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了狗去公社拿信,回途路過九隊知青屋。
人真是個謎。有的,即使長相守,到頭卻秋葉隨風;有的,偶然一面,卻一世難忘。這即謝麗雲。自我哥答應我,冬閒去給她砌個省柴竈時起,我就幸福的數着日子。爲能看她一眼,我常主動“去公社拿信”,不辭辛勞。一路採些野花,精心紮成一束,插她木窗裡。不知會心與否,窗格這些斑斕的情意,直至枯黃,似乎仍原封不動。
我的心撲通撲通的跳,往窗口探頭,一陣驚喜:她在!
謝麗雲滿頭汗,湊火塘邊弄飯。碎玉般的細牙,咬着櫻桃般豔紅的下脣,泛起可愛的笑,親切的招呼我進屋。沒見着同住的小趙;不可貌相,說她滿村認乾親,這家那戶的蹭飯。
進門,把手裡暗香悠悠的紫雲英,我悄悄放門邊。
最近有個小謝的新聞,在全乾溝沸沸揚揚:一天摸黑收工回來,剛推開門,她即倒地人事不省。待醒過來,社員們問她怎麼啦,她臉色慘白:“屋裡好亮好亮,金…金碧輝煌。”
離譜若能分等級,這可冠以“最”。勉強能遮風雨的破屋,是香火旺盛的大神廟,還是富麗堂皇的皇宮,“金碧輝煌”?一女知青暈倒,即能演繹如此神話,接着下編,各路神仙悉可出場,父老們也太有才了。我知道,平日她既不跟別的知青雲遊,也不像小趙樣到處蹭吃喝,每天就老老實實出工,許是扛不住了。眼下怎樣?我幾天都放心不下。
還別說,我也早看出了這路邊孤屋的異樣。屋檐、柱子、板壁,都火燒過似的焦黑,不像人宅,相傳曾是座老廟。“天災三年”時期,餓殍僕道,就順了廟裡沒人管,任老鼠啃,獾子拖。但這歷史,誰都保密,怕嚇壞倆城市姑娘。
瞧,就這鬼屋,想當初竟能從一場“大比拼”勝出?可說是倆姑娘自己要求的,這兒距公社鎮上近,取信、趕集方便。
“貴貴陽——,貴貴陽——”不遠處,陽雀聲聲鳴唱,每此時,我都不禁隨聲尋看。幾千年來,讓文人墨客傷嘆不已的鳥兒,當地傳說,有頂高高的華冠,每年竟是騎着“陽雀馬”,徹宇高歌自天際而來,卻難睹真容。
她遞來盅水,沁涼沁涼很解渴。
我把傳遍乾溝的神話,當作笑料講給當事人聽;當然,已小心地掐掉她倆人佔鬼宅的情節。還沒講完,“是真的,滿屋放亮,金碧輝煌!”,她打斷我說。
我手裡杯子,差點沒掉地下。
原來全非鄉親們的八卦!我想當即質疑,絕不可能,有時人生病發燒,會產生幻覺,有人還更嚴重。你當時幹了一天的活,又累又餓,醫學上叫“低血糖”,只需即時喝點糖水,就甦醒過來。你不知愛惜身體,太累了。我好一陣心疼。又恐與其爭辯,把天聊死,攪壞了難得的親密機會。
沉默中,尷尬的捧杯坐着,手腳無措:問那夜在山上撿茶籽,望見她的燈亮,半夜了還在忙啥?陡轉話題,也未免冒昧。問冬閒時我哥倆來給砌個省柴竈,打算砌哪,幾鍋幾孔?而事情眼下八字還沒一撇,且有施捨之嫌。哦,得救了,我險些忘了剛纔書記給捎的話,她有封信,快去公社拿。
“你怎不給帶來啊?”
她即嚷出聲。一片陰雲,遮住她長睫毛下黑沉沉的大眼。啥事這嚴重?我想告訴她,我本要帶來,可書記不讓,說有事,要她自己去拿。
有趣,拿個信能有這作難,莫不啥事,讓她至今還恐懼深深,明顯看出她的畏懼和猶豫。
“你…你陪我去?”試探地,她似乎是請求。
我對紅臉書記素有好感。五十好幾的禿頂人,手臂當得人腿粗。且不論他作報告用不用擴音器都同樣效果,單看他時常高挽袖腿,走路帶風的架勢,就看出是個打得死牛的實幹家。他能定論公社二三十知青誰個“表現好”,招工單位來了,優先填“推薦表”,瞬間改變人生。我們眼裡,他簡直就是執掌命運的“上帝”。他卻總笑眯眯的,熱心、親民地與知青們攀談,雖時而有些心不在焉。這麼和善的長輩,大白天還把你吃了?
女性的莫名膽小和嬌羞,在她身上也那麼迷人。
陪她去公社拿信?
哇塞!我的心幸福地歡跳着,使勁點頭。慢慢的走,輕輕的聊,一路去啊,不準會採摘多少柔情浪漫,縱是海角天涯……我不禁心旌盪漾。
她在鍋裡翻動的鏟子,停了。粉紅的苕塊,清水無油的“咕咕咕”煮着,已黑乎乎的。看得出,這是她唯一的晚餐。並沒急着抽柴熄火,她倒像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好一會了,她說:“這就去。”像自語,更像作下個關係重大的決定;似乎才猛意識到我的存在,又窘然補充:“我…我想早點拿信,不用你陪了。”似經考量,她全變了主意。
可本不就拿信嗎,繞了一圈怎又不用陪了,說話都走神。平白坐了一回過山車,盅裡的水,我再喝不下。她忙着端鍋捂火,準備動身,我也知趣地站起,告辭。
大概本就些桐子、馬桑類劣柴,火塘灰也難捂住股股黑煙,往外冒。
“貴貴陽——,貴貴陽——”鳥兒仍在鳴唱。
一時那怕,一時又變了,飯都再顧不上吃,這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