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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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就算他不說,她也會主動搭話。

寂寞,恐慌,對未來的不確定象石頭一樣壓在人心上。傾訴,成了比謀生更重要的東西,如果她還說得出來的話。滿腹鬱積又是沉重又是輕飄的在芳晴眼眸裡打轉,她端起手邊的一杯茶,象酒似的一氣幹了。這樣的心事,方達生七八年前都曾有過,但瞭解並不意味着同情,與之相反,面對芳晴,他擁有更多的是居上者的心態。睥睨的,瞭然於心的,算無遺策,這倒是世俗婚姻最最可靠的保障之一,在大多數人眼裡,愛情的實質不過是控制與被控制。

方達生不由得心情大好。

年齡,閱歷,銀行裡薄有的存款,包括歷年來在人情世故上所受的屈辱與痛苦都促使他有足夠的耐心與容忍來面對坐在他對面的這個小姑娘。雖然氣氛沉悶,卻有着隱約的喜悅,那種悄然布控的從容,那種引導對方一步一步走向目的成就感,竟遠勝這世上任何回春的良藥。方達生只恨自己從前因慳吝體會得晚了,他低頭點燃一隻煙,一招手叫了只果盤,怕是要三五十吧,芳晴喏喏的暗自吞聲捏了捏自己的錢包,方達生一口氣沒忍住,脫口道:“別怕,是我請你。”這句話說得輕佻而不得體,換一個女人或許就會當場拿臉色看。但芳晴沒有,她只是臉紅了,象一隻剛剛舒展四肢的幼獸,茫然的,竟不知自己的四肢除了奔跑走路還可以反擊。

這樣的女孩他喜歡。

他也只能喜歡這樣的女孩。

方達生把後一個念頭如菸頭一樣掐滅在菸灰缸裡,芳晴不曉得他心思,只當他是爲了自己,連連擺手感激他的好意。“你抽吧,沒關係的。”她說。他笑,自然不會把話題捅破,只是溫言說:“女孩子還是少聞點菸。”措詞這樣溫文,讓芳晴心裡對他的感覺除內疚外更多了一點欣賞,他倒是好說話的人呢,她低下頭,脣邊綻開一個笑,眼角向上斜斜的覷了方達生一眼。她不曉得這個本事她是幾時學會的,只曉得十分管用,只一眼,方達生熱切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是遇到什麼難事了嗎?說來我聽,或許我能幫你,一定能幫你。”

說得這樣肯定,倒讓她遲疑起來。心裡仟頭萬緒,熱烘烘的不知該如何說起,只能望着窗外淡淡的應了一聲。

這樣的神情,對一個久考經驗的男人來說自然曉得意味着什麼,方達生不討厭,相反還喜歡得很。當然,這樣的心境完全因爲他在她跟前的實力。

“工作不順心?”他問。

芳晴吃了一驚,雙眼閃爍流露出“你怎麼知道”這五個字?

這神情極大的取悅了小方。良家女子果然與衆不同,他笑說:“只要抓住了頭緒就好,市場部嘛,工作也不難。”

不知怎麼,在聽完這句話之後芳晴不願意告訴小方她已主動請調銷售部。她略略定了一定,小聲問道:“那什麼是頭緒呢?”

“做銷售抓客戶,做市場分析客戶,象你們那樣的公司,一定都有規章制度,你照表填就行了。”

他看見她眼一亮,顯然這句話是說到了重點。

萬芳晴向來是填表高手,一干客戶是背得滾瓜爛熟。這就是優勢啊,愁什麼呢。除非張清剛不分客戶給她,讓她一個一個現挖現墾。芳晴整顆心向下直墜,勇氣,耐力,智慧,行動。這是朝會上的八個字,莫非這就是張清剛對她的期許?可,這是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的事。

芳晴用紙巾印印額角的汗,小聲說:“我和我領導的關係不太好。”

小方輕輕應了一聲,看他的神情分明是猜中了,但芳晴不敢說是。她漲紅了臉,咬牙切齒的解釋道:“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老是看我不慣。”

方達生心裡一鬆立刻信了。他湊近了含笑說:“老女人都這樣,嫉妒啊,擔心啊。你不用放在心上。”

芳晴沒想到在別人眼裡老左原來是這樣的人,她一時忘了煩惱,吃吃的笑起來。

小方越發放開了說:“不過基本的關係總歸是要維持的,平常多溝通吧,這把歲數的女人嘛,不過是韓劇,老公,外加子女,你工作照做,閒時拿那三個話題和她聊。人情有來有往,日子長了,自然就沒人找你麻煩。”

關係倒比工作更重要,芳晴深有同感的點點頭,在心裡舉一反三,但因爲年輕識淺,她對於自己琢磨出來的東西還有着十分的不信任,於是遲疑一陣,再歡喜一陣,似嗔還怨,在她臉上是皎潔清澈的透明。方達生一動不動的等她開口,果然芳晴慢慢說道:“做人真累,女人是這樣,那男人呢,象這個年齡段的男人豈不更難伺候?你一定很辛苦吧。”

這倒是久違的關心。

方達生窩心的一笑,想把話題岔開,卻又怕芳晴誤解難落臺,只能挑好聽正經的講:“其實也沒什麼,瞭解上司的想法就行了。”

無非是錢權色。芳晴不是不懂,只是彆扭的不肯承認,因爲她給不起,這任中三樣,既無家傳也無外授,就連色之一道,也差強人意。如果她敢這樣做-----芳晴整張臉都燒起來,不用她自戮,萬樹德就會第一個會跳起來打死她。她被這個肯定的結論逼得長長的吁了口氣,心裡又是輕鬆又是得意,被人珍愛總歸是好的,至於將來的事,就將來再說吧,車到山前必有路,張清剛既然收了她,就不能逼良爲娼讓她做無良的事,說到底公司又不是姓張的,人間總有正義在。

方達生不曉得芳晴的心思,只看見她臉色一下子明快起來。小女孩多半都是這樣的,他抓準機會對芳晴說:“晚上一起看電影吧。”

“電影多浪費,一張票要三四十呢,還不如在網上當,省下的錢夠好好吃一餐了。”

他聽她這樣講,自然十分歡喜。可芳晴不知道,她爲何要這樣說,出口既快神態也十分自然,略帶着一點親暱,象朋友卻又不全象朋友,似有無限可能在未盡之處,再配上她紅暈的雙頰與緋紅的脣色,這真是華麗的一餐哪。女孩子太呆了也沒什麼趣,要適當的有點味道纔好。方達生的眼神越發熱切起來,夏日正好,陽光重重疊疊的映在芳晴臉上,他仔細觀察,卻並沒發現有半分虛驕之氣。芳晴這時還不懂得對方是把她當做貨物來打量,她只當他是對她好,女孩子都是虛榮的,她手心裡沁了密密的汗,心頭一鬆,翻出另外一件要緊的事來商量:“如果有人請我幫她介紹工作怎麼辦?”

“這要看你和對方的關係,和你和公司的關係了。”

“對方和我很親的。”她撒了個謊,不知怎麼料定他不會懷疑,表情篤定的講:“是很好的同學。至於公司這邊,”

方達生提醒她:“你剛剛說你和你的上司關係不好。”

“那就是不能介紹是吧?”

“那當然,你自己都立足未穩,這種事自然不好輕易開口,說得不好就是負分。”

都是些平常的閒話,她卻聽得十分歡喜,象是得到了什麼了不起的秘訣。他趁勢低聲問:“那晚上呢?”見她一臉羞答答的,他便再說:“下班前我打電話給你。”她象是不能當面拒絕別人的樣子,緊張矜持,圓圓的下巴似是順着風勢微轉一轉。方達生忍不住笑起來,他揮手示意結帳,兩人一前一後走出茶樓。芳晴站在離他兩米左右的公交站臺上羞怯的一微手,一陣濃煙閃過,留下的唯有她的影子。方達生萬沒料到一次外出竟會有這樣的奇遇,他以三十一歲的高齡呆了一下,再緩步向前。這真是不錯的相親啊,他這樣想,萬樹德卻另有意見。不錯,芳晴是乖了,知道在約會之前打電話給父母說實話了。可是,這孩子卻真沒腦子,連輕重緩急都不分。“目前的當務之急,是要和小李搞好關係。”萬樹德對李明彩發牢騷說:“她卻去見什麼方達生,什麼意思啊,是想讓小李看見好吃醋啊,也不想想現在還沒到這一步呢。萬里長征,哪一步都錯不得,見個泥坑就往裡跳,你生的好女兒。”他不講理的把責任通通推給李明彩,李明彩自然不會和他計較,只連聲安慰說等芳晴回來再慢慢施教。但還能等的嗎?萬樹德一雙眼瞪得老大,厲聲喝道:“你還不快點把她擰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