〇一

半月後正午將至, 沈寒香第一次離開九河的宅邸,牛車輪子轆轆碾壓。寬闊的車廂內,坐着閉目養神的九河, 另有兩名婢女跪坐在旁照看茶爐。

他們登上西戎都城最高的鼓樓, 在那裡爲首批送回中原的俘虜送行。

“你那個做茶葉生意的丈夫, 會親自來救你嗎?”九河站在沈寒香身後, 給她披上一件斗篷。

西戎氣候乾燥, 舉目望去城下盡是萬里黃沙,還有那些做小伏低的駱駝刺,頂着灰青的皮膚, 在狂風中仗着矮小生存下去。

“來不來都無所謂了。”沈寒香淡淡道,“就算他不來, 我這裡, 還是隻有他的位置。”她的掌心貼着心口, 沒有回頭看一眼九河。她的視線跟着那些馬車,回程比被劫掠來的條件好很多, 沈寒香不知道原因,也並不想知道。只要孫嚴武能順利回去,把消息帶給她大哥。這些日子裡每當夜幕降臨,她就縮在被子裡越胡思亂想越無法入眠。

她害怕忠靖侯倒下給孟家帶來滅頂之災,孟良清那樣的身體, 真的可以出征嗎?如果不是他, 那會是誰?他爲皇帝肅清朝堂得罪的那些大臣, 會不會趁機反咬一口。又或者, 在與外族人的那場交戰中, 他已經受了傷,或是耽誤性命。

她儘量不去想, 但只要一想,思緒就像脫繮的野馬,拽也拽不住。

沈寒香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來對九河說,“回去吧。”

九河粗糙寬大的手掌順着他給她帶的斗篷,摸到她肩頭厚厚的皮毛,塞外苦寒之地,即使烈日驕陽,氣溫依舊很低。沈寒香的耳朵被曬得發紅,耳垂上綴着不說官話拒絕交流的婢女們給她選的紅寶。

“你說該怎麼報答我?”男人迷戀地親了親她的耳朵,視線毫不迴避地順着她潔白的頸子探查,像帝王巡視自己的領地。若不是在高聳的鼓樓上,也許他會直接扒了這一身。

就在那股難耐的慾望生長在九河心裡,激發他獸性的血液裡本來根深蒂固的掠奪和佔有時,沈寒香冷冷擡頭看了他一眼。

“我懷孕了。”她的手落在腹間,神情裡的柔和是九河沒見過的,然而看他的眼神依舊冷厲,像他拿鞭子抽孫嚴武那時候的眼神,“這裡,有我和他的孩子。”

那晚上躺在牀上,沈寒香依然覺得後怕。

她發覺這個孩子,不過是幾天前的事,她本可以不說。然而如果不說,就阻止不了九河碰她,她以兒子還在這裡,不能行背德之事爲由,拒絕九河求歡。不過是貓捉耗子的遊戲,好在九河尚有些耐心。

沈寒香明白他的眼神,西戎人的戰神,有如猛虎一般。他不屑於以強迫的方式得到一個女人,儘管劫擄本身就是一種強迫。

若說今日之前,她確實在假以各種藉口拒絕他,今日之後,她卻是實實在在必須拒絕他。她把這個弱勢拋出到這個獵人的眼前,就是賭一把,他還有沒有一丁點爲人的本性。畢竟隱瞞沒有任何好處,早晚肚子會大起來。

這個孩子來得太過突然,沈寒香自己知道,小產對身體的傷害猶在,她本不合適現在孕育孩子。而如今,孩子卻是她的護身符。

當日九河像被惹毛了的獅子,直接把她扛在肩頭扔到鋪滿柔軟獸皮的大牀上,圈地盤一般地在她的脖子裡嗅聞。

民族之間的差異讓沈寒香不能明白九河的許多決定和舉動,當陌生的鼻息熨燙她的皮膚,她內心似乎被灼開了個洞,她茫然而空洞地望着屋頂,一動不動,她不想觸怒這個人。

“你一直在騙我。”九河做出了判斷,“爲了拖延時間,好不讓我碰你,現在拖不下去了?”

沈寒香眼珠靜靜看着他。

“你以爲我會在乎?在我們這裡,父死娶母,兄死娶嫂。”九河說話時鼻翼不斷張合,他巨大的手掌蓋在沈寒香細弱的脖子上,一巴掌就能捏死她。

“這是個孽種,本王不會留他下來,你現在說出來,就不怕本王讓你一屍兩命?”

沈寒香閉上了眼睛,九河微微眯着眼,他鼻子貼着女人的脖子,察覺到她身體在顫抖,脖子上筋脈暴起,她其實害怕極了。

“既然害怕,爲什麼還要激怒本王?”九河冷冷地說,“以爲本王不會捨得殺你麼?你不過就是一個戰利品,一件貨物,毀了你不過是舉手之勞。中原人,你以爲自己很聰明?”他的手指像利爪一樣勾起她的下巴,撫弄那皮膚,那觸感是他不能想象到的。

中原的女人,像弱草一樣,剛冒出頭,就被疾風驟雨摧折殆盡。

忽然間一顆淚珠讓九河縮回了手。

他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指尖上有一滴水珠,更多的淚珠像是小河一樣沖刷過沈寒香的臉,那雙白裡泛着紅,有點腫的眼皮底下,到底有多少淚水。她淡淡的兩道眉皺着,臉上沒有多的表情,兩腮依然消瘦而蒼白,就像下了一場雨,大地仍自巋然。

她只是在流淚,並未大哭,她身體在發抖,害怕卻不掙扎,平靜得不可思議。

九河卻忽然立起身,他繞着牀邊走來走去,最後心煩地一巴掌拍斷了牀邊的燈柱,粗聲粗氣地叫人進來給沈寒香換衣服,惡狠狠地留下一句——

“等我回來的時候,收起你的眼淚,那對我們西戎人沒有用。”

不久後,婢女給沈寒香穿上一件薄薄的潔白繡花裙子,九河來得比她想象的要晚。她正在發愣,背對着門,因而不知道九河在門口徘徊了很久。

“在想你那個懦弱的中原丈夫?”九河控制不住語氣裡的譏誚,卻又怕女人再哭。

沈寒香不說話。

九河招呼後面人進來,是個中年男子,當他讓沈寒香伸出手時,她明白過來,這是個大夫。

“剛一個月的身孕,夫人身體太弱,怕不能多走動,儘量躺在牀上好好休養,才能確保無虞。”

大夫剛一出門,九河就惡狠狠地撲在牀上,他兩條粗壯的胳膊撐在沈寒香身邊,咬牙切齒道,“才死了一個沒出世的孩子,你丈夫又讓你生孩子,是把你當成牲口嗎?”

意料中的羞辱並未成功,九河有點無法理解中原人的思路,要是換成剛烈熱辣的西戎女子,這時候已經又叫又鬧地撒潑起來。

中原女人卻只是撫摸自己的肚子,平坦的小腹絲毫看不出那裡會長出個孩子,九河姬妾不少,但他還沒有讓人給他生過孩子,他有太多事情要忙,忙着和一個爹不同媽生出來的兄弟們扯皮,忙着圈地養羊,忙着打仗,從中原人的金庫裡淘騰財寶進自己的金庫裡。

九河抓起沈寒香的手,左右仔細打量,沈寒香抽了抽,無法抽回手去,她也不求饒,只是看着九河。九河被她的眼神惹毛了,那眼光就像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他想撕碎她的衣服,讓她在自己身下承歡,但不要流淚。他不喜歡女人哭。

在九河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之前,他揉弄起沈寒香的手指來,一截一截骨節仔細摸過去,九河說,“你的手好小。”

她的骨架比起西戎女人小很多,彷彿一捏就能捏碎。

九河心有餘悸地放下她的手,沈寒香早已沒在看他,她全副精神都在肚子上。

九河簡直想給她肚子來一拳,然而想到她會痛苦的樣子,也許她要哭上三天三夜,像他父王走時那些後院裡的女人做過的那樣。他就覺得腦仁心疼,趕緊用左手按住蠢蠢欲動的右手。

“我讓你有地方睡,有東西吃,有乾淨的水喝,現在還放走了你的兒子,你就沒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嗎?”

沈寒香擡起頭,“等着被養肥宰殺的羊應該對餵養它的人說謝謝嗎?”

九河頓了頓,思索她的話,半晌才冷笑道,“你最好別惹怒我,本王可不是什麼好人。”

“我知道。”沈寒香輕聲說。

“你知道什麼?”九河趴在她身上,不放過她臉上的每絲表情,忽然好奇了起來,“你知道的本王是什麼人?”

“西戎戰神,殺人不眨眼的鐵騎將軍,不管是什麼,你都不是個好人。”

九河眨了眨眼睛,他覺得中原人說話太繞了,他不太能明白,“本王對你還不夠好嗎?本王的姬妾都沒有這個待遇,你只是個戰俘。”

“教你官話的先生,沒有教過你,什麼是人嗎?”

九河被她耷拉下去的眼皮和沒溫度的表情激得站了起來,他要去找先生請教請教,什麼是人?多麼滑稽,他們不是生而爲人嗎?她竟然問他什麼是人這樣簡單的問題。然而九河張了張嘴,卻真的不能作答。於是他離開屋子,走到門口,那大夫還在,便粗着聲吩咐了兩句,“好好照看她,這個孩子一定要平安無事。”不然女人哭起來太麻煩了,這個女人特別能哭,大水會衝了他的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