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半月餘, 再次踏入帝丘,便不見了往日繁華,城中人人自危, 茶樓酒肆虛位以待, 朱戶紅樓大門緊閉, 即使風和日麗、晴空萬里, 帝丘上空仍籠罩着一層風雨欲來的恐慌。
夏汐風望着車外:畫堂宴闋, 重簾不卷,輕啞朱戶,蕭寺疏鍾。不禁眉頭深鎖, 看來,箭在弦上, 不得不發。一入城, 便帶着吳憂徑直去了將軍府。
容德將從柳家帶回來的五車糧草三車金玉護送入宮, 之之跟隨凌霄回夏府。
天外雨初收,風輕雲淡已入夏, 園中百花遍開,甚是好看。
凌霄卻無心賞景,不停的盤問剛從宮中回來的容德:“有什麼消息麼?真的要打起來麼?圖坦王親征麼?”
凌霄頓了頓,又心虛的添上一句:“還有誰要來麼?”
容德口乾舌燥,在宮中已被皇上、皇太后盤問了一上午, 好不容易告退回府, 氣還沒喘勻, 又要接受凌霄的審訊, 他撫胸長嘆:“小姐, 您發發善心,好歹讓我喝口水吧?”
之之忙遞上一盞清茶:“快喝快喝, 小姐親手炮製的,夏公子還沒這個口福呢。”
容德朝之之討好一笑,換得之之不知好歹的回瞪:“喝完了快說,別讓小姐等得着急!”
容德連連點頭:“是是是。”
容德牛飲完大半壺,扯着袖子擦乾抹淨後道:“此次圖坦王下了決心,先遣了奧爾夏王領兵四萬,攻破了從‘漢關’到‘河圖’的防線,現在奧爾夏王駐兵‘偏關’,據探子報,他們準備西以‘偏關’爲據點,一路東進,攻破‘石樓’後深入大漢腹地。”
修斯,你真的如約而至,卻是以這種形式……
凌霄忍不住深掐了自己一把,午後的陽光曬得整個世界蒼白無色,凌霄臨水而坐,望着水中倒影,愁入眉峰翠,明知修斯此行並非爲自己而來,卻忍不住自責。
容德塞了滿嘴涼糕,用茶水灌下,被之之取笑,他脣畔沾着糕點渣,繼續說道:“漢王還想求和,夏將軍當庭抗禮,惹得滿朝風雨。幾位文臣提議漢王攜皇太后先南下,留下靜海王在帝丘主事。沒料到漢王不但不呵斥,反倒讚賞那幾位文官識時務知進退。”
容德捏拳抱怨:“大敵當前,不思反擊,卻想妥協求全,一國之君尚且如此,怎能不讓大漢子民心寒!”
聯想到花草繁盛的季節裡,帝丘蕭條的景況,凌霄終於明白了緣由:“那現在呢?是戰是和?”
容德滿含欽佩的說道:“夏將軍不愧是一品武將,得知皇上萌生退意,立即卸甲納印,請求朝廷撤銷他的官職,寧死也不隨皇上南下。夏將軍此舉一出,立即激起無數仁人志士,紛紛投到他門下,現在,朝廷不得不慎重考慮,至今仍未有定奪。”
凌霄只覺得渾身熱血沸騰,斟了一杯清茶一口灌了下去,涼水下肚,頭腦立即清醒了不少:“夏公子呢?他有何打算?”
容德搖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公子身份微妙,不僅是皇上,夏將軍跟靜海王都想要將他收爲己用。”
容德忽然想到柳家,想到夏汐風一意孤行喝下的‘無悔’,心虛的瞟一眼被蒙在鼓中的凌霄,咂咂嘴,起身要走。
凌霄忽然拉住他:“容德,你跟着公子去了柳莊,可知道那枝凌霄花是怎麼來的?”
她昨夜無眠,偷偷將凌霄花拆了一遍,驚訝的發現編織此花的人竟然用了跟爺爺一樣的手法。夏汐風那日盤根問底,是不是這朵花真的有什麼來頭?難道,她能夠通過這朵花回到自己的世界去?
容德心慌的連連擺手:“我什麼都不知道,你不要問我!”
凌霄冷着臉死死揪住他的衣袖:“你要不說,我就一直纏着你!”
容德嚇出了一身冷汗,信口胡編:“我們回來的時候公子在山中居民手裡買的,你要不信,還是去問公子本人吧,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凌霄看他那急於撇清的模樣,心中愈發篤信他們肯定隱瞞了什麼。
*
鴛鴦枕上雲堆綠,蘭膏微潤知新沐,開帳對華燈,錦衾香馥郁,檻竹敲寒玉。
夏汐風無聲閃入屋內,望着牀上睡的極不安穩的凌霄,他胸中千言萬語化作一聲長嘆。
凌霄感覺到溼潤的發間有一絲溫熱遊走,睜開眼睛,看到半臥在身側的夏汐風,兩人相視無言,夏汐風眼中有水光山影浮動,一身黑色勁裝,手臂上有一處傷口,露出紅肉白骨,傷口已經經過簡單的處理,鮮血和着止血藥粉凝固成紫黑色的痂。
“你去哪了?”
夏汐風將臉埋在她的發間,深嗅着長髮上的馨香,十指緊扣,他彷彿沉浸在一種悲慟的情緒中,渾身緊繃。
凌霄輕撫他溼冷的後背,想要安慰,卻不知如何開口。
夏汐風漸漸平息,側臥在她身旁,像是睡熟了一般。
凌霄低頭,看到他濃黑的睫毛下,彷彿有淚痕,他鼻息平穩,看來,是真的睡熟了,側身拉過錦衾將他裹在其中。
第二日,凌霄隨之之上街閒逛,看到街面上貼滿了緝拿的畫像,一隊隊錦衣衛穿梭在疏落的人羣中肆意檢閱他們身上是否帶傷。
凌霄漸漸明白了:昨夜,夏汐風偷闖了皇陵,撬開了宣武帝的陵寢。可是,他爲何要冒這個險?凌霄是一點都想不通。
夏汐風坐在書房對着牆上掛着的一幅巨大地圖凝神苦思。
凌霄推門而入,劈頭就問:“你爲什麼要夜闖皇陵?難道是想盜墓嗎?”
夏汐風坐着沒動,語氣平淡:“我只是好奇那棺槨裡到底裝着什麼。”
凌霄一聽他雲淡風輕的口吻,不禁大怒:“那你如願了嗎?”
夏汐風想了想:“算是吧。”
凌霄繞到他面前,擋住他視線,叉腰罵道:“沒料到你還有這種惡趣!你知不知道私闖皇陵是要殺頭的?”
夏汐風擡眼朝她一笑,讓人想起盛暑中繞岸荷花無數:“你是在擔心我嗎?”
凌霄臉上一熱,扭頭盯着牆上的地圖,目光忍不住被容德口中的那幾個地名牽動,無不憂心的問:“他們最快要多久能到石樓?”
如清風一般的語氣裡染了淡淡愁緒:“凌霄,你想見他麼?”
凌霄脫口而出:“不想。”
夏汐風神色寥落的搖頭:“你都不用問他是誰。”
夏汐風起身,立在凌霄身後,兩人之間不過隔着半臂的距離,凌霄可以清晰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藥香,那股香味忽然勾起她的回憶,這樣侷促的距離讓她不敢轉身,低頭看着鞋尖上刺繡的千重蓮,層層疊疊的火色花瓣酷似木槿花。
“我能向你打聽一個人麼?”
“誰?”
凌霄掰着手指算了算:“有人曾說五年之後要去烙軒找我,現在已經是第五年了,眼看着大漢跟圖坦的戰事一觸即發,不知道他去了沒有,如果他還在大漢,麻煩你幫我轉告他,我一切安好,讓他不要去找我了。”
夏汐風恍若經霜玉竹,不堪重負的沉下雙肩,有那麼一瞬想要將她攬進懷中,他定了定神,聲音因爲期待、害怕、緊張而有一絲顫抖:“那個人,他叫什麼名字?”
凌霄的手撐在地圖上,輕輕吐出:“夏蒼朮。”
很可惜,凌霄不曾看到身後那人從眉梢到嘴角絢爛的笑意,猶如海棠鋪繡,梨花飄雪,黑眸亮如清晝。
夏汐風不禁放低聲音才能掩飾住胸中翻躥的巨大喜悅:“這麼多年了,你還記得他麼?你還想見他麼?”
凌霄撲哧一聲笑了:“就他那瘦不拉幾的模樣,再過十年肯定也沒多大變化。”
說罷,又神色黯然:“不知他現在可好。”
再想想,又鄭重其事的拜託道:“你這麼神通廣大,一定能打聽到他的。”
夏汐風決心逗她一逗,故作犯難的樣子:“你單單記得一個名字,讓我怎麼給你找?你好歹也說出一兩個特徵吧。”
凌霄撓頭細想:“嗯,我還記得他是木槿花開的時候生的,他現在,該是十七歲的少年了。個子嘛,應該不比我高吧;樣子嘛,面黃肌瘦的;性格嘛,鬼靈精怪;脾氣嘛,時好時壞……”
夏汐風似委屈的扁扁嘴:“這麼醜的一個人,恐怕不好找哪。”
凌霄還想說,無奈,被敲門聲打斷。
夏汐風清清嗓子:“進來。”
一個門童小心翼翼說道:“少爺,門外有個布衣男子,說自己跟沈姑娘是遠親。”
凌霄一驚一乍:“莫不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夏汐風薄脣輕抿,心中已料到來者何人,含笑的望着凌霄興沖沖的往外跑去。
凌霄看到門外一身青衫,手持斗笠,玉面染風塵,雙眸含輝的沈約時,吃驚的嚷道:“哎!是你!”
沈約謙謙而笑,拱手作揖:“沈姑娘別來無恙。”
凌霄哭笑不得的將他領進門,口中唸唸有詞:“果然是遠親,你我同姓嘛。”
夏汐風恭敬的朝沈約行禮:“先生終於來了。”
兩人相視一笑,眼底有不爲外人道的默契。
碧雲籠淡日,日影斜闌干,綠柳芳草意綿綿。
凌霄遠遠看着頭戴斗笠並排坐在柳樹下垂釣的兩人,撕扯着綠葉,想要過去聽一聽,可惜容德像跟屁蟲一樣粘着她,讓她根本沒機會偷聽,只模模糊糊聽到一兩聲笑。
兩人一直談到落日歸雲,水波淺淡山平遠才起身離開,魚簍裡依舊空空,凌霄哀嘆:“今晚沒得魚湯喝咯。”
三人並肩而行的影子被落日餘暉無限拉長,凌霄忽然興起,逐着影子跑了起來,碎金似的陽光落在她飄飛的淺青色裙裾上。
淡淡煙暝裡靈動的身影漸漸如幻影一般唯美而遙遠:青紗衫子淡梳妝,鬢鬟風亂綠雲長。
凌霄甩着手中的空魚簍,肩上扛着細長的釣竿,忽然回眸一笑,招呼落在身後的兩人快點,秋波剪碧灩雙瞳,淺顰輕笑意無窮,了無一點塵凡氣。
沈約怔怔的停下腳步,情不自禁喚道:“琬兒……”
夏汐風不禁跟上她的步伐朝她跑去,兩人一追一逃,若即若離,忽遠忽近。
沈約望着追逐嬉戲的兩人,脣邊浮出一層淺笑,恍惚間時光倒流,他重又看見年輕時的自己:奈無計、長相守,幽恨空餘錦中句,怎知今日,少個人攜手。
*
邊疆的戰事一日日緊催,凌霄雖不問世事,但府中下人也不免議論紛紛,才四五日的光景,就有十來個僕從請辭回鄉,夏汐風不假思索的答應,眉也不擡,繼續跟沈約黑白子輪換着擺滿整個棋盤。
雖沒人給凌霄下禁足令,但她很自覺的不去打攪夏汐風跟沈約執棋論天下的雅趣,每日小心窺視着夏汐風眉宇間的情緒,只覺得越來越淡,到最後壓根猜不出他的喜怒。
凌霄想問,卻又怕問,夏汐風也假裝不知,在凌霄面前絕口不提戰事。
這日,夏汐風回府後不似往日鎮定,步履匆匆的朝沈約的房間走去,途中遇上賞荷歸來的凌霄也只是憂心忡忡的一瞥,嘴角象徵性的微微上揚,遞出一個苦澀的笑。
凌霄見夏汐風隻身一人進了房間,便偷偷拉住守在門外的容德。
容德正要推辭,凌霄伸出一根手指豎立脣邊,挽着他的手臂就將他往外拖,容德心知逃不過這一劫,索性隨了她的意,跟着她往外走去。
確信不會被人聽到了,凌霄才問:“怎麼了?”
容德知道就算他現在能瞞着她,明日街上定會傳遍:“奧爾夏王已經攻下了‘石樓’,只怕,稍加時日就會長驅直入。”
凌霄驚訝:“啊!怎麼會這麼快?夏汐風不是跟夏懷遠聯手佈置了一套攻防措施麼?”
不提還好,一提,容德忍不住憤恨:“邊塞的將士一聽聞皇上有心南下避險,根本無心抵抗,讓圖坦軍勢如破竹,他們能不快嗎?”
凌霄壓下焦慮強迫自己冷靜:“現在怎麼辦?”
容德壓低聲音說:“公子從柳莊帶回來的糧草可能還能撐上三五天,但現在最關鍵的是皇上必須定下心來,底下的人才會誓死頑抗。”
書房中,沈約也不似往日沉靜,略盡滄桑的雙眸中浮出幾絲舉棋不定的焦慮,沉思了半晌才字斟句酌的說道:“正統的皇族血脈除了靜海王,便唯剩下你了。”
夏汐風脣邊閃過一絲譏諷。
沈約輕嘆後語重心長的勸道:“若你真的只想清楚自己的身世,現在已經水落石出了,你大可以帶着沈姑娘遠走天涯,可你不但沒走,反而以身犯險,其實你心中還是放不下。你雖然對權力沒有慾望,但你骨血中流淌的責任是無需培養就已經存在的。眼下,你若是猶豫不決,就只有等着看他將大漢千年基業葬送。”
夏汐風黑眸中的恨意漸漸褪去,他的手緊握拳復又鬆開,心中已經有了決斷:“今夜,我要去會一會皇上,若他們一意孤行,我只能取而代之了。”
夏汐風被一個宦官引着往前走,深夜的禁宮帶着高不可攀的威儀,讓行走其間的人都顯得渺小。
夏汐風默默打量着綿延的宮牆、迴轉的長廊、重疊的屋宇殿堂,胸中生起一股陌生又親切的悲慼之情。他彷彿看到十七年前的那個夏夜,一個乾瘦如柴、奄奄一息的嬰孩臉上血跡未乾便被人藉着夜色的掩護匆匆抱出宮去。
他是該竊喜:當初他們的一念仁慈,才讓此時今日自己還有命再次踏入此地;還是該怨恨:就因爲他們的私心和殘忍,才造就了他十幾年的顛沛流離,苟且偷生。
溫軟的夜風中忽然飄來一股淡淡的花香,夏汐風覺得熟悉,不禁緩下步子仔細聞了聞,心如沉鉛,目光中暗潮涌起。
越往前走那股花香越濃,將他心中的一絲僥倖都掐滅了,等到了眼前,果然看到一大片開得極盛的木槿花。
夏汐風警覺的望向四周:“請問公公,我們這是去哪?”他不信皇上批閱周折接見百官之處會佈置得猶如女子閨閣一般華美。
宦官尖細的嗓音答道:“今日是陛下壽辰,本該擺宴慶賀的,可眼下兩兵膠戰,皇上不忍心勞民傷財,便下旨刪繁就簡,只與太后小慶即可。”
夏汐風若有所思的點頭。
‘永壽殿’前月輝澄淡露華濃,寂寞小池煙水、冷芙蓉,玉砌闌干,雲岡地面,莊重而華貴。
夏汐風站在殿外等待召見,忍不住居高臨下憑欄遠眺皇宮景緻,不禁在心中問自己:“這兒,像家嗎?”
夜色下的宮殿猶如一個個巨人,無悲無喜的矗立着,感受不到一絲溫暖,唯有徹骨的寒涼,在別人看來或許是雄壯恢弘的景緻,落進夏汐風眼中,染上了一層蕭殺、冷酷,那些看不見的鮮血凝固在風中,那些躲不開的刀光劍影圍繞在身側,這就是皇宮,最接近天,也最像地獄的地方……
夏汐風在心中已經有了決斷,被宦官領進去時,腳步已比方纔多了一分堅定。
行完跪拜禮後,夏汐風若有所思的打量那個籠罩在一層明黃中,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他蒼白的面容掩藏在芙蓉色的燈光後,墨黑的眼眸裡有一絲驚恐,惹得夏汐風不禁輕笑。
他似乎覺出夏汐風笑意中的輕蔑之意,想要挽回顏面似的威嚴的審視着夏汐風:“夏愛卿,深夜前來,所爲何事?”
夏汐風聽着他語氣中的不悅,眼神中的防備,心中又低看了他幾分,但礙着四周候着那麼多僕從,只能作出恭敬的摸樣彎腰垂眸答道:“臣聽聞一些有關十幾年前夏研白出使圖坦的傳聞,還抓到了一個少年,自稱是夏研白之子,臣愚鈍,不知如何處理,故特來稟明皇上。”
皇上眼中閃過一絲疑惑,正要發問,一個寬袍大袖拖裙盛冠的婦人從珠簾後走出,揮手示意殿中的奴僕都退下,幾個親衛猶豫的望着皇上,不料太后斬釘截鐵的揮手讓他們統統離開,並且叮囑:“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入內。”
待殿中不相干的人都退盡後,太后亟不可待的追問:“那少年人在何處?”
夏汐風挺直腰桿看着來人,一時間胸中五味雜陳:“太后欲拿他怎麼辦呢?”
皇太后已如驚弓之鳥,長裙逶迤的在殿內繞來繞去,最後定定的望着夏汐風,眼中寒光閃爍,口中吐出一字:“殺。”
夏汐風雖然早已料到,但親耳聽到,還是寒意頓生,周身突增的一股戾氣讓太后不禁愣住了,不可置信的問道:“難道……你就是……”
夏汐風緩緩擡手,在兩人不明就裡的目光中解開胸前的衣襟,露出胸口上那一條玄色祥龍,不出所料的話,面對他而站的皇上胸口也該有一條一摸一樣的,不過,那條是假,這纔是真。
太后忽然委身坐在地上,頹然的仰視着面帶笑意的夏汐風。
夏汐風不禁朝她走去,語氣裡盡是嘲諷:“太后是在後悔當初不該饒我一命,留下今天的隱患嗎?還是在暗罵定國將軍當初太無能,竟然沒能得手,反倒白白送了性命?”
皇上唯恐他對太后做出不利之舉,衝上前將兩人隔開:“大膽草民,竟敢冒用皇家徽章,該當何罪?”
夏汐風語氣淡淡的逼問:“到底誰是冒用呢?要不要放到天下人面前,讓大家評一評?”
皇上骨子裡僅存的一點傲氣被他激出:“滿口胡言……”正要喚人來講夏汐風拿下,太后卻突然抓住他的衣袖,目光中有一絲乞求:“寰兒,是母后的錯。”
皇上如墜五里雲霧,驚訝的望着昔日鐵腕強權的太后漸漸露出疲態,伸手想要將她扶起:“母后,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夏汐風抱臂冷冷的觀望着,太后卻不肯多說,轉頭望着夏汐風:“沒料到你便是夏蒼朮,你今日爲何而來?”
夏汐風望着她將皇帝猶如母雞護仔一般擋在身後,心中某一處開始隱隱作痛:這便是渴望多年的孃親,如今母子相見了,卻是猶如兩軍對壘一般提防、算計,他不禁自嘲:“我若是爲皇位而來,大可不必深夜孤身一人前往,萬一我被你們生擒了,豈不是九死一生,我只要將真相告訴宮外任何一個有野心的人,轉瞬就可翻雲覆雨。”
太后仍是一臉戒備。
夏汐風冷峻的目光越過她,定定的望着她身後的人:“我不想殺你,也無意爭奪皇位,但若你不堪重負,那我就責無旁貸,畢竟,這是我們夏家辛苦打拼出的天下,畢竟這江山是多少代賢君竭心盡力守住的天下,不能斷送在你的轉念之間。”
皇上臉上的疑惑變成了驚恐,夏汐風明知不該貪戀,卻還是在轉背離去之前深望了太后一眼,那一眼裡,有責問,有厭惡,還有一絲期盼。
他怎能不怨恨,被親生父母遺棄後丟入大漠中自生自滅,又遭到親生母親的忌諱,被派來的人追殺!他怎能不期盼,像天下每一個孩子那樣,期待有人疼有人憐有人牽掛……
太后忽然叫住他,聲淚俱下:“你等等,你只知當初被哀家狠心遺棄,卻不知其中的無奈。”
夏汐風腳下停頓,狠心又邁出幾步,最終停下,轉身,冷冷的望着幾步開外的悲慟的婦人:“我怎麼不知道,就因爲我先天不足,被人預言早夭,你們畏懼老來無子,皇位被外系血親奪取,便狠心將太子換了他人。”
太后急走幾步想要拉住夏汐風,卻在快要觸到他時,又生生忍住:“既然你都知道,可否明白哀家的苦心?”
夏汐風半晌無語,最後搖搖頭:“不能,此生無法釋懷。”
轉背要走,太后忽然拉住他的手,用盡全力將他拉到桌邊,指着桌上擺的一副碗筷,碗中堆疊了各色美食,卻沒被人動過:“你知不知道,這十幾年來,你的每一個生辰哀家都沒有忘記。”
夏汐風木然的臉上終於有一絲動容,但只是一瞬,又恢復到淡然的神色。
一直懵懂的皇上終於從他們的隻言片語裡拼湊出了一個五雷轟頂般的真相,他煞白了臉,忽然衝上前強行將兩人分開,瘋了一般大喊:“那我是誰?我這身龍袍、這個名字、這個身份都是你的,我既不是朕,也不是夏寰,我不是宣武帝之子,卻一出生就生活在深宮中,當初非我自願,我便成了你,現在又非我自願,你就要一一奪回,你要做回自己,讓我何去何從?你告訴我啊!”
皇帝捏着夏汐風的雙肩搖晃,又目眥盡裂的逼問着太后:“母后,我究竟是誰?”
太后淚落成珠,只能一聲聲低喚着:“寰兒,寰兒……”
夏汐風恍若隔岸觀火,冷冷道:“陛下,只要你成爲一代明君,永遠沒有人會取代你。”
皇上猛然回身,臉上已經有了淚痕:“明君?明君!說得那麼容易,你可知能安坐在那張龍椅上就已是不易,你可知每日躺在那金鑾殿中,朕夜夜無眠。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大漢積貧積弱並非一日兩日之功,爲何要求朕許諾一個太平盛世?不是朕的錯,不是朕的錯……”
夏汐風無意安慰他,快步走了出去,原來這就是真相,看來,寄希望與他身上,已是不可能了。
走在出宮的路上,雲深天闊,夏風凜凜,空氣中飄蕩的木槿花香讓夏汐風胸中貫徹過痛切的快感,好比戴着鐐銬在舞蹈,沉重而無法飛揚。